第33章 人间不得
车马在渡口停下。
顾重禹身着一袭白底红衣,玉冠束发,高挑的身形立在风中,衣袂飘飘。
他款步向我迎来,眉眼含笑。
“船已备好,我们快走吧。”言语间似是有几分迫不及待。
我望向眼前这艘双层大船,气势磅礴,船舱可渡百人。
船上下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水师提督沈义,他对顾重禹恭敬作揖道:“御史大人,船上的物品都已安置妥当,随时可以发船了。”
“好,有劳沈提督。”
“分内之事。”沈义颔首笑着,又望了我一眼,似是疑惑我是何人。
顾重禹见他起疑,解释道:“这是我府上的小夫人,她体恤我公务辛劳,特地追来相伴,对我真是爱慕的紧啊。”
小夫人?爱慕你?
我暂且忍你,只颔首行礼,未出言。
“大人举世无双,小夫人亦是倾国倾城,如此深情羡煞旁人,还请大人与小夫人携手登船。”早听闻御史大人与公主不睦,从未一同出现过,原是有如此倾城在侧,终是解释的通他为何连风姿绰约的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好。”顾重禹闻言很是受用,自然而然的拉起我的手向大船行去。
行近时,我瞧大船周身无瑕,料想平洲不在这条船上,如是脱开顾重禹的手,自顾朝渡口旁停靠的几十艘大船一一寻去。
迎风而行,颇有几分摇曳之姿,其中一艘,似是海船,船身有记号,圆圈中画了一条探头探脑的丑鱼,我停在船前,心中激动不已,含情看向大船,就像平洲站在我身前。
顾重禹随即行来,神情凝重。
水师提督格外费解我的行为,神情尴尬。
我望向顾重禹,故作柔声道:“顾郎,我想乘这艘船,可好?”
顾重禹只脉脉望着我,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沈义立在一旁勉强笑着,有些为难道:“这条船是旧船,设施远没有特备之船舒适,且物品已经装船,小夫人可……”
“那就换船吧,有劳沈大人速速处理。”顾重禹不容置疑的望向沈义。
“是。”沈义闻言,心中一颤,赶紧去处理。
此举顾重禹必定起疑,我讪讪望向他,心中发愁作何解释。
他意味深长的望向眼前这艘船,淡淡道:“茵茵真是好眼光,这艘船是福船,福建总督所造,据说,曾抵达过大洋彼岸的波斯湾,是我朝最好的航海船。”
我也望向大船:“那它一定承载过许多的希望。”
沈义吩咐水军将大箱小箱的物品又搬运到这艘福船上,这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难怪沈大人为难,这东西也太多了。
顾重禹见我看他,解释道:“这些多数都是你的物品,吃食衣物,文房四宝,少许乐器,这样你在船上也不会太闷。”
我笑了笑,只不过看一场日落罢了,怎么会闷呢?又哪里用得上这些东西?
顾重禹令沈义接应运粮之事,不必陪行。
船离渡口,随从逐一巡查各间船屋,顾重禹带我去舵仓参观,他亲自示范掌舵,就像从前所愿成真。
汴水取自黄河淮河,泗水贯都,生生不息,行船至宽处一望无际,船行水面乘风破浪,桅杆高立,船帆呼呼作响。
许久,隐约可见前方有帆船行来,千帆竞发之势,我与他跑去船头观望,都是运粮的货船,船之多如水面游鲸,浩浩荡荡。
千帆与我逆行,所见之人皆是注目张望,这千帆渡粮仓的盛景我是头一次观,为之震撼不已,心中惊叹久久不能平息。
他立在我身侧,水阻船缓,探目望去他孤傲的令人心醉。
千帆过尽,霞光四起,水波粼粼,他抱我坐上船头,眸子向下垂了一分,光晕红了脸颊,乱了心神。
回想起当初他所说的执伞相望,山河无色,应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太子府。
息鸾殿中满满当当跪了数百人,外堂跪的是一众侍卫,中堂跪的是下属心腹,内堂跪的是御医,内室中赵显淳闭目躺在软榻上,屋里只蔡淑颖与几个内侍服侍,众人见太子在休息,连呼吸声都格外小心翼翼。
内侍轻手轻脚的进门,柔声道:“殿下,说是水师那边的人来了。”
赵显淳闻言睁开双眸,神情苦痛的问:“可是允尘来了?”见内侍未答,又再三嘱咐道:“我受伤的缘由绝不能让允尘知晓,韩汝子这贱奴可已收押,且不要让他死了,待日后慢慢折磨。”
蔡淑颖上前给赵显淳顺气:“早已经按照殿下吩咐去做了,只是允尘今日甚是放肆,自殿下从昏迷中醒来,派了多少人去请,却是到现在才来,一会儿定要好好问责他,给殿下出气。”
“你管好自己嘴,少说话。”赵显淳虽躺着不能动弹,却还是凶狠狠的瞪了蔡淑颖一眼。
“禀殿下,水师提督沈义求见。”屋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让他们进来。”赵显淳挣扎着想起身,却因身上伤势作罢。
沈义一路穿过长跪之人进到内屋,不敢抬头也不知赵显淳是奄奄一息的躺着,只战战兢兢的跪下道:“微臣沈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赵显淳本是注视着他进屋,见他身后再无旁人,失落道:“顾重禹呢?他怎还未来?”
“回殿下,顾大人乘船巡防去了。”沈义依旧低头。
“不是传令让他不必巡防,他未来,你来做什么?”赵显淳气的白眼频翻。
“我,回殿下,下官是来回禀运粮之事,千帆粮谷正在有序搬运中,请殿下……”
“滚。”赵显淳突然发难,吓的沈义汗毛倒竖,不知自己是有何错处,心中惶惶不安,缓缓向后退去,赵显淳顿起疑云又问道:“你今日可见过顾重禹?”
“禀,禀殿下,今日微臣与顾大人交涉,他巡防往永顺水门方向督查闭闸,微臣留在渡口接应运粮之事。”沈义如实回禀。
“他何须亲去闸口,莫非今日水上有异动之处?他出船前可交代过什么?”赵显淳神情紧张,在蔡淑颖的搀扶下,靠坐在软榻上,胸口包裹的纱布渗出丝丝血迹。
“禀殿下,今日水上并无异动,顾大人携爱妾出船时,也未多做交代。”沈义匍匐在原地进退不是,万不敢乱动。
蔡淑颖瞠目望向沈义。
半响未有回音,沈义壮着胆子抬头,只见赵显淳拿起一碗汤药直直向自己脑袋砸来,他顿时额头吃痛,鲜血流淌,心惊胆战频频叩头求饶:“殿下饶命。”
蔡淑颖见他弄了一地血迹,不悦道:“别叩了,顾重禹根本没有什么爱妾,你可是胡言乱语的,还不如实禀来。”
“这,微臣不敢胡言,许是,许是顾大人的外室,见他珍爱的很,巡防这样的要事还要带在身侧。”
赵显淳倒吸一口凉气,胸口闷痛,大喘着浊气。
屋外御医闻声关切道:“殿下不可动怒,牵动伤口,不易止血。”
赵显淳望向蔡淑颖:“速速飞鸽传信,提前闭闸。”
“好。”蔡淑颖对身侧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立即出门去办。
沈义不明所以,亦不敢再抬头,只想着是有大事不妙,赵显淳按住流血的伤口,闷声道:“沈义听令,所有货船让道,水师乘船舰去追,务必,将顾重禹带回。”
“是。”沈义抹了抹眼前的鲜血,起身欲退去,赵显淳又喊道:“慢着,本宫亲去。”
蔡淑颖看向赵显淳,担忧道:“殿下顾惜身子才是,不可劳神,所有水师船舰出动,可颠覆城池,允尘见了必是会乖乖回来的。”
“闭嘴。”赵显淳不喜,只对内侍喊道:“抬本宫出府。”
“是。”内侍闻声将赵显淳用架子抬上马车。
沈义边擦拭血渍边紧步跟在身侧,一众御医侍卫随太子出行,马车铺了厚厚的软垫,车内御医给赵显淳重新止血包扎,上官司马护在左右,他强忍疼痛只催马车行快些,另一马车内有其他御医给沈义处理伤口,头上缠着白纱,依旧一头雾水,心中后怕不已,神情凝重,脑袋中一片浆糊。
军舰巍巍如山岳,唤作万斛神舟,可容上千人,做海舰出使他国,有气吞山河之势。
沈义为水师提督数年,从未开启过这万斛神舟,神舟铁甲刺破碧波,后头随了数十只官船,一字排开,错峰而驶,颇有出征之势。
神舟雅房,只蔡淑颖与两个内侍在侧服侍,上官司马及一众御医侯在船舱外。
“什么意思?你是说允尘骗我?”赵显淳刚换好的干净纱布又被气的隐隐渗出血迹。
“殿下令提前闭闸,不也是怀疑顾重禹有不臣之心,他所谓的爱妾,除了楚茵茵,又能是谁?”蔡淑颖亦是愤愤不平添油加醋。
“这不可能,他怎敢如此?”赵显淳半躺在软榻上似是受伤极深。
“若非如此,他为何对太子令视若无睹?四个时辰中殿下唤了他十次,又何至于闹到现下这般兴师动众。”
“混账东西。”赵显淳怒不可遏,只将身侧的茶水点心一一拂去。
船头。
顾重禹伸手搂我在怀中,面对这番温情,我竟毫无抵抗之力,只在霞光中脉脉的望着他,他缓缓颔首,鼻息越来越近,温暖柔软的唇浅浅吻在我的唇上,这种感觉令人欢愉,彻底沦陷。
“大人不好了。”谭耀的声音传来。
他又是紧紧的抱我在怀中。
谭耀一脸惊慌:“是万斛神舟。”
顾重禹跃下船头,护我在身侧,不远处,眼看着水闸在黄昏中缓缓落下。
“茵茵,你怕吗?”
水门在前,水闸已闭,追兵在后,追兵将至。
我怕吗?
心里是怕的很。
看这情形,我们这次是闯大祸了吧。
“你是太子心腹,今日逆行之事,你稍候好好解释,此事只怪我连累了你。”
“茵茵不知今日之事,太子遇刺,派人到渡口传唤我,我未理会,稍候,怕是解释不通了,我一心只想与你渡过这永顺水门,私奔出海,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你。”
顾重禹牵起我的手,朝船尾行去,万斛神舟巍巍耸立,气势如虹,足以震慑三军,难怪连一向稳妥的谭耀也惊慌色变。
神舟上突然射来数十支铁钩,击破船帆分别勾住船体、桅杆,瞬间船不可前行。
在蔡淑颖与上官叙奉的搀扶下,赵显淳行至船头,他见顾重禹与我携手而立,失声苦笑,大喊道:“顾重禹,你可是要背叛本宫。”
“臣汴水巡防,是经过殿下首肯的。”顾重禹大声回。
“汴水巡防?你怕是还想出海巡防吧?是何时你也学会了这阳奉阴违,背信弃义。”
“臣奉太子令巡防,并未出海。”顾重禹冷声望向神舟。
“如此,你上神舟,与我回京。”
“请殿下先行。”顾重禹似是敷衍。
“顾重禹,本宫能赐予你权势,也能尽数收回,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殿下所谓的权势,我顾重禹受之有愧,请殿下收回。”顾重禹满是不屑。
“职权能够收回,你与本宫八年的情谊,如何收回?”赵显淳咆哮。
蔡淑颖见赵显淳大怒,出言劝道:“允尘,大错还未酿成,你速与殿下认错,我们三人还如从前。”
“从前?我顾重禹究竟是什么?人人惧我,羡慕我,可我徒活一世,半分也未如意。”
“允尘,你了解殿下的性子,禁止你碰的人,不要妄想,否则就是玩火自焚,于她于你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蔡淑颖望向我二人,似是在暗示什么。
“什么是好下场?我顾重禹实在分不清。”顾重禹满目苍凉。
“不必多说,你速将楚茵茵杀了,今日之事本宫与你一笔勾销。”赵显淳闷声吼道。
顾重禹狠狠的望向赵显淳,冷声道:“恕难从命。”说罢跃身砍断铁钩之绳,谭耀见状与他一起断绳,又命掌舵人全速向前。
赵显淳见他们挣脱束缚,勃然大怒,一掌推开上官叙奉,大喊道:“追,快追,取□□,破船仓。”
“是。”得令后上百□□手涌向船头,其他体积稍小的船舰行两侧夹击之势,我们满载希望的福船此时倒是显的格外渺小。
赵显淳发令,□□破船,泗水倒灌,船舱瞬间倾斜,船体受阻,不可前行,顾重禹护我在身后,挥剑而立,赵显淳见顾重禹忤逆于他,心中大怒,又下令道:“杀此妖女者,重赏。”
此言一出一众水军弯弓搭箭跃跃欲试,赵显淳重复道:“杀此妖女者,重赏。”
顿时万箭齐发,顾重禹与谭耀并肩站到我身前,乱箭之下也顾不上多想,他二人双手难敌,身负箭伤,我只被他护在身后泪眼盈盈,小小擦伤也顾及不上。
赵显淳见顾重禹周身多处负伤,又吼道:“住手,住手,再伤允尘者,诛。”
“再伤允尘者,诛。”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皆是为难,顾重禹时刻挡在妖女身前,误伤难免,可不能因讨赏而丢了性命,皆不敢再发箭。
赵显淳望向上官司马二人,愤声道:“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去擒。”
“是。”上官叙奉听令将司马少卿推到赵显淳身侧,只道:“少卿你保护殿下。”说罢带领几十个禁军好手一起跃向福船,入船后众人混战,落水声四起。
红霞倒映在水中,与鲜血融为一体,船体缓缓下沉,血水漫过脚踝。
我举目四望,这世间的敌意如洪水般向我袭来,船体倾翻,我向水中滑去,顾重禹紧紧抓住我手,将我从水中捞出,青衫透玉肌,惊慌又娇艳。
他带我跃向船体侧身,这浑身湿透的模样似是让他忆起当年,强忍伤痛顽笑道:“茵儿如今是大姑娘了,不可在旁人面前如此狼狈。”说着解开自己满是血迹的外裳披在我身上,亦如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
我含泪望他,水波光影倒映,我身着他染血的红衣,无尽凄美。
他周身是伤,令人心疼不已。
上官叙奉纵身跃了上来,也是多处剑伤,我们对峙而立,船缓缓下沉,如今浮在水面的部分已是所剩无几。
顾重禹无视上官叙奉,无视所有人,给我悉心整理凌乱的发丝,为我正玉冠:“茵茵怎样都好看,特别是今日。”
我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再望一眼这坠入长河里的落日,满目深情道:“今日虽未出此水门,可你却让我看到了大海。”
顾重禹只望着我笑,似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忽然一柄长剑向他袭来,我吓的微微发颤。
上官叙奉率领众人与顾重禹缠斗,几人列阵穿绳,欲将他束住,几番扭转都被他躲脱。
赵显淳情急,怒目瞪向身侧的司马少卿,疯狂示意他趁顾重禹难以□□射杀楚茵茵,司马少卿双手颤抖着瞄向残船上的人,神情游离,赵显淳气不过,直接夺上手,快速瞄准扣动机关,一支强弩向我射来。
顾重禹奋力踢开上官叙奉只身挡住,强弩威力巨大,穿过他的胸膛射进我的肩胛。
这生死最后一刻他依旧护我在怀中,我缓缓闭上双眸,身体还能感觉到彼此血液的温度。
隐约中听见一声巨响,船体快速淹没,淹没在无尽的苍凉之中。
想是上苍怪我太过贪心,平洲也好,允尘也罢,均是我的,人间不可得。
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如今同死,终归是我有负。
我有负,亦有憾,再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