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星星渐渐淡去。
所有人未眠。
这种情况,只发生在部落搬走的前夜。
他们在表达对脚下土地的留恋。
苏瞬息望着远处篝火旁,围坐在一起喝酒的部落民们。
他们能去哪里?
盐湖、食人族领地、剥削者、空间裂隙、荒漠……
哪里都遍布死亡。
“他们为什么甘愿被奴役,是被威胁了,还是另有隐情。因为如果是被奴役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还有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的心情。”卡莱看向远处篝火。
然而这个问题,不等那群验收矿石的人过来,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弗里心想:苦中作乐也没准。
“如果是前者,我们为什么就什么也做不了呢……”
“你们应该知道,即便是代表国际中心行动,行动上也必须要顾及某些界限的吧。”约芬·虹说。
“我们又没入职,为什么要顾及里面的潜规则。”弗里说。
“如果国际中心硬是要把你们纳入先遣队,你们不会真以为自己能拒绝吧。”
“为什么不能?”
“如果想看到更多,获得改造的权力又或是自保的能力,这时候就不该拒绝。你们要做的,就是顺着眼前的路走下去,至于是什么样的路,都无关紧要。因为你们眼前,也就只有这么一条上升之路。如果不走这条糟糕的路,人就只能被困在原地。因此,即便前方是泥潭也得跳下去。你们已经看到了这些阴暗面,如果这时候选择站着不动,才是最危险的事,那样的你们连泥潭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岩穴之中的困兽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的。人若不自知,才是真正的危险。不然你们以为和国际中心撇清关系算是什么廉洁守身的正义之举吗?那叫目光短浅,意气用事。”
弗里:说地很好,但是不要再说了。
听约芬·虹这么一番话,顿时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像他们过去的经历和认定的价值都瞬间清零了一样。
弗里说:“你是在给我们做洗脑工作吧。”
卡莱推了下弗里,他希望约芬·虹接着说下去。
“既然你都这么建议了,我们当然会放下成见。只是,你是这条路的先行者,而我们对国际中心一无所知,更别提什么潜规则了。”
约芬·虹嘴角勾起:“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
她用小树枝在地面上画了个圈,随后将圆圈等分三块。
“你们应该知道,国际中心里头分作三派。”
“一派保守,一派革新,还有一派调和。调和派也就是那群真正有实力牵动重大决策走向的人,帝国神圣家族直系继承人。神圣家族又分为两边,至于这两边到底由谁来牵动,”她嘴角一扯,“这是一句不能说出口的话,只能留给你们自己去搞明白。”
“所以潜规则简单来说就是,不能动到神圣家族的利益。所以天亮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能掺和进去,适度的感情考量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们想看到更多,就必须懂得,不可能事事都给感情留足余地。而且,这个部落的人早就自有决定,外人最好不要插手他们的事。”
自有决定?
等一下,弗里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整个部落里,就只有安塔一个年轻人!
弗里猛地坐起来:“两百多人的部落,居然没有一个小孩?!”
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人才会停止繁衍。
其实,滕茵等人第一天到就发现了:“弗里,年轻人一旦知道通往外面世界的方法,是绝对不会选择留下的,这就是外来文明对部落的冲击。”
“可是,他们是主动选择离开的吗,不会吧,总还是有想要留下的吧……”
“你代入想一想,如果留在这里只能受到奴役与压迫,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你会选择让孩子继续留在身边吗?”
“你是说,这里的族人,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留下?可这不合理吧,总有舍不得孩子的固执父母。”
“是么,固执到一起送死么。”约芬·虹说。
龙血石戒指躺在桌面上。
一双粗糙的手抚上了坐在地上的少女的发顶。
“这是属于你的。”她粗糙的手放下。
“你本来就属于外面的世界,我有义务把你们送回去。”布满皱纹的脸上,蓝色的眼睛慈祥,纯净。
她说着,将龙血石戒指交到白的手中。
“有压迫的地方,冲突迟早会发生。”
白发苍苍的老者看向昏黄的蜡烛,烛火中,她的眼睛忽明忽暗。
“死亡转眼就会带走我,你们很快就会迁离这里。如果这就是命运,我们只能接受。”
“我死后,剥下我的衣物带走吧,就像是,我也和你们一起上路了一样。”
说尽最后的话,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她声音虚弱却温和:“以这种卑微的形式,我们都活了十几年了,活着就好,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
“人如果还知道自己是谁,就是活着的。”
“有些人会不辞辛劳坐等黎明,而另一些人闭上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死了。你既然能找到回来的路,就能找到通往任何地方的路。这是我最后,想对你说的话了。”
她最后所能做的,便是整理好她的遗容。
突然响起的号角声中。
听到号角声后,假寐中的苏瞬息坐了起来。
号角声里随后加入更多的鼓乐。
“发生了什么?”弗里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不会再施展巫术吧。”
天亮破晓前的号角,是为了送走亡灵。
“像是在召唤亡灵,有点像是亡灵之声。”滕茵对约芬·虹说道。
“比上次在竞技场听到的,还要悲。”约芬·虹说。
“看来这里有个大人物去世了。”
弗里大惊:“不会和约芬·白有关吧,约芬·白人呢?”
约芬·虹直接给了弗里一脚:“如果和她有关,我们还在这聊天吗?早被绑起来了。”
滕茵问了一个匆匆路过的族人,随后对他们说:“听说,是最年长的那位,这里最后一个老人。”
“没有了老人和小孩,他们该不会要准备上路了吧。”卡莱问。
号角声悲壮,被风裹挟去了远方。
“他们要举行火葬了……”
约芬·虹找到了火堆边站着的人。
知道自己可能只是一个仿造意识,只能作为仿生人活下去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眼神仿佛失去了全世界一样地空洞。
“你要是想证明自己是真的活着,就哭出来吧,因为仅仅是仿造意识无法让□□做出流泪反应。”
约芬·白看向破晓前的天空。一缕橘黄色铺开在密林之上。
总要有人,坚守着什么,才会坐等黎明吧。
飘雪之下,蜡烛和火堆熄灭,残留在空气中的烟尘,被风卷去了远方。
天渐亮。
整个部落的男人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充满戒备。
在靠近森林的那块地方,出现了十几个身影,他们身后跟着搬运货运的机械运输车。
“那些人来了。”
带头的那个老男人在等着它们把宝石提过来的时候,对着站在首领身前的女孩说。
“小姑娘,继续留在这里可是没有未来的,跟我们走吧,给你介绍个好工作,像个人一样活下去吧。”挂着紫金花吊坠的一伙人的出现,让整个部落的气氛突然变了。那些人的腰上挂着枪支。
安塔朝后躲开。
几人挡在了她前面,而他们穿着的不是部落民的衣服。
“除了我们,居然还会有别人找到这里。”
“是国际中心的。”滕茵出示了证件。
看到证件上姓名后,对方对她轻轻行礼。
“这件事,国际中心虽然无法介入调查,但是,这些东西你们要运到哪里去。以及,交换的代价是什么,我们有权知道。”
“我们会将这里出生的孩子还有年轻人带到文明世界,这是他们付出的,通往文明的代价。”
“正如你所见,这里还剩下的,都是些冥顽不灵的人呢,”他凑到滕茵跟前说,“真正的野蛮人。骨子里改不掉的野蛮,无法改造的人。被世界抛弃的人。”
“那些被带走的孩子去了哪里?”
“青年人嘛,去哪里都是有可能的。”男人说,“大多数留在西陆,如果是年幼的孩子,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稍微年长些的会送去洪都王朝,看个人的运气和体质吧。”
另一边有人在说:“小姑娘,上次来问你,你也说不去。这次,连国际中心的特派员也说服不了你,那你真是没救了。”那个男人嗤笑着。
“通往文明世界的,代价……”
“对文明的向往,还需要付出代价吗。”
男人说:“这里没有未来。这些剩下的人,已经失去融入文明社会的能力了,只能在这里干到死为止,他们的后代会寄托他们的希望代替他们继续在文明世界活下去。”
“紫杉家族做的慈善可不止这些,你知道在来之前,这地方有多乱吗?到处是流放的犯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为他们提供了劳工保护,他们这些人想要的,无非就这些东西,盐、面粉、酒……他们没有反抗意识。”
十多个人用便携机器验收了宝石后,将东西装进了机车。
那男人抓起机器中的一颗绿宝石,在阳光底下仔细端详着:“……次等品,这个矿区看来是挖不出什么好矿了……”他似乎有很多抱怨想发表,但是今天当着国际中心特派员的面,都是些不好讲出口的牢骚。
窥视他人想法对苏瞬息个人损耗也不小,但是那个特派员的表情过分精明了。
——罢了,回去上报大人,以后这个矿坑就丢掉好了,跑这一趟路费都不划算。至于这些人……
为首那人的眼珠在眼底转了几圈,等这些特派员走了以后,想办法让他们迁往别处继续奴用。反正都是些不会反抗的人……
“各位国际中心的特派员们,看够了就早些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你们这都已经深入部落了,可见工作已经相当到位了。”
“能否指个路呢,你们对这里这么了解,应该知道不少快捷通道的位置吧。”苏瞬息说,“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走的时候想顺当些。”
那个当头的护卫队队长原地思忖了一会儿后,将一张地图递给了他们:“上面有一些空间裂隙的定位点。”
苏瞬息接过地图。
果然有接通洪都王朝南境原始森林的通道。去往那个空间裂隙,要行走大概五天的时间。
五天。苏瞬息想了想,来得及。如果现在离开,三天后信号就能恢复。
不过,要怎么联系上南境的驻守部队呢。
或许可以叫永夜城那位目前不知名代理城主过去接一下。
他盯着地图,看了很久。这是他天亮前才想到的办法,用意识改动地图上裂隙的坐标。
图标在他眼前变换着,最后的通路,就只剩下了那条通往王朝南境的通路。
他将地图卷了起来,去找部落首领了。
那批验收矿石的人走后。
另一边。其余几人帮忙拆帐篷。
黑紫色的“蘑菇”,一朵一朵地倒下。很快,这片土地就平整了。
部落民将营地上供奉着的创世者像取了下来。由一个人抱在手中,走在了搬迁队伍的最前面。
安塔走在最后。
她对他们说了一句话。哪怕语言不通,所有人都听懂她在讲什么了。
“再见。”
他们一个个和她拥抱告别。
轮到苏瞬息的时候,他将一个定位装置扎入她的衣服。
同所有人告别后,她笑着跑向了远处的人群。
青蓝色,黑蓝色,金红色的身影最后汇集在了一起。
“其实你如果再劝一劝她,她还是有可能跟我们一起走的。”弗里看向约芬·白。
“对她来说,与亲人分别,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事情。”约芬·白看着渐渐远去的人群说。
“这不是外人能劝回来的,这是他们部落的事情,这个女孩子都已经这么坚定了,她不可能离开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归属,你这都看不出来?”虹说。
“他们不是被外界抛弃,是有自己的归属。”滕茵也说。
“在文明世界,再遇到这样一群不问来路就把你当伙伴的人,不容易了。”卡莱说。
“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不得不做出的告别。”弗里接受不了。
“盐湖相对的另一边,也是死路一条啊,”滕茵说,“过了黑森林,再那边,全是断崖地带,那种地方,根本没办法安家。”
“每个人对自由的感受和需求是不一样的。”约芬·白说。
“人对幸福的向往都是一样的呢。”苏瞬息说。
“苏瞬息,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世界上做慈善的,又不是只有紫杉家族一家。”
弗里以为又是只有他听不懂的话。
约芬·白看了苏瞬息一眼,发现他已经在找回去的路了。
她想起从盐湖回来的路上——
苏瞬息说:“我不是在做慈善。我想好要你怎么还了。”
“好好活下去。”他说。
“因为,命这种东西,你也从我这里借走了。你不用再还给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