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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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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前。巫山。

    是日,远处山脉绵延,天光透过天边厚重的云雾晕晕沉沉地氤氲出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鸟叫萦绕在山林间,绿叶上沾着晨露,空气里尽是潮湿的气息。

    一个少年正在林间舞剑。

    他手握一把雕刻精湛的桃木剑,双脚沉稳有力地踩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一招一式干净利落。

    一双银镯扣在瘦而白的手腕上,伴随着少年的动作不断晃动着,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啪嚓——

    远处忽然传来松枝碎裂的声音,尽管距离尚远,动静轻微,却仍然被巫辞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倏地停下动作,警惕地回过头,露出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高瘦的身影随之出现在树林间。

    看清对方的脸,巫辞眼中的戒备骤然消散,一张带着少年气的俊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意:“阿狗哥,你来了。”

    来的人是巫辞的伴读阿狗,比他大三岁。

    终于找到巫辞,阿狗加快脚步来到他跟前,同时疾呼:“哎哟我的心肝祖宗,你怎么还在这里练剑啊?我都找你半天了!”

    两人的穿着一样,都是一身窄袖的修身白色练功服,外面罩着一件垂至小腿的深蓝色长马甲。

    这是自数百年前,巫道结合之后,巫觋族传承至今的统一着装,既保留了道袍的传统特色,又进行了更为日常化的改良。

    与阿狗稍有不同的是,巫辞身上的配饰更多一些。

    除了一双两指宽的银镯,他的耳朵上还戴着一对黄符坠子,尤其是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小叶紫檀挂珠,更彰显出他在族中与众不同的身份。

    见阿狗慌里慌张,巫辞一手提着剑,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脸上笑意不减:“找我?”

    身为巫觋族的下一任族长,巫辞一直严于律己,练剑是他每天必修功课中雷打不动的一环。

    阿狗自觉地伸出双手接过桃木剑,抱在怀中,催促道:“老天师让我来找你回去,你的成年祭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不是还早吗?”巫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尽管嘴上这么说,但脚下已经迈开了步子。

    阿狗抱着剑,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祖宗,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呢?过了今天,你可就是新任天师了。一会儿还要泡药浴,换祭祀礼服……”

    说话间,两人整齐一致的步伐把地上厚厚一层落叶踩得咔嚓作响。

    “阿狗哥,上一次举办天师成年祭典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吧。”巫辞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新鲜的空气,轻快地问,“是我出生那年吗?”

    阿狗啧了一声,语气讳莫如深:“嗐,祖宗,这可不兴提啊。”

    “为什么?”

    原本巫辞只是随口问问,可身后的阿狗却忽然停下脚步,使得巫辞不得不跟着停下来,回头看他:“怎么了?”

    阿狗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藏人后,才抱着剑靠近巫辞。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看着他:“祖宗,那事邪门得很,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不然长老们能把我当作祭品给殉了。”

    “嗯?”巫辞一挑唇角。

    “还有,你是下一任族长,以后得多罩着我点。”阿狗再三要求。

    “我不说,罩你。”为了让他安心,巫辞三指朝天,一本正经地允诺,“赶紧讲。”

    得到了未来天师的保证,阿狗这才开口:“我听老人说,当年的上一任继承人,也就是本该排在你前面那位,在成年祭典开始前出了意外。”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巫辞笑着摇摇头,步履轻快地朝前走去,“我们赶紧回去吧。”

    “啊?你也知道?”没想到巫辞竟然是这个反应,阿狗咝了一声,快步追上他,一边嘀嘀咕咕,“不应该啊,这事不是不让提嘛……”

    这件事确实是族中禁忌,但总会有风声走漏出来,巫辞早就有所耳闻。

    据说,上一位天师继承人的成年祭典并没有成功进行,不仅如此,人也在第二天就离奇失踪了。此后十八年,族中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这件事成为了巫觋族的禁忌,谁都不让提。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秘密。”巫辞走得轻而快,乌黑的发丝和符纸耳坠随风摇摆,“不过,你知道他当年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当年我也就三岁,想知道详细情况的话,估计要问老天师了。”阿狗跟在他身边,挠挠头,“哎呀祖宗,我们别聊这么晦气的话题了,今天是你的成年礼,肯定顺顺利利的。为了这一天啊,我娘从三年前就开始在神师庙里为你念经祈福了。”

    巫辞唇角微扬:“等成年礼结束,我明天肯定登门拜访,亲自感谢老姨。”

    “你说的啊,你明天必须来我家。”

    谈笑间,两人已经下了山,顺着羊肠小径回到村落附近。

    隔着一大段距离,他们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村口,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巫辞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是巫觋族的现任族长,也是他的师父,老天师巫正清。

    阿狗也瞧见了那人,两人默契地同时噤声,一齐加快脚步,来到巫正清跟前。

    “师父。”

    “老天师。”

    与小辈们身上经过改良的着装相比,巫正清身上的玄色道袍更显传统。他虽然已经年过花甲,却依然保持着鹤发童颜的面貌,整个人看起来仙风道骨,神采奕奕。

    看到他们,巫正清微微点头,视线落在阿狗怀里抱着的桃木剑上,随后又转向巫辞微微潮湿和凌乱的发丝:“辞儿又去练剑了?”

    “是的,师父,”巫辞笑着回答,一双明亮的眼睛弯弯的,“功课一天都不能落。”

    他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连眼睛都带着笑意,让看到的人也会忍不住跟他一起开心。

    “好孩子。”巫正清的语气也变得慈祥了几分,他转头,吩咐一旁的阿狗,“狗儿,你先带辞儿去换衣服吧。”

    “是,老天师。”在巫正清面前,阿狗规矩不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转头对巫辞说,“小天师,我们走吧。”

    天师成年礼是巫觋族最隆重的祭祀庆典,规矩繁杂,讲究诸多,需要从三年前就开始准备。

    在更换礼服前,巫辞得先泡一个小时的药浴。

    泡药浴,除了清洁作用,也是巫师祈求神明降临于自己身体的方式之一。

    巫辞坐在木制浴桶中,一张白皙的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连耳根都泛着粉色。

    他将湿漉漉的双臂搭在浴桶边上,整个人被中药味熏得昏昏欲睡。

    泡完药浴,阿狗伺候巫辞更换祭祀礼服。这套礼服主□□金色,遵循传统道袍样式,件数多,穿法繁复。

    巫辞换上礼服,被乌压压的颜色一衬,身上的少年气顿时被敛了一半,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端庄肃穆起来。

    阿狗用黑白两色油彩在巫辞两边脸颊上分别画下两个小小的八卦图,又用红漆在他双眼下方各点了一个圆点,在两个八卦图下方各画了几道纹路。

    画完阵法后,阿狗给巫辞戴上一对带红穗子的红字黑符耳坠,并将他常戴的木挂珠换成了一条更为贵重的玉挂珠。

    做完这一切后,阿狗给巫辞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巫师斗篷。

    与庄重的黑金祭祀礼服相比,这件白色斗篷却显得有些莫名的诡谲,因为每一面都用朱砂写满了巨大的红色字符,既像咒语,又像经文,红与白的撞色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第一眼就感到有些不舒服。

    “祖宗,你能看懂这斗篷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阿狗一边帮巫辞整理斗篷,一边嘀嘀咕咕,“我怎么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文字。”

    巫辞看了衣服上的文字一眼:“这是先秦时的楚地文字,上面写的是我们先祖用来召唤神明和祈求庇佑的咒语。”

    巫山曾是战国时期的楚国巫郡,楚人崇巫,上至国君,下至庶民,无不信巫鬼,重淫祀,巫师得到了极大的重视,那时的巫觋族几乎处于全盛时期。(1)

    可惜的是,无论巫觋族祖上曾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到了巫辞这一代也已是气数将尽,年轻小辈们大多天资平平,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楚?那也太古老了,现在也没几个人能看懂了吧。”

    “那是你没认真听,小时候都学过。”

    “我笨嘛,又没什么灵力。”阿狗嘿嘿一笑,替巫辞系上最后一个扣子,“好了,衣服都换好了,面具等到了仪式上老天师亲自给你戴。”

    提到“面具”,两人同时噤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八仙桌。

    桌面上铺着一块红绸,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樟木箱,一个青铜打造的面具被摆放在箱盖上,两只巨大的犄角使它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荒诞与庄严的怪异感。

    五百年前,巫觋族的先人们在逃亡途中丢失了大量珍宝,所幸,那位被尊称为“神师大人”的女族长钟爱的一副青铜面具得以保留,被他们安全带回巫山。

    相传,这个面具来自上古,是神师大人每次主持祭祀时必定佩戴的法器。

    神师百年之后,面具便一直被供奉在神师庙的神龛前,由专人看守,只有在重大的祭祀仪式上才能见到它的身影。

    这个面具古朴笨重,想到晚上巫辞还要戴着它又唱又跳,阿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祖宗,这个面具长得好可怕,为什么要做成这种样子啊?又是犄角又是獠牙的。”

    “师父说,这个面具是老祖宗们按照神明的长相仿制的。”巫辞仔细地看着青铜面具。

    他并没有觉得恐怖,相反,还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远古的庄严和肃穆,那是他一直向往的人神共生的时代。

    无论是强大到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神明,还是足以与神明并肩而立的巫觋族先祖,巫辞渴望能够亲眼目睹他们的风采。

    “神真的长这样吗?”阿狗看了看青铜面具,又看了看巫辞纤细白皙的脖子,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胆发言,“老祖宗们该不会被装神的恶鬼给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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