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他严肃地对狗子说:“工作队正在调查,下了功夫要整李支书,你的嘴可要严点。”
狗子张口就说:“刚才刘臣来过了,让俺啥也不能说,啥也没看见。”
狗子傻乎乎地把刘臣来的事说出来了。陈胜心想,李支书就是厉害,知道狗子这嘴不把握,先一步派刘臣来封口了。但狗子那心眼,光知道防工作队,哪能想到防着我。
陈胜说:“李支书可是到处为我大伙着想,咱可不能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狗子说:“一个字都不能露。刘臣说别人都没事,就怕我上当受骗说出去。”
陈胜说:“你是一个普通社员,你知道个啥?”
狗子说:“我在那了,开始我是去领粮,后来在那帮着泡称来,张铁军帮着记帐来。”
果然没说出三句话,狗子就把底全交待出来了。回到家后,陈胜又写了封检举信,告诉工作队在张铁军身上打开突破点。
工作队长找张铁军谈话:“你赶快说实话吧,我们已经掌握情况了。”
看着工作队长严肃的表情,张铁军的心里很紧张。张铁军还和上次对那个年轻队员说的那样,说青年点不参加生产队的分配,想以此蒙混过关。
憋了十多分钟工作队长说:“你不说,有人说,陈胜早说了。谁先说,谁主动。谁后说,谁被动”。这完全是工作队长即兴玩弄的小计谋。
他也不知陈胜在不在分粮现场,估计他可能也参加分粮了吧,他是大队长啊。张铁军从中听出了破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陈胜不在场,这说明他们根本不掌握情况。张铁军心里有了底,坚持说自己真的不了解情况。
下午工作队长又找张铁军谈话。屋子里坐了三个人,另两个生人将近五十,比工作队长年龄大一点,看作派就像似领导。工作队长介绍说,他们是县委来检查工作队工作的的,是工作队长的领导。半天没人说话,屋子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六只眼睛都对着张铁军的两只眼睛。那目光是严肃的,同时又加杂着期望和关怀。张铁军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情,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使他有写透不过气来。
只听工作队长极其严肃地说:“我现在是代表党组织和你谈话,希望你要履行共产党员的职责,要和党说实话,要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一点不能隐瞒。否则,你就是对党不忠诚,是要犯错误的。”
工作队长的话说得很诚恳,听得张铁军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
他不停地问自己:我没和党说实话?没和他们说实话就是没和党说实话?我对党不忠诚吗?我是要犯错误吗?
张铁军说:“我一定按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对党说实话。”
县里来的领导对西沟的情已经有所了解,语重心长开了腔:“你很年轻,又是知识青年,对农村的很多问题还不明白,对瞒产私分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了解。总觉得李支书是老党员,为党做过很多有益的工作,跟他保持一致就没有错,但是,以往的成绩只能说明他的过去,不能说明他的现在。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犯了不少错误的人,任其发展下去也可能变成我们的敌人了。至少他是在欺骗组织,欺骗领导,这是非常危险的。解放战争时期,我们的老百姓用小车推着粮食冒着生命危险,跟着部队前进;抗美援朝的时候,我们做的炒面堆满了县政府,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现在国家建设需要粮食,我们要把最好的粮食卖给国家。这不是一般的卖点粮的问题,这是贫下中农献出来的一片丹心。这是对我们基层党组织的考验,也是对每一个共产党员的考验。而我们的个别人却瞒产私分,直接影响了征购粮任务的完成。我们不要忘了,和平时期的阶级斗争仍然是激烈的,残酷的。小同志啊!在大事大非面前我们可不能糊涂啊!”
他见张铁军半天没说一句话,就停下话头观察张铁军的表情。此时的张铁军感到口干舌燥,满头冒冷汗。县领导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周身都在震撼。他从来没想到偷着分点粮食,会是这样严重的问题。他认为县领导说的句句都在理,开始认识到自己正在滑向错误的深渊。要不是县领导的教诲,自己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危害性。但他还很矛盾,他觉得李支书为贫下中农着想,也是为人民服务。
张铁军问道:“李支书都是为了西沟的百姓,这不也是党的宗旨吗?”
县里来的领导说:“国家是大家,西沟是小家,我们不能为了小家而欺骗大家。如果基层干部都像你们的李支书一样,暗地里和上级对着干,我们党的事业不就乱了套。再说了,贫困生产队可以吃反销粮吗。”
张铁军说:“明明欠收也说丰收,公社不让上报太多的贫困队,怕损害全公社的声誉,影响评先进。”
县里来的领导无奈地对工作队长说:“你看到没有,弄虚做假的事哪都有。”
张铁军说:“这两年我们领过反销粮,但质量太次,都是以前的存粮,有的都变味了,有的净是耗子屎,回来都没法吃,所以才私下里分的粮。”
县里领导拍张铁军的肩膀说:“年轻人,到农村没白来,最起码知道了农民的疾苦。你们是党和国家的未来,你们要多在农村经风雨,见世面。我们的国家还很贫穷,需我们去奋斗,但绝不能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反销粮质量太次,那是他们粮食部门的问题,绝不能因为他们有问题,我们就犯错误。不能为了打击敌人就踩坏群众的庄稼,同样,也不能因为怕踩坏庄稼而不打击敌人。这就是毛主席说的辨政统一,是问题的两个方面,缺一不可。”
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张铁军知道了那个说话的县领导,是县委政治部组织组的组长,姓曾。
工作队长说:“你还是把瞒产私分的事说说吧。”
张铁军低着头,半天没有回答。他的心里有理不清的头绪缠着他,使他万分迷惑和矛盾。
工作队长说:“你不要有什么包袱,不要觉得对不起李支书,不要怕别人议论什么。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包庇李德惠,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二是和组织讲实话,勇敢地揭发他的问题。”
张铁军摇了摇头,仍就没有说话。曾组长和工作队长以为张铁军不想谈。其实张铁军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摇头,没有不想谈的意思,更不想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曾组长说:“那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来找我们。”
张铁军狠了狠心说:“我现在就谈,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谈完李支书那天晚上瞒产私分的问题,张铁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负。虽然有些沉甸甸的负疚感,但感到还是轻松了许多。
曾组长鼓励他:“不要背包袱,背上包袱就无法开动机器。组织上不会追究你什么,即使你有什么过错,那也是受了李德惠的影响。你的本质是好的,组织上是会原谅你的。你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来的,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特别是最近周总理主持国务院会议,专门研究知识青年问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中国青年的主流,是伟大的红卫兵运动的发展。你加入过红卫兵吧?”
张铁军答:“加入过。”
曾组长说:“知识青年中有大批人才,组织上要在知识青年当中培养和选拔一批干部,我相信你在西沟会大有作为。”
从张铁军身上打开了突破口,李书记的问题全查清了。和东岭的刘书记一样,他被党内严重警告,撤销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工作队对陈胜的认象不错,向公社党委推荐他当支部书记。陈胜如愿以偿,激动的和工作队、王书记表示一定不辜负党组织的信任和期望,坚决把工作干好。有意思的是工作队对曲大爷很不满意,因为他把帐本弄丢了,很多问题现在也核实不了。不管工作队怎么熊他,他就是找不到了。陈胜说肯定不对劲,老曲头当了那么多年保管员,从来没丢过什么东西。没办法,工作队只好逐户进行核实。很多户东躲西藏,不配合工作队的工作。最后李书记说话了,让大家不用掖着藏着如实说,不然工作队就不能离开西沟,遭罪的还是咱西沟的人。
工作队在西沟大有收获,王书记甚喜,特意在公社设宴招待工作队,让陈胜坐陪。王书记对工作队大加赞赏,夸他们经验丰富,敢于斗争,善于斗争。陈胜在旁边心想,我要不给他们发两封检举信,他们上哪找井去。但他不敢说出来,怕日后叫村里人知道了骂死他。酒很烈,情很浓,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王书记说:“把李德惠拉下马不是容易事,我单敬队长一杯。”
陈胜附和着说:“没有这弯弯肚子,吃不了这镰刀头。”
王书记和队长都感到陈胜这话说的不太入耳。
王书记接着劝酒:“老陈喝多了,看不出眉眼高低。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队长也没太介意,欣然接受王书记的酒,一饮而进。陈胜觉得有些不甘心——我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他们都不知道,这无名英雄当的是不是太亏了。
他借着酒劲说:“你们工作队是不是接到两封检举信?”
工作队长说:“是啊,没这两封信就揭不开西沟的盖子。”
陈胜问道:“你知道那两封检举信是谁写的吗?”
工作队长问:“谁写的?”
陈胜笑嘻嘻地说:“我写的。”
工作队长问:“你写的?”他表示怀疑。
陈胜说:“那还有错。第一封信我扔到了大队门口,第二封信是在门缝塞进去的,对不对?”
王书记很高兴,端起酒杯说:“陈胜行,有头脑,懂得斗争策略。”
没想到工作队长一脸的不高兴。他觉得陈胜这人太滑,是在王书记面前表功,是在和工作队抢成绩。
工作队长说:“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党员,明知李德惠有问题,不敢站出来和他做斗争,躲在背后写检举信,整得我们转来转去的,绕了不少弯子。你让我们在张铁军身上下功夫,把我整地很紧张。在知识青年的问题上,全国出了很多问题,很多地方都挨了批评,特别是毛主席给福建蒲田小学教师李庆霖的一封信发表以后,各地都在纠正在知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国务院刚召开完会议,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要重视培养知识青年,要在他们当中选拔人才。要关心他们的政治成长和生产生活,不能出现任何问题。检举信上说涉及到张铁军,我就感到很麻烦,政策性很强,搞不好要犯错误,马上和县委进行了汇报。县里才派了两位领导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的心里才有了底,你吓了我一身冷汗。”
工作队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仍然感到很生气。王书记出来打圆场,让工作队长原谅陈胜。
王书记说:“你是县里干部,他一个大队干部,你哪能和他一般见识。”
工作队长说:“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陈胜说:“你们刚进村那阵,咱不知道你们有多大决心,不知道你们下什么笊篱。假使我们站出来了,你们笊篱眼大,把他漏出去了,那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王书记说:“陈胜说的也再理。咱今天喝酒,不说这个了。”
工作队长见王书记一再打圆场,就没在说什么。但心里对陈胜认象很坏。他觉得这小子在背后给李德惠捅刀子,心术不正。
工作队撤点的时候,队长和张铁军说:“你不要背包袱,一切事情我们都会给你保密。李德惠虽然下台了,但他在西沟那么些年,还有一定的市场,你一定要立场坚定。特别要和他划清界线,不要混淆阶级阵线。”
听工作队长的话,张铁军心里很复杂,很难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在梦中,他感觉自己对不起李支书,对不起西沟的贫下中农。他甚至觉得自己做了叛徒,干了一件极其肮脏的事情。但他又很糊涂,不清楚自己到底肮脏在什么地方。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叛变了谁?我出卖了谁?他又一遍一遍回答:我谁也没有被叛!我谁也没有出卖!我不需要保密,我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做人!
战丽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你这两天咋的了?”
张铁军说:“李支书被撤职,被处分,我心里很难过。”其实不只这些,藏在内心的东西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战丽说:“大家都很难过,但组织决定了,咱也没办法,我希望你能振作起精神”。
张铁军苦笑了一下说:“李支书这错误犯得不值,犯得窝囊,炒豆大伙吃,砸锅他一个人的事。”
战丽说:“咱去看看他吧。”
张铁军说:“工作队让我们和他划清界线,这节股眼上还能去吗?”
战丽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
张铁军这两天是在煎熬中度过的,脑袋混浆浆的,不是丢三就是落四。刚吃了早饭,曲大爷来找张铁军,说是那边来信了,让他去接曲大娘和刘琴。张铁军马上想到去和李书记说一声,但走了几步就被曲大爷叫住。
曲大爷说:“你还不抓紧走,趁天亮早点到地方,还干啥去?”
张铁军说:“我去请示一下李支书。”
曲大爷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李支书都让人撤了,你还请示啥?”
张铁军这才醒过来腔来,忧戚而无耐地冲曲大爷笑了一笑,转过身去马棚拉马,套上爬犁满腹愁绪地奔了后山里。一路上没人交流,喊几声牲口算是说话了。黑黑的云层仿佛凝固在空中,虽然地上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它却没有飘动的迹象,让穿山越岭的人感到压抑。走到一半的时候风更大了,呼啸着刮得雪片漫天飞舞,身后留下的印迹马上就荡然无存。前面的路迷迷茫茫,只能看见山林的轮廓。两匹马好象知道主人的心情,低着头,迈着碎步,默默地前行。张铁军回想着几天来发生的闹心事,想哭,想吼,想让时间倒着流淌回去。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就坚决制止分粮的事,李书记就犯不了错误;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就拒不承认分粮的事,刀摁脖子上也不承认;如果时间能倒回去,他就和工作队,和曾组长交朋友,让他们放了李支书。但是,时间是不能倒回去的,只有眼泪在张铁军的眼睛里打转转。走着走着,他突然有了一个欲望,想抱着曲大娘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向她诉说这些日子郁闷在心里的苦衷。当看到后山里的村子时,他的这个欲望愈越发强烈。
曲大娘和刘琴出来接他,因为她们听到了哗哗而来的马铃声。在这之前马铃声响了好几遍了,曲大娘和刘琴出来接了几趟了,但都是别人的爬犁。
刘琴说:“可能家里有事,今天不能来了。”
曲大娘说:“还能有啥大事?把咱娘俩扔在这。如果今天不来,回去我就找李支书算帐。”
在一次次失望中,她们终盼来了张铁军。曲大娘笑盈盈的站在那里,老远就和张铁军招手。张铁军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刷地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