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李支书把手一摆不同意:“他过去偷过东西,进过学习班。怎么能宣传他?宣传他就等于开历史的倒车,贫下中农不答应”。
听李支书这么一说,那个通讯员啥也不敢写了。他回去和公社管宣传的王副书记汇报了情况,没想到让领导把他好顿批评。说他不善于下基层搞调查,不能发现新问题,研究新情况。犯了错误不要紧,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过去偷过东西,那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现在为学大寨做贡献,那是改过自新了。通迅员又回来了,按照王副书记的指示绕过李支书,认真对王老四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他高兴地发现,王老四三代贫农,是革命的主力军。通迅员把他的事迹写成长篇通迅,重点写他是怎样从一个偷羊的贼转变成一个对革命有用的人。点灯熬油,起五更,爬半夜写了三天。写完了他很自信,把稿子拿去让王副书记过目,希望得到领导的表扬。没想到王书记看完了很不满意,认为关键的东西没有提炼出来,该拔高的地方没有拔高。
王副书记说:“三代贫农,根红苗正,怎么能偷羊呢?完全不可能。就是偷了那也是好人犯错误,这样的事是不能宣传的,如果宣传出去就是给贫下中农抹黑,是要犯政治错误的。要把这段删掉,要改成他无产阶级革命觉悟很高,不是他偷羊,是他抓住了一个偷羊的贼,他是大无畏的先进人物。他为什么会对偷羊的贼恨之入骨,面对穷凶极恶阶级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因为他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他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通迅员明知王副书记说的不靠谱,但不敢违背领导的意志,按照领导的旨意把文章写好后广播了。主要说王老四过去很勇敢,抓过偷羊的贼,现在表现更好,苦干实干加巧干,是全工地的一面旗帜。在指挥部的号召下,全工地掀起了学习王荣海的高潮。连王老四自己都发蒙,他都二十八了,没人喊他的大号,都叫王老四,今天有人叫他王荣海,他觉得忒新鲜了。
李支书听了报道冷笑了一声说:“净扯鸡巴蛋,哪有那八出戏。”
看着王老四有些沾沾自喜,李支书非常生气,说:“别瞎‘得瑟’,都瞎编的,葱晒干了,你能有几层皮”。
那一天通迅员又来采访,要进行连续报道,一进门正碰上李支书。
“别瞎写了,你们这些玩笔杆子,刷嘴皮子的没几个好东西,口是心非,撒谎脸都不红,上了战场都他妈的是叛徒”。李支书又想起朝鲜战场挡子事,连说带骂硬把人撵走了。
自从上了广播,王老四自己觉得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自己的思想一下子进步了,觉悟忽悠一下子就提高了。落后话不说了,也不和陈胜干仗了,早晨起来还帮食堂挑水。战丽说:“歇一会吧,还没吃饭哪。”
王老四说:“累啥?都是应该干的,小车不倒只管推。”——这是从王老四嘴里说出来的?大伙都怀疑。
这一阵子王老四干得还真不错,李支书也高兴,就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干,把吊儿浪当的样改一改,活出个人样来,让全屯人看看谁是好样的”。
王老四说:“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墙里开花墙外红,东岭村、长发村、富民村的几个大队头头见西沟用炸药进度快,都很羡慕,就先后来找李支书,要把王老四借去传经送宝。李支书不好不答应,就说人可以去,必须拿猪头换。邻村纷纷送猪头来,左一个右一个,一共十多个。
李支书很得意地说:“这都是王老四的功劳,人不知道啥时候就出息了”。他早把王老四过去不光彩的事忘光了。
李支书对食堂说:“别一下都吃了,往后活累时再吃”。
李支书嘱咐老四说:“咱不能白吃人猪头,给人好好干”。
王老四连忙说:“书记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样给咱西沟争光”。
猪头一多忙坏了食堂,战丽她们仨天天燎猪头。虽然烟熏火燎的挺辛苦,但大伙吃得好,炊事员们就感到高兴,干劲就十分的足。李支书轻描淡写地表扬了炊事员们好几次,说战丽她们几个都是好样的,基本经受住了考验。虽然他对炊事员们很满意,但是他觉得不能大张旗鼓地表扬她们。这些年轻人,谁知道一表扬她们会怎么样?
一天吃完早饭,战丽看李支书高兴就要求到工程一线去,谁知李支书的脸色马上晴转阴,说:“食堂的工作更重要,别瞎寻思”。
看着李支书一脸的太阳马上转为多云,战丽不敢再说上一线的事
各村都炒炸药,都放炮,问题就大了。最危险的就是各村放炮时间不一样,彼此距离都不远。你放炮时我正刨土,冻土块崩的满天飞,几次好悬砸着人。为了避免意外,指挥部让王老四带两个人负责安全监督,不到四点半谁也不准放炮。王老四戴着指挥部发的红袖标,威风凛凛,从这个村到哪个村,把安全工作搞的有条不紊。
李支书逗王老四:“了不得了,现在成了指挥部编外成员了,快指挥全公社了,没懒子坠着你就能上天了”。
王老四答:“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小嘎豆子。”
李支书对王老四的回答很满意。
指挥部郭技术员来送通知,传达的是公社马书记的指示,告诉各村一定要保证质量,不能在加快进度的时候跑粗,同时要注意安全。郭技术员和王老四只见过几次面,从来没说过话,不太了解,但是知道他是西沟的,在工地上管安全。到了西沟工地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王老四,就把通知给了王老四,告诉他这里面有大队书记的事,还有你的工作,一定要好好看一看。王老四接过来连看都没看一眼,把通知折了一下顺手递给旁边张铁军。
他对郭技术员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郭技术员心里绾了一个大疙瘩:这个人也太牛性,公社书记的手令他连看一眼都没看。后来他知道,他不是牛性,他大字识不了几个,根本看不看不懂上面写得啥。
一来二去张铁军和王老四成了好朋友,他和王老四学会了炒炸药,打眼放炮。
张铁军说:“你是我师傅,我向你学习。”
王老四说:“别扯了,我一个睁眼瞎,跟我能学的啥。”
有一天张铁军问王老四:“你偷着卖马料是怎么回事?”
王老四说:“怎么回事,馋酒了,把喂马的豆子给饭店了,饭店给了我们几个每人三两老白干。他妈的,有叛徒回来到队长那给我告密了。我当时承认就好了,硬是死活不认帐,结果队长把我交给大队了。李支书把我送公社学习班改造了一个月,把我折腾苦了。
“你为什么要偷生产队的羊?。铁军又问。
王老四说:“我是冤枉的,真事儿的。儿子撒谎,我不是偷,是取我自家的羊”。
王老四理直气壮,好象没一丁点错误。张铁军越发感到糊涂。
王老四告诉他:“我们全家起五耕更爬半夜,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只羊,膘肥体壮。眼看就要卖钱了,上面非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硬是要把我家的羊没收了。知道不,我们老农民一年到头靠啥呀?啥也靠不上,就靠我们自己个儿。到头来辛辛苦苦的成果被没收了,搁谁不上火。我趁着天黑把羊赶到柳树沟,那有一个林场冬天采伐的窝棚。我想把羊藏在着躲躲风头,过几天看形势再说。李支书问你家羊哪去了,我唬他说是丢了。他是满脸通红干生气,拿我一丁点没办法。没成想刘臣领着民兵,码着羊粪蛋把我跟踪了。第二天他们把羊赶回来了,还说是在山上捡的。我老婆逼我去要,我说我都跟李支书说羊丢了,我怎么再敢去要。两年多了,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那羊认识我,看见我就咩咩地叫,所以我就想把他取回来,你说这能叫偷吗?我是哑巴让驴操了,有苦说不出。第一次我取了两只,拿到县上卖了,弄俩零花钱。这次被你们抓住了,进学习班,算我倒霉。横垄地拉磙子——步步是坎儿。咳——!”
王老四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吃了苦,遭了罪,我也认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李书记那个人是真正的共产党,铁面无私。共产党叫一号他拉一号,一点不藏间。苏修老毛子要是打过来,他马上就能上战场,头都不能回。你说全屯一千多口人,有六百多和他有亲戚,谁也别想沾他的好处,想借他点光门儿也没有。陈胜就不行,私心特别重,公家的生铁疙瘩都想划拉到他家里。他老婆当他的家,就好像她老婆是大队长。我赶车那阵,轮到他家用生产队的车拉柴火,她老婆逼着你使劲装,把牲口累得喘粗气,车轱轳差点没压碎了。她还嫌装得少,恨不得把山都拉她家去。你看他怕老婆,但是却能背着老婆搞破鞋,前屯后屯都有头,见了老娘们就挪不动步。鸡八一根棍儿,不管辈儿不辈儿,鸡八一根筋,不管亲不亲。连他兄弟的小舅子的侄女都给搞了,搞大肚子了,没办法带着四五个月的孩子嫁给长发屯马倌了。他就这个毛病把他耽误了,要不不能把李支书从外屯调回来。我就看不起他,浑身上下全是贱皮子。要论起来我是李支书的表叔,我比他辈大,但他从来不给我留面子。村里遇着什么难事亲戚都得做奉献,手脚慢了他就说你不捧他的场,见到你鼻子不是鼻脸不是脸。上面收小鸡,收鸡蛋,我们都得先完成任务。有时赶上瘟鸡,完不成任务,就得上外面去买。别人可以不完成任务,亲戚头拱地也得完成。要是有什么好事,三亲六故的根本摊不上。你要是犯了什么错,他是毫不留情。这也就算了,他这个人记性好,你今天犯了错,三年前的事他都能想起来,抖落起来没完”。
张铁军问:“你恨他”?
王老四忙摆手:“我可不敢,借个胆也不敢,人家参过军,打过仗,负过伤,谁有多大胆敢惹他”。王老四边说边露出一脸的无奈。
又接着说:“铁军,我可看你是爷们才和你说心里话,你可不能扯老婆舌,传到他儿朵里,说我背后讲究他,一个猛劲上来,还不整死我呀”。
战丽就想到一线去,她觉得那才是锻炼人的地方,但找了李支书两次都没同意。为了稳妥起见,她让刘琴到李支书那去争取,也以失败而告终。没想到过了七八天李支书告诉战丽准备到一线去,指挥部要组织竞赛,民兵之间,铁姑娘队之间要进行比赛,李支书说要把战丽这块好钢用到刀刃上。
铁姑娘队的比赛先开始,将进行十天,项目有两个:一个是比全队五十人一天挑的土方量,一个是比单个人每天挑的土方量。队长刘琴号召大家要团结一心,战胜一切困难争第一。
刘琴对张铁铁军说:“你们可准备好土方,别到关键时候供不上趟”。
张铁军连夜组织放炮,准备了足够的土方。
李支书说:“指挥部这帮小子有脑子,说是挑土方比赛,其实哪方面都得卯足劲。如果土方供不上不行,推土机上慢了不行,缺了炸药也不行。这叫牵住牛鼻子,不走都不行”。
说到这张铁军突然想起来:“公社给咱们的雷管儿还够使五六天的,新雷管儿需要公社开介绍信到三十里外的双面坡镇去买”。
李支书说:“别的村雷管也不多了,咱们要先下手为强,那玩艺是缺货,时有时没有。我有一个老战友是卖雷管的,咱去找他早早把雷管儿预备好。等他们没有了雷管儿就没咒可念了,哭都哭不上流,到那时咱们准能第一。那么派谁去一面坡买雷管儿呢”?
李支书说:“让黄桂芬和你一起去,有个伴互相照应”。
卖雷管的地方在半山腰,墙上写着:危险重地,闲人免进。
卖雷管的告诉她俩:“这东西就怕磕碰,要是响了就找不到你俩了”。
李支书的战友说:“小孩放的鞭炮知道不,比那厉害多了”。
她俩真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危险,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非常害怕。
黄桂芬说:“咱回去吧,让他们男……男的来”。
战丽看黄桂芬害怕得有些嗑巴,就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定不能害怕。
战丽说:“小心点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俩买完雷管儿就买火车票,想在黑天前赶回去。没成想在检票口被检查危险品的给拦住了。她俩说工地正急着用,学大寨多么重要,可人家根本不听,坚决不放行。
警察说:“你们两个小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敢带一百雷管儿上火车,炸了怎么办?你们能赔的起吗?想破坏咋的”?
战丽去找铁路上的亲戚想办法。亲戚说:“上火车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可以偷偷扒货车回去,但带雷管是危险的,千万要加小心”。
按照亲戚说的,她俩像贼一样偷偷摸摸爬上了一节装钢材的车箱。这车箱装过煤,摸哪都是黑乎乎。她俩想换一节,但又怕被人看见,就蹲在车箱角上不敢动。不知为什么火车就是不开,俩人的清鼻涕都冻出来了。过了两个多小时她们都冻僵了,火车终于慢慢开了。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俩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冷风呼呼的,脚冻得像猫咬的似的。战丽给黄桂芬重新系好围巾,瞅着她那小黑脸想笑。
黄桂芬说:“你就牙是白的,像煤矿工人。”
战丽说:“咱俩是你黑我也黑,谁也别说谁”。
桂芬问战丽:“你说我妈要看到我们现在这样会怎样”?
还没等战丽回答黄桂芬接着说:“我妈心脏不好,准得晕过去”。
战丽把装雷管儿的书包挎在肩上,又紧紧地抱在胸前。天渐渐黑了,火车轰轰隆隆往前跑。坐在钢材上看不到外面,只看到头上星星慢慢远去,路边的树嗖嗖地掠过。她俩不安起来,盼火车停下来,别把他们拉过了站,可火车仍在往前跑。这可怎么办?黄桂芬开始焦躁不安。
战丽说:“没关系,顶多跑半宿到哈尔滨,她还能老不停啊”。
黄桂芬一想可也是,就不着急了。为了取暖俩人轮流抱着书包,另一个在车箱活动。火车终于吭吭哧哧地停住了,她俩下车一看全是陌生的一片。一打听才知道火车在他们要下车的那个站没停,她们已经来到了上一个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