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时空的轨迹(二)
伊戈尔的眼珠子在过于茂盛的发丝间滴溜溜地转,视线在三人身上逡巡,安德烈若有所思,诺克托眉头紧蹙,莉娅双眼放大,显然还没有想明白。
伊戈尔一拍大腿,索性起身,手脚并用在地上翻找着,杂物“叮铃啷当”的响着,不时飞出一道物件的黑影,一片狼藉中,他终于扯出了一截尼龙绳,随手把一头绑在某个零部件的螺栓上。
他左看右看,试着比划了下,不满意,回头问安德烈:“你上次剃下来的那条机械皮带呢?”
“啊?”安德烈看上去有些慌张,“那个我还有用!”
伊戈尔相当不耐烦:“我用一下怎么了,又不会给你弄坏!”
安德烈嘴里嘀咕着,不情不愿地挖出个盒子。
“一小根就行啦!”
整个机械皮带被安德烈小心地剥成了大小均匀的细条,伊戈尔取了一条出来,试了试弹性,拉起尼龙绳,举例道:“这是整个时空,前面的代表过去,中间的代表现在,尾端代表着未来。”
接着,他把带弹性的小细绳贴在尼龙绳代表“未来”的那一段:“这是诺克托的轨迹,正常情况下是完全融入在里面的,这里我用了带弹力带绳子,方便你们理解。”
他示意安德烈来帮忙,把弹力绳和尼龙绳摁住。
“诺克托的时间原本是随着正常的时空方向延伸的,只能向前,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与他身后的时空发生接触,但是在这里,”伊戈尔以一个节点为轴,将整条尼龙绳折叠起来,“整个时空发生了折叠,折叠后,属于诺克托的这条线碰触到了‘现在’。”
莉娅紧盯着伊戈尔的手,“未来”和“现在”贴在了一起,伊戈尔把代表诺克提的弹力绳绑在了“现在”的某个位置,然后重新展开两根绳子,于是,连接着两点的带弹力带的小绳子被延长、拉细,它紧绷着,仿佛一碰就会断掉。
“在我们所处的时空中,时间必然是正向流动的,诺克托从未来回到了现在,时间的规则保持不变,”伊戈尔的手指在弹力绳上移动,从代表诺克托生命的起点开始,移动到未来他穿越前的节点,“到这里为止,时间在他身上都还上表现为正向流动。但从他穿越开始……”
然后,伊戈尔的手指顺着弹力绳调转了方向:“在回到过去后,时间在他身上仍是正向流动的,但与整个时空的发展延续方向是相反的,最终在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中,表现为了逆向流动。”
弹力绳呈现出了“〉”形,在一前一后的角力中颤动。
诺克托神色平静:“我知道,这是‘坍缩’。”
“但还有几个更重要的问题,”伊戈尔瞥了他一眼,提示道,“我们在时空中,就好比在黑暗中手捧着一小支蜡烛、倒退着前行,只能看见已经走过的很小的范围,看不见身后的情形。
“所以一般说来,处在时空中的我们,是无法正常观测到‘未来’的。正是因为‘未来’的不可观测,诺克托所经历过的‘未来’,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就处在了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中……”
安德烈恍然,他咧嘴笑了:“‘薛定谔的未来’吗?”
“可以这么理解,既是存在,又是不存在。”伊戈尔说,“而对于诺克托来说,那段‘未来’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他经历了穿越后,与时空的连接变得脆弱了,他并没有完全融入我们的时空,就像这根橡皮绳,一旦剥离,就很难再融合。世间万物皆是如此,逃逸、扩散、分解比融合、重组容易得多,所以有效的可控核聚变才那么困难……”
伊戈尔情不自禁地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莉娅忍不住出言打断:“那又会发生什么呢?”
“如果这两个锚点,”伊戈尔指着弹力绳附着在“未来”和“现在”的两个点,“发生任意一点问题,或者这一段时空发生了剧烈波动……”
他打掉安德烈摁住弹力绳的手,细绳在弹力的作用下,直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莉娅脚边。
“他就会被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或许还在某个时空,也可能直接被撕成碎片,不再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但更大的可能是,诺克托的意识、时间分散在其他宇宙、其他维度……”伊戈尔无奈地摊开手,下了结论。
莉娅这回听明白了,她弯下腰,摸索着从软塌底下捡起那根细绳,游移不定地看向诺克托。光线从头顶落下,他眼睑半覆在眼球上,睫毛被拉得老长,像是细密的羽扇,将思绪盖住。
莉娅左看右看,从扇面的缝隙中,看到了双木然的眼珠。
“谢谢,我知道了。”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娅握紧那根绳子,心头窜起无名火,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这副满不在乎、漠不关心的样子,“你没听明白吗?这不比死掉更痛苦?”
三双目光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伊戈尔的疑惑、安德烈的探究还有诺克托的茫然,压力丛生,莉娅一时语塞,怔忪过后,她也不知刚才为何而恼,悻悻地别过头。
“你!你是觉得这样很酷吗?”到底还是气不过,莉娅转过头,直视着诺克托,“完全害人又害己,费力不讨好!这下明白了吧,动不动就瞻前顾后叨叨着什么我死不死的,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你自己才应该小心点!”
她对着诺克托指指点点,为了掩饰住没来由的心虚,不得不把音量放大,搞出些咄咄逼人的架势来。
诺克托显然陷入了错愕,但很快,他眉心舒展开来,冷峻的面容变得柔和放松,嘴角不着痕迹地升起一丝弧度,好似春风吹开了僵死的湖面。
“谢谢。”他说。
单从外表上看,诺克托不像一个铁血战士或者冷酷杀手,只是一个略微俊秀的普通青年,眉眼下总带有掩饰不住的倦意,像是什么都看淡,可又什么都在乎,这种矛盾在他身上化为了无形的克制,将他内心的真实压制。
他这番松弛,反倒令莉娅不禁莫名又慌张了起来。
“所以说,我的事你少管!知道了吗?”她强撑着最后一股气,嗔道。
诺克托笑了笑。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如同一个仿真人,悄然间有了几分活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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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时候,莉娅做了一个梦。
睁开眼的瞬间,梦境中的点滴如潮水般退去,她犹如溺水的人终于浮上水面,起身后止不住地大口喘息着。
梦里的具体细节她记不清了,可惶恐如影随形,莉娅怔怔地摸了摸脸颊,全是腥咸的泪水。
“怎么了?”
莉娅抬起头,诺克托和之前一样,靠在墙角。
“我……”莉娅喃喃着开口,“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躺下,麻毯往肩上拢了拢,眼睛里残余的泪水又被挤了出来。
“我梦见我奶奶……”莉娅闷闷地说着,终究吐不出那个字,“反正,是不好的事情。
”
说完,她翻了个身,把自己盖住。良久,没听见身后的人有动静,莉娅不甘心地把毯子拉下了一点,探出头,她试探着请求道:“我不在的话,不知道奶奶会怎么样……”
沉默了许久,她才听见他说:“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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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开始忙碌了起来。
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地检查完几样重要设备后,他便会架着车外出,在傍晚时分拉回来一堆破烂。
诺克托每次都会与他同行,有了诺克托,他们时常能抓上几只荒漠中的小动物,晚饭时安德烈便神采飞扬地讲起他如何学会了用草结做陷阱、如何和诺克托配合围堵。
这些动物吃起来总有股浓重的腥膻味,他们的调味只有简单的盐和一些莉娅也不认识的植物,烹饪手法也非常单一,导致肉质十分柴,对莉娅这种只吃得起黏糊糊料理包的贫民来说,咬起来非常废牙齿,总吃得腮帮酸痛、面目狰狞。
到后来,诺克托和安德烈都会先把脖颈、后腿这些相对细嫩的部位剃成片,留给她。
他们两人都外出后,莉娅就不敢随意跑去地面,好在伊戈尔老爹并不是天天闷在实验室里的科学怪人,他好不容易逮着个城里人,总有无数的问题像竹筒里的豆子似的,“哗啦啦”倒不完,明明已经年逾花甲,却还保持着孩童般赤忱的好奇。
莉娅可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安德烈会捡上他们俩,为什么伊戈尔的态度会发生转变。
他们太寂寞了。
在发现莉娅对科学、文化知之甚少,甚至没有机会念大学后,伊戈尔的胡子气得快蹿上了天。
“这群人真是愚昧无知!完全无视人类整体素质提升的重要性!连知识也要垄断!这是对科学的亵渎!”
他愤愤不平。
莉娅在他面前约等于文盲,面对伊戈尔的提问时常一问三不知,也跟不上老爷子的思维,伊戈尔终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话题便转移到了目前整个社会的日常运转上。
在讲到铺天盖地的选秀节目时,伊戈尔依旧满是不屑。
“哼!我就知道!我们那时候就有这个苗头了!”
接着,他说起了他们当年,是如何在导师的带领下联合出走,彻底否认是被星船集团“流放”的论调。
“除了搞物理的,生物、化学、医药……还有哲学,总之我们分了好几批。”
一说起过去,伊戈尔的眼睛里就会“飘进头发丝”,时不时鼓起泪水。
“我们当时想建立个科学和理想的乌托邦,结果……”他擤擤鼻子,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伊戈尔看上去和莉娅奶奶年龄差不多大,许是一直在追求自己钟情的事业,没有遭受到过精神上的折磨,他的身体硬朗得多。
可他其实又和奶奶一样,陪伴在身边的只有安德烈一个人,为了维持生活必备设施的运转,安德烈也得早出晚归,事实上,老人的内心同样充满了孤独和倾诉欲。
于是,莉娅向这个干瘦又憔悴的小老头提议道:“我来给你理理头发和胡子吧。”
这天安德烈回来后,看到面目一新的伊戈尔,惊讶得合不拢嘴。
杂乱得打结的头发和胡子剪掉了,因为没有推子,胡子只能尽量贴着脸颊修齐,明明须发仍旧花白,但整个人看上去整洁清爽了不少,连带着精神了起来。
安德烈闹着也要莉娅替他处理下被他自己修得参差不齐的胡子,伊戈尔才不乐意,抢先一步圈走他的专职理发师。
“嘿!你小子呀,没门儿!就这样丑着吧!”
莉娅非常配合的捂着嘴笑,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
“要不你问问诺克托吧。”莉娅努努嘴,她不知道诺克托是怎么做的,胡子总打理得干干净净。
突然被点到的诺克托明显一滞,少女掩面窃笑,碧绿的眼睛里满是奕奕的神采,一旁的安德烈呆愣着望着他,张大的嘴里塞得下鸡蛋。
“他?”安德烈指了指诺克托,上下打量了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诺克托的脸确实比自己干净不少。
安德烈眨眨眼,转头问道:“他是从来都不会长吧?”
“你可以试试。”
电流声响过,诺克托的手中弹出蓝紫色的刀光。
他微笑着威胁着安德烈,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对上了莉娅,某个瞬间,两人似乎同时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