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章
因为如今姜妁肩负钦差之责, 赈灾一事拖延不得,她得趁早出京,便早早让钦天监测算了最近能起棺的吉日吉时。
不早不晚, 正正好三日过后便有个适宜的日子。
恰巧这日, 上京迎来了建明十九年的第一场秋雨, 带来了第一场寒。
姜妁被淅淅沥沥的雨吵醒, 蒙着被从床上坐起, 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 屋里的烛台未熄,外头已经大亮,但还有些灰蒙蒙的。
已经穿上一件薄袄的素律见姜妁醒来,端来碗白水给她饮了一口,一边道:“昨夜下了一晚的雨,一直未曾停歇, 这会儿还越来越大了, 秋风吹着冷得很,晚些出去, 殿下得添些衣裳。”
又瞧见她眼底的青黑, 有些心疼道:“距动工的时辰还有些时候, 殿下再躺会儿?”
姜妁两眼发直的坐在床上,眼眸有些涣散,她昨儿整夜都没睡好, 心中忐忑许久,天将将亮才阖了会儿眼。
见她发呆, 素律也不扰她,站在一侧默默的陪着她。
燃了整夜的蜡烛“噗噗”跳动了几下,最后缓缓熄灭, 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姜妁猛然回神,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素律忙把夜里翻出来的短兔绒披风给她披上。
姜妁拢着披风,慢慢行至窗前,推开半阖的窗门,雨声越发清晰,绵细如针的雨丝落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她将手伸出窗外,细雨落在她的手心,开始还没什么感觉,等一阵秋风起便觉得冰冷刺骨。
“洗漱吧,”姜妁握着满手冰凉收回手,回身踱步走到妆奁前坐下。
素律吩咐外头的侍女将梳洗的物件送进来,一边绞来帕子替姜妁净面,望着镜中虽然憔悴,却仍旧难掩绝色的姿容:“殿下今日可要用些脂粉?”
姜妁抬手摸了摸眼下的青黑,只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白菀的衣冠冢,是后来姜妁被建明帝从冷宫接出来后,才偷偷立在京郊一片梅林里的,与她葬在一起的,还有姜妁未得名字的幼弟。
今年的寒意似乎来得比往年更
早一些,所以,才入秋梅林里便开了好几簇红艳艳的三角梅,有的爬藤在腊梅树上,有的却自己长成了树。
白菀的墓,说是墓,其实不过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包罢了,连墓碑都没有,唯一比较显眼的,便是自这墓成那日起,没多久便在墓旁长出的一棵红梅。
秋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姜妁被素律裹得严严实实,脚上还套了双鹿皮的小靴,头顶是宽敞的华盖,身侧是着花苞的红梅树。
姜妁默不作声的看着小厮将土堆刨平,一阵风吹过,那棵红梅树跟着‘沙沙’作响。
她别开眼,看向身旁这一棵半人粗的梅树,姜妁抬手拂过树干,湿漉漉的,带着凉意。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这棵树越长越大,每一年,姜妁来祭拜白菀时,它永远是一片白雪白梅中最灼眼的存在,红红火火的开着,带着蓬勃生机。
耳边回响着镇国寺高僧的吟唱,梅树也跟着作响,两相结合,恰似梵音袅袅。
“可惜带不走你,”姜妁仰望着整颗树,眼里沉着不舍。
她以往来时,总喜欢碎碎念念对着白菀的空坟说话,自是从不得回应,后来,这棵树长成,姜妁说一句话,它便被风吹得‘沙沙’响,活像是个人的回应一般。
这棵红梅树,陪她走过了十年的冬。
姜妁的指尖点在树干上,轻叩了一下,带下一些碎屑,在指腹捻捻,留下一片黑黢黢的痕迹,在她白生生的手上,显得有些碍眼。
身旁又是一阵响动,姜妁从思绪中回过神,转头看过去,已然能瞧见金丝楠木的棺椁露在外面,上面也搭了棚子,不会受半分水汽。
僧人的诵经声一直未停,棺椁从金井里拉出来,被放置在一旁早已经准备好的四只金蟾上。
“殿下。”
突然,有一道温和的嗓音在姜妁身侧响起。
姜妁转身看过去,来人身穿灰色僧衣,披着金红相间的袈裟,是住持迁坟事宜的镇国寺住持静渊。
“怎么了?”姜妁问道。
静渊双手合十,颔首道:“先妣的棺椁已经起出来
,殿下可要开棺?”
“不必了,”姜妁慢声道:“她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开来开去,省得什么也留不住。”
“那小皇子的呢?”静渊又问道。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厮捧着那不过一臂长的黑匣子走过来,停在姜妁面前。
姜妁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着小木匣,这里面躺着的是她还未有名字的亲弟弟。
他出生即死去,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姜妁抬手抚过木匣,眼眸中尽是疼惜。
十年了,这木匣比不上白菀那副金丝楠木的棺椁,已经有些腐败,交叠的裂纹清晰可见,仿佛再大力些便会化作齑粉。
“本宫着人新了一副小式檀木棺椁,开棺将他迁过去吧,”姜妁说着话,突然垂下头,半响才若无其事的抬起。
一旁的素律一直瞅着姜妁,眼见着她垂头时,有三两滴水珠滴落,这会儿瞧着她却像是无半分不妥,便疑心是凝聚的雨水。
静渊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离开,他抬头望着生得格外高大粗壮的红梅树,莫名叹了一声:“殿下身上的杀伐气少了许多。”
素律眉间一蹙,厉声呵道:“放肆!”
姜妁抬手制止她,歪过头去量静渊。
这个和尚看上去年轻得很,也生得俊朗,眉目间却氤氲着慈悲像,与佛堂里的菩萨如出一辙,让人不敢生起半分亵渎的心思。
偏偏,这个静渊已经当了五十年的镇国寺住持,据说他五十年是前便长这幅模样,如今还是这般样子,岁月与他而言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说起来,这不是姜妁头一回见静渊,第一面是前世登基之时,容涣请他来替姜妁祈福。
静渊见姜妁第一眼,便是一句“陛下命中带煞,主屠戮,虽有帝王命格,却难以维继。”
当时的姜妁并不相信,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他确实没言错半分。
“是吗,”姜妁双眸凝视着静渊,带着上位者的压迫力,淡淡问道:“住持莫不是生了双天眼?”
静渊纹丝不动,转头看向姜妁,面上没有半
分怯意,仍旧是温声细语道:“紫微式弱,五星聚合于长庚,又有荧惑守心在侧,是大灾,亦是起死回生。”
姜妁冷冷的乜着静渊。
静渊淡然的回望过来,黝黑的双眸如同古井无波。
半响,姜妁蓦的笑了一声:“静渊住持当真是胆大包天。”
静渊合十双手作了个揖:“日后殿下若有所需,镇国寺上下必当倾力相助。”
“你想要什么?”姜妁干脆利落的问道,人嘛,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即便是号称无欲无求的和尚,她也不信能免俗。
静渊笑了一下,随意道:“就麻烦殿下为镇国寺的菩萨们塑一回金身了。”
“看起来,静渊住持也不如传言那般超凡脱俗,”姜妁别开眼,利益相关,才能站在同一条线上,金身这个东西,谁当了皇帝都能塑,并不能将镇国寺上下与她捆在一条船上。
静渊知道姜妁警惕心强,便又道:“既然殿下心有疑虑,不如再瞧瞧贫僧的投名状?”
姜妁并不想与这个古怪的和尚有何牵连,一来她勉强也算是个异世客,这和尚看上去有两把刷子,倘若被他看出不妥,恐怕大为不妙,二来静渊的示好来得突然,很难让人不做怀疑。
“不知住持如何投名?”姜妁兴趣缺缺的了个哈欠。
她这行为颇为冒犯,静渊却也不生气,只说:“待殿下此行归来,自会得见。”
姜妁对他这副故作高深的模样没什么兴致,转身上轿:“既然如此,咱们下回再见。”
那边起棺的事宜已经差不多,两幅棺椁要一同抬去宁国公府的佛堂,由静渊等人彻夜诵经,待明日便随姜妁一同出京。
次日一大早,姜妁还没等素律喊她,便自己爬了起来,洗漱完毕后前往宁国公府,带两副棺椁与宁国公夫妇一同出发。
只是宁国公夫妇带着棺椁直奔祖地苏州,而姜妁有任务在身,沿途要查证抄家,得费些时候。
姜妁进去给白菀上了一炷香,磕了个头。
回身时便见白二爷站在后面欲言又止,手里还拿着
一炷香。
姜妁只瞥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她知道,白二爷是来听嘉成皇后消息的。
因为建明帝这几日正为瞒报灾情一事头疼不已,嘉成皇后与西平王勾结谋反这事儿便一直搁置着,各自关了起来什么消息也没流出来,就连姜祺也被幽禁在宫中不得外出。
白二爷迟迟不得消息,自然着急上火,平日里捧着他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让他连个问事儿的人都没有。
好不容易得知姜妁要来宁国公府扶灵,白二爷哪里还坐得住,巴巴的一大早便过府候着,就连宁国公夫人的臭脸也顾不得了。
这些年来,白二爷因着国丈的关系,被捧关了,下意识便等着姜妁开口问他,谁知姜妁连眼皮都不抬,径直往外走。
白二爷又拉不下脸叫停姜妁,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等他反应过来想喊时,上前追了几步,却被穿着银甲的公主卫眼神冰冷的挡了回来。
唉声叹气的看着姜妁走上马车,白二爷又反应过来想去问一问宁国公时,却被下人委婉告知宁国公夫妇也已经离开,让他趁早离开国公府,因为主人不在家,国公府要闭门谢客。
姜妁这头,一挑开门帘,便瞧见大喇喇坐在她的软榻上喝茶的容涣。
“你的马车在后面,”姜妁皱着眉撵人。
容涣一手支在矮几案上,手掌托着腮,歪着头看姜妁:“作为殿下的枕边人,自然是殿下在哪儿,奴便在哪儿。”
他今日少见的穿了身绛紫色的阔袖长袍,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的敞着,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修长的锁骨一览无余。
平日里规规矩矩,用发冠竖起的墨发,这回却四散开,只用一根月白的绸带拢在脑后,鬓角的发丝随着风轻晃,粉润的唇开阖,衬着他流转的眼波,以及那张俊俏的面容,倒还真有几分侍宠的模样。
容涣这自称在姜妁唇舌间捻过几转,不得不说,他这幅任君采撷的模样,恰到好处的勾得她蠢蠢欲动。
素律识相的退了出去,和乔装扮成车夫的杨昭一同坐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做男侍要有男侍的样子?”姜妁的眼神一寸一寸滑过容涣,指尖勾着自己脖颈上披风的系带。
容涣倾身过来,揽着姜妁的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一边抬手解开系带,将她整个人从披风里剥出来。
她内里穿得单薄,除了贴身的齐胸襦裙外,便只有一件薄薄的纱衣。
容涣单膝跪在姜妁身前,仰头望着她,双眸满是溺人的温柔:“冷不冷,要不再让人加个炭盆。”
姜妁摇摇头,指尖顺着容涣面上的轮廓游弋,滑过他的唇,最后轻轻勾起他的下颌,水眸中盛着惑。
“伺候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