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096
徐熙野逸之风, 在时下已然不太流行,井没有黄家富贵之风受到广大的热爱。
眼下,温雪翡以徐熙野逸之风铺底,再往上延展点缀黄家富贵之风。
很明显她的鱼均统一是“黄家富贵”的基调, 细笔勾勒, 但不同于“黄家富贵”上色鲜艳, 而是整体偏为素淡,这又藏了几分徐熙野逸的风格。
以至于,大家看到后面, 已经分不清温雪翡到底用的是哪一种风格。
好似两者彼此,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而就在这时,一柄折扇出现在温雪翡和温胭脂中间。
雾隐居士带笑的面容出现在温胭脂眼前。
“温大小姐, 你若是再看, 你这幅画可就乱了哦。”
温胭脂倏而回神, 脸上瞬间一白。
知道这是雾隐居士的好心提醒, 若她再踟蹰着陷入对温雪翡的竞争心思,她自己的心思也会乱掉, 继而没办法好好呈现自己的作品。
可温胭脂内心的震撼, 没有一丁点减少。
她记得刚刚温雪翡干净利落的细笔描绘,虽她也可以,但她非常重视这次斗画, 她不能全然相信自己能一气呵成地画出直如尺,圆如月,弯如石拱桥的墨色线条。
而“黄家富贵”之风,线条必须精细,不能有丝毫出错。
温胭脂不敢有丝毫的差错。
可……
她抿了抿唇。
温雪翡…为何敢?
她竟对自己如此自信至斯?
旁人不知, 温胭脂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温雪翡学画画不过一个来月。
缘何如此自信笃定?
要知,她学了这么多年,也不敢有放弃碳笔的自信。
温胭脂越想,心思越有些慌乱。
她似乎冥冥中感觉出了些什么。
但她不敢让自己深想,赶忙遏制住了自己的杂念。
调整呼吸。
等到眸子里越发清明,温胭脂确信自己再次落笔不会受到影响后,她才再次握住了笔端,面色沉凝。
郑重而又认真地继续作画。
似乎也是因为温胭脂受到影响,雾隐居士担心两人作画会受到很多场外因素干扰,后续直接让宫女围起了人墙,等到最终出画前,谁也没得看。
这下,众人可就抓心挠肝了。
一些人期盼看到温胭脂的成品,但更多的人却是被温雪翡引起了浓浓的兴趣。
他们都想知道,温雪翡最后能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成品。
当然,他们大部分都觉得此路不通。
甚至各自在脑海里想了一下,黄家富贵之风同徐熙野逸之风的结合。
却均没能想出个好结果。
一时,不看好温雪翡的人倒是越发多了些。
只觉,她是否觉得自己的水准比不得温胭脂,走了那偏门的心思。
先前,虽然众人初初发现了温雪翡的惊人天赋。
但温胭脂也是极具天赋的画画好手,且以魏子行的言论而言,温雪翡不过学了半年,饶是再有天赋,在经验上,却是同温胭脂有着极大的差距。
即使她先前有瞬时的线条一气呵成,也不能保证她每一笔都能做到这样,只要但凡有一笔偏差,她都会输。
高手之间的对决,看得就是分毫的细节。
无怪温胭脂即使多年经验,也不舍碳笔。
所以,大部分人认为温雪翡多半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想以奇制胜。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温胭脂收了笔。
她等着画干之时,心态已然放平了下来,想法同周遭差不多。
虽温雪翡有天赋,甚至这天赋,在她第一次看到温雪翡画作时,已然被惊诧。
但温雪翡学画的时日实在是太短了。
而她有十几年的经验。
再者,她不认为自己的天赋会比温雪翡差很多。
温胭脂仔细回忆起了初次看到的那幅温雪翡的画。
也是鱼。
那一次直接用的“徐熙野逸”的风格。
这风格井不是时下流行的,所以温胭脂不擅长。
对于不擅长的风格,其实是很难作同类比较的。
温胭脂琢磨,温雪翡的天赋或是比她多一点点,但眼下的功力定然比不上她。
而学画一途,天赋虽也重要,但据她了解,雾隐居士也见过不少极其有天赋的画手,可均没有入他的法眼。
比起天赋,雾隐居士定然还会看一些别的东西。
这也是温胭脂撕破平和,也一定要同温雪翡斗画的原因。
温雪翡的天赋只比她高一点点,她多年努力足以弥补。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输。
可温胭脂还是忍不住攒了攒手。
让她承认温雪翡的天赋比她高,虽只是一点点,也是让温胭脂耿耿于怀。
可这样也好。
能逆袭天赋比她高的温雪翡,成为雾隐居士的徒弟。
以后,她便能永永远远地将温雪翡甩在身后。
在她唯一的优势上,依然能压过她。
温胭脂既然完成了画作,接下来只要等着温雪翡完成便好。
这场斗画井没有限时。
不过,若是温雪翡比温胭脂晚很久,对于最终的评判依旧会产生一些看法上的影响。
事实上,众人也觉得温雪翡该是会比温胭脂晚很久。
毕竟他们先前看到温雪翡用“黄家富贵”之风勾勒鱼之时,才是第一条,池塘里那么多鱼,温雪翡该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勾勒完。
可就在众人这般想着的时候,温雪翡停了笔,但却未有把笔放在一旁,而是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的画。
过了会,她眼神开始慌乱,耳后甚至还攀上了些许微红。
众人观其神情,心里越发笃定。
这应该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温雪翡想的出奇制胜,多半成了一篇废稿。
而温雪翡的墨尖还抵在画布之上。
她笔尖还有一些润湿的墨汁,这稍稍顿停的功夫,墨汁缓缓成型,眼看着温雪翡再愣神一会,墨汁就要滴落在画布上。
届时,不管温雪翡是不是画成了一幅废稿,她铁定要输。
但好在电光火石的关键时刻,温雪翡忽而收回了手,墨汁落在了画案上。
有些想看温雪翡笑话的围观者,不太开心地撇撇嘴,譬如三公主。
其后,三公主更不开心了。
只见,温雪翡收回手后,下意识看向辜长思所在的方向。
两人倒也没说话。
只是彼此互相看着。
辜长思立在原地,微微环胸,他看见温雪翡完成的瞬间,第一眼便是找寻他所在的方向。
辜长思嘴角微有了些许弧度。
温雪翡漂亮的杏眸冲他眨了眨,好像有些胆怯忐忑。
辜长思递过去问询的一眼。
温雪翡却忽然像是受惊的小兔,赶忙挺直了背,冲着辜长思摇头,摇的跟个漂亮的小拨浪鼓一样。
辜长思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
之后,温雪翡同辜长思说着口型。
“宴席散后,你会等我吗?”
温雪翡想的是找辜长思问明白今日的事。
却不知,她眼下的动作在旁人看来,却是小女儿冲着情郎的撒娇约定。
三公主愤愤于心,“啐”了一口,气得别过了脸。
而辜长思则是肯定地冲温雪翡点点头,也同她说着口型。
“一会有想吃的吗?”
“千里居的桃花蜜鸭,醉香楼的沙鱼脍,还是琳琅阁的羊肉片川小萝卜……”
温雪翡本来第一反应是不用,她就说两句话的功夫,也不用吃一顿饭这么久,可辜长思不知怎的,说的每一道菜都是她喜欢吃的。
温雪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脱口说着口型道。
“千里居吧。”
而她刚说完口型,台阶之上的平乐帝“咳咳”两声。
“眼下还是斗画要紧,其他事等此间事了,你等再去商量。”
平乐帝心里苦啊。
宝贝女儿看上的未婚夫,眨巴眼就没了不说,他明明是当个评判画画的评委,为什么还要看人秀恩爱。
看人秀恩爱就不说了,他还看饿了。
平乐帝心里决定今晚他要吃桃花蜜鸭,沙鱼脍,羊肉片川小萝卜。
平乐帝的心声,几乎是在场围观群众的心声。
甚至有些肚子都冒出了咕咕叫。
他们慢慢回想起今日来的初衷。
明明只是来看温雪翡笑话的。
为什么感觉最后被笑话的是他们。
单身的世家公子小姐不配有姓名吗?
温雪翡倒是丝毫没注意这些,反倒是温胭脂走在她身旁的时候,低了低声,冷淡道。
“打情骂俏留着以后,我同你的比试,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对待。”
温雪翡赶紧收神,有些小声的辩驳。
“姐姐,我没有。”
听见温雪翡还叫自己姐姐,温胭脂顿了顿,但也没纠正她,耳边边,温雪翡的话语再次响起。
“姐姐,你也觉得辜长思今日说的那番话是真的吗?”
温雪翡的话语俨然透露着对至亲姐姐的信任,才将自己隐藏在心的心思,微微暴露了些。
温胭脂闻言,微微撇撇嘴,三公主都知道她对辜长思起了心思,温雪翡竟然没能察觉。
她只要否定,再加以引导,温雪翡和辜长思想成,也定然会有一番曲折,而她便可趁此机会,乘虚而入。
温胭脂张了张口。
温雪翡却在此刻偷偷扯了扯温胭脂的衣角。
“姐姐,我还是有点害怕,以前你面对这么多人都不害怕的吗?好厉害哦。”
温胭脂神情微顿,过了一会,她转过脸,轻轻从温雪翡手里拽出衣角。
“雪翡,你要分清楚主次。”
“正如圣上所言,眼下你我斗画之事最为重要,情爱一事,等此间事了再说。”
“还有,我二人眼下是对手,你不要再向以前那般依赖于我,毕竟比赛场上,我手里的刀是指向你的。”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会伤害你的那个人。”
温胭脂冷冷地说完这番话,也不管温雪翡作何神情,径直往前走了一步。
“姐姐。”温雪翡看着温胭脂的背影,呆了呆,有些喃喃。
她心里略微有些不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只是一场斗画比赛。
她却觉得,姐姐同她之间,好像不如以前亲近了。
画作在风干之后,各自先卷好,其后再由两个宫女小心地展览。
首先展览的便是温胭脂的画作。
当一幅极具“黄家富贵”之风的《池塘鱼戏图》出现在众人跟前时。
众人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饶是他们见过温胭脂的花鸟图,也不由为眼前的画面惊叹着。
对于画“鱼”,古往今来的画作家们都有默认的鉴赏规定。
便是这鱼,要画“活”。
而温胭脂的《池塘鱼戏图》,便将这一要点贯穿了全画。
她画的一撮儿鱼群簇拥在水里的画面,所以,她所画的鱼非常的多。
但每一条都几乎同真鱼所差无二,就连身上细小的鳞片都极其到位。
而且色泽鲜亮富贵,深得主流人群的喜爱。
平乐帝更是连说了三声“好”,拍掌赞扬道。
“温胭脂所画的这幅《池塘戏鱼图》,设色鲜亮绚丽,鱼鳞真实清晰,活灵活现,宛若真鱼,且群鱼追逐之时,水波微荡,生机盎然,难得一见的佳作,便是朝廷内画院的院派第一画师,也比不得这幅画的水准。”
平乐帝的话音落,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要知“黄家富贵”这一流派真正的大师正是出自朝廷里的画院。
院派第一画师定然是“黄家富贵”这一流派的巅峰人物。
而平乐帝此言,明显给温胭脂不知抬高了多少个身价。
众人虽惊诧,但温胭脂毕竟才名已然流传盛京已久,再加上她的画作,大家挑不出任何毛病,毕竟自己也画不出这样的话。
大家也觉得温胭脂是实至名归。
这下,更有许多人看温雪翡的好戏了。
温胭脂强到令人发指,温雪翡怎么能超越?
便是三公主不待见温家双姝,也乐意见着她二人姐妹争夺。
平乐帝看完温胭脂的画作,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
温胭脂的水准,都没能让雾隐心动。
那温雪翡到底强在哪里。
在温雪翡的画作揭晓之前,平乐帝偏偏头,小声同一旁淡定饮茶,仿若眼前一切同他毫无相关的雾隐居士道。
“你是不是选错人了,先前我可听说,没在画之赛事上找到温雪翡的画作。”
“你是不是把温胭脂的认成温雪翡的了?”
雾隐懒洋洋地抬眼:“回圣上,草民比您还年轻些,不至于如此老眼昏花。”
“不过,您确实有一句话说对了。”
“什么?”
“草民确实没能在画之赛事上寻得温雪翡的画作。”
“!?那你如何会选温雪翡?”
“这般草率,不像是你的行为。”
雾隐难得认同点点头。
“眼下我也觉得草率了,所以这不是让他们重新比一次,您来作评判,我也好再看看。”
“话是这么说。”
平乐帝睨了雾隐一眼,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恍惚间有一种上了某种圈套的感觉。
平乐帝也懒得费心思再去猜。
很明显在场众人今日都等了许久,他们都在等这个结果。
所有人凝眉屏息着。
只等平乐帝一声令下。
“展,温雪翡之作。”
两个持着画卷的宫女小心上前。
两个宫女先是朝着平乐帝方向,背对着众人,画卷亦是背对着众人。
从这个角度看去。
平乐帝能看见,长公主能看见,雾隐居士能看见,温雪翡和温胭脂亦能看见。
紧接着,温雪翡的画作缓缓映入了五人的眼帘。
众人没能看到画作,只能仔细先观察着平乐帝的神情去判断。
起初平乐帝是惊讶了一瞬,但其后本是想笑的弧度,却是垂了下来,眉头紧锁,他再次仔细看了温雪翡的画作几眼,越看眉头越是紧锁,接着便是快速同雾隐咬起了耳朵。
众人见着平乐帝是这般神情,而一旁的温雪翡神色也越发忐忑。
心里倒是越发坐实,温雪翡可能画出了岔子。
平乐帝不好直言,所以先找着雾隐居士说叨说叨。
但当平乐帝大手一挥,让画卷转向,供给世家子弟或是小姐们看时。
这个想法,烟消云散。
……
世家子弟里,或是有画画的庸才,但英才更不在少数。
这群人眼下一个个,瞠目结舌。
真,瞠目结舌。
他们是评判的出一幅画的好坏。
所以,当温雪翡画作出现在这群人眼前之时。
他们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所受到的冲击。
温雪翡,真的做到了。
将“黄家富贵”同“徐熙野逸”之风相融,成为了一种全新的画风,且十分别具一格。
温雪翡的鱼均是用“黄家富贵”的风格描,但又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徐熙野逸”的素淡,所以,她同温胭脂在色彩上有极大的区别,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水墨画。
鱼群写实,可温雪翡的山水池塘却是直接用的“徐熙野逸”的写意风。
虚实结合之间,宛若调和了光影,非但没有格格不入,却恰到好处的融洽,鱼儿灵动写实,山水意境悠远。
人们一边想着,一边俨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讨论了起来。
“虚实结合,造就了兼工带写的新方法。”
“先前我竟以为这种方法是异想天开,可当真正见识,这才发现此法原是可行的。”
无怪大家觉得异想天开,觉得当时温雪翡的做法是惊世骇俗。
“黄家富贵”之风,一直以来就是主流的花鸟审美,“徐熙野逸”之风也有人画过,但大多不受欢迎,久而久之,这个风格便不再受人待见。
很少有人会想到将这个风格融入“黄家富贵”,这就宛如金子里添石头,怕毁了一幅画。
再者,即便有人想到,也不一定有温雪翡这样的功力,能完美融合,若是不能完美融合,久而久之,众人也觉得两者结合不可取。
若是仔细言说,温雪翡的山水透着灵动野趣,温雪翡的鱼儿,却是工整如真鱼,因着色彩的和谐统一,所以一点都没有显出突兀。
反而像是真鱼在画之意境中玩耍流淌,也就是所谓的虚实结合。
“而这只是第一层。”一位清秀的世家子弟愣愣神道。
清秀的世家子弟有些面生,众人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
过了会,才有人惊讶说出他的身份。
竟是这段时日,在盛京极为有名的那位江南才子。
听闻他此次“月迟雅集”拿了双门响,不仅在“书之赛事”中拔得头筹,还被“画之赛事”另一位厉害的有名画师看上,想收他为徒弟。
只不过,这位江南才子似乎也是冲着雾隐来的,没有立刻答应。
他的身份曝光,说的话便有了分量。
众人瞧着他,只等着他再往下分析。
江南这位才子道。
“第一层是技法上的成功,也就是先前我们看到的虚实结合的兼工带写的新方法。”
江南才子未说,便是这第一层也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流派,温雪翡此举意义深远。
“而第二层,便是画鱼图的主旨核心,大家知道,画鱼图是讲究一个活,先前温大小姐的作品,你们也有看到,她的鱼群众多,也每一条的非常鲜活,将黄家富贵之风运用到极致。”
但这也是个弊端,江南才子顿了顿,在心里补了一句。
“而温二小姐她为了融合两种风格,鱼色非常素淡,这点上其实是温大小姐略胜一筹,鱼色接近真鱼,她的鱼按常理来说,该是要比温二小姐的更真。”
江南才子在这里用了一句“按常理”,便是埋下了伏笔。
众人亦是了然,因为当他们看见温雪翡的画的时候,井没有觉得温雪翡的鱼没有温胭脂的鱼“活”。
这里好些人是一种直观的感受,江南才子则是替他们梳理,这种感觉缘何产生。
“你们瞧她画的水波,线条粗野,有动荡之美,这池塘里的水便成了活水,其里鱼尾轻摇,更是细节处理到水之动荡,萍藻用的是淡漠,勾出了若隐若现的美感,仿佛有看不见的水在抚摸萍藻,这里也展现了水之韵动。”
而这些便是温胭脂画里体现不出来的生机。
也是“黄家富贵”之风的弊端。
太过艳丽端庄,就仿佛框在了一个既定好的规条束缚里,反而失了灵动。
“而且,温二小姐井不只是运用了技法,去展示“活”,她更展示了画面之外的独特的绘画语言。”
“你们瞧,左边那处的山石边缘,是不是落了一些树叶,这树叶来源于旁边的垂树。”
“但你们转头去看看真正的池塘,此处是没有落叶的。”
江南才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分外笃定,显然他已然印证过了,果不其然,众人匆匆转身看过去,又匆匆转身看了回来。
温雪翡画里那处落叶,现实是没有的。
有那不怎么懂画的人便是道。
“温二姑娘这画得不写实啊,是不是方才观察的不够仔细?”
江南才子却是嗤笑了一声,摇头不置可否,他只是问询着众人道。
“眼下是何季节?”
“是秋。”
“你们看,温二姑娘的画里,已然有了秋的痕迹,便是这落叶,这是将现实中的实景融于了画。”
“这便是独特的绘画语言,是比人眼更精深的观察,方才我有问宫里的打扫宫女,这处池塘是有落叶的,只是她们为了美观,每日清晨都会将这些落叶拾走。”
“绘画是一门艺术,取材于生活,更流动于想象,温二姑娘这幅画完美诠释了这一点,这便是第二层。”
众人听到这,那些不怎么懂画的,俨然已经咋舌不已。
江南才子用的言语非常通俗,他们自然是明白的,便是他们不懂画,也在此刻忽然感受到了温雪翡的厉害之处。
更别说,那些真正懂画的人的感受。
这一回,这群人是打从心里对温雪翡刮目相看。
再无人敢把她当成“草包”对待。
而这还不是结束——
“还有第三层……”江南才子的表达欲有些旺盛。
却被另外一个人抢了先。
“第三层,画之意境。”是魏子行的声音。
虽然今日魏子行被大家看了笑话,但魏子行的才名比肩温胭脂,有着比江南才子更为响亮的名声。
所以,他说的话,比江南才子更有分量。
他开口之后,众人的视线便集中在了魏子行身上。
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而魏子行却是久久地盯着温雪翡的画,看了好一会。
江南才子被魏子行抢了风头,自是有些不乐意。
眼下见他如此神情,忍不住撇撇嘴道。
“有些不知人是宝,眼下再论,也是迟了。”
江南才子的话很直白,众人听得分明,可众人又觉得不对,他们不像江南才子,他们常年在盛京的,自然知道魏子行是心有所属,才不喜欢温雪翡的。
即使,他知道温雪翡有所才名,该是也不能改变心意的…吧。
本来这群盛京常驻人士是笃定的,但看见魏子行眼神黏在温雪翡的画和温雪翡身上,竟半点眼神没分给温胭脂。
瞬时起了惊诧,更犯起了嘀咕。
不过,魏子行很快继续说着话,众人被他的话语吸引,将此事短暂地抛之在了脑后。
“第三层,画之意境,温大小姐和温二小姐所出画作都有画之意境,但温大小姐重在表露鱼群的生机盎然,她没有更深层次的挖掘,停留在了表象。”
听见魏子行竟在说温胭脂的不好,众人的神情更是震惊,震惊到逐渐开始耐人寻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难不成魏子行真的变心了?
魏子行还不知众人所想,他还在说着话。
“但温二小姐的却不是这样,她的鱼群是由下往上游动,是逆着水流,你们可以从她的水流波纹发现这一点,且这群鱼群的动作皆是欢快的,若是我没猜错,这是在表达一种逆流而上,不屈坚韧的乐观意志。”
文人说话只说三分。
魏子行也是点到为止。
但在场大多都是聪明人,很容易一点就透。
温雪翡这份画之意境,便是直观反映她自身,眼下所面临的情景。
当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之时,给了她一波又一波的打击,这些打击,就像是阻挡她前进的水,可她却像那条欢快的小鱼一样,摇着漂亮的小尾巴,活泼坚韧地一往无前。
用画反应自身之精气神,魏子行不觉得是温雪翡刻意为之。
她井不聪明。
最大的可能,是温雪翡在提起画笔之时,身心已然融于了画,不自觉在画笔流动中赋予了这份情感意境。
这才是魏子行真正觉得难得的地方。
技法的创新。
独特的绘画语言。
天生自然的画之意境。
再加上,非同寻常的天赋。
雾隐收温雪翡为徒,绝不是草率之举。
这样宛如为画而生之人,不该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而此时,魏子行也明白,他不会同温雪翡比画了。
他目前的水准,远远比不上。
不过,魏子行却也再盯着温雪翡的画看了一会。
旁边有世家公子问他。
“可还能看出第四层意思?”
魏子行顿了顿,抿唇,脸色有些许的难看,过了会却是摇头。
“没有了。”
魏子行如何感受,温胭脂便是如何感受。
甚至于先前平乐帝眉头紧锁,也是因为震惊发现这三层意思,赶忙去寻上雾隐,将这三层表达,问雾隐是不是闹着他玩,或是让他为温雪翡造势。
温胭脂虽厉害。
可…温雪翡……
这这这…两人根本没法比。
温胭脂聪明,极其聪明。
她看一眼就领悟到了这三层意思,也明了了平乐帝想的意思。
她有些愣怔地站在原地。
看着自己那幅先前被圣上连着赞扬了三声的《池塘戏鱼图》,刚刚有多引人注目,眼下就有多无人问津。
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温雪翡吸引住了。
与之相比,温雪翡是云,她便是泥。
而这样颠覆性的情况,温胭脂自从当上了“盛京第一才女”以来。
这是第一次。
温胭脂垂下了眼,整个人陷入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结果如此显然。
温雪翡终是在大众跟前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成功地当上了雾隐居士的徒弟。
而且,也因为温雪翡碾压式地赢过温胭脂,先前本来气焰嚣张想找温雪翡一对一斗画的众人,在这场赛事后,也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他们好些人连温胭脂都比不得,如何能赢过温雪翡。
便是有那么厉害的,譬如魏子行之类,也没有上前,因为,他们已然知道差距了。
之后,平乐帝一直缠着雾隐居士,想让雾隐居士说说,这三层意思里,到底是哪一点打动着雾隐。
雾隐被缠的没招,倒也直接了当。
“草民见过的温雪翡的第一幅作品,不是画。”
“而是一版木雕。”
也就是温雪翡在“美人登仙榜”上所做的那版木雕版画。
当时,温雪翡的右手受伤,所以只能用左手做木雕版画。
她一笔一刀地雕刻着在场数十位美人的神韵。
世人总觉得木雕是个不入流的东西。
可在雾隐心里,艺术没有高低贵贱。
能在画布上用墨笔展露线条意韵,同样也能用雕刻到在木板上展露线条意蕴。
线条,是画之根本和基础。
那幅所有人都未曾注意的木板画,被那一日被友人拉着去的雾隐注意到了。
在木板上的线条流畅,比在画布上要难上非常之多。
便是很多著名的木版画,其线条都有多次修改雕琢的痕迹。
可温雪翡的木版画上没有。
这是引起了雾隐注意的原因。
但即便如此,雾隐也不会收她为徒。
雾隐收徒有一个打从他出师以来,就建立在心的标准。
所以,他见过了那么多天才,都未能达到这个标准。
不是他们天赋不厉害,而是雾隐心中树立着一座崇高的印象。
他们无为派,在历史上是尝过一次失败的。
所谓的失败,便是那一任的无为派掌门井没有成为当时的画圣。
而当年,那一任的画圣的作品,雾隐看过,且心服口服,以他的水准,也不及那一任画圣。
所以,他收徒只有一个标准。
他徒弟的水准潜力,要能达到当时那位画圣的水准潜力。
很可惜,画之赛事上,依旧没有让他发现有这样水准之人。
他忽然便想起了令他起了兴趣的温雪翡,可在“画之赛事”上,却没能找到温雪翡的画卷。
雾隐也是不拖沓,直接赶往了温家,寻上了温父温母,请求看看温雪翡的画作。
温父温母亦是惊讶,未曾想雾隐竟然是想看温雪翡的画作。
可温雪翡学画确实时日太短,一个月的画作也是不算多,还有些是废稿,温母索性把温雪翡这些年做的木雕也拿了出来。
在那一张张画作,一个个木雕之中。
雾隐惊觉到了温雪翡惊人的天赋。
他最喜欢的作品,竟是温雪翡七岁时所刻的一个败荷木雕。
七岁孩童哪里懂得衰败的萧条。
可温雪翡的败荷木雕,却透露着浓浓的萧条之意。
雾隐知道这绝对不是刻意为之,或是温雪翡领悟而得,而像是执刀者在握住刀的瞬间,身心沉浸在画面里,继而自我产生了意识,随着她的刀尖舞动。
其后,雾隐发现温雪翡的每一个作品里,都有这样的痕迹。
再到最后,他从温母嘴里得知,温雪翡只学了一个多月的画画。
雾隐惊诧的同时,终于确定温雪翡便是他要找的人。
天生的绘画触感,融于情景的天然意境笔触。
这是他在那位画圣身上感受过的。
如今,他在温雪翡身上亦感受到了。
温雪翡有些拘谨地跟在辜长思身后。
这是她这么多日来,第一次出宫。
可辜长思毫无避讳,趁着平乐帝着急询问雾隐之时,拱手请下旨,要带温雪翡出宫。
想到先前辜长思在圣上跟前说的话,她脸颊又开始红扑扑。
若不是辜长思就在跟前,她真想捂住脸躲进小被窝里。
辜长思怎么…怎么能那么说话?
先前辜长思在圣上跟前道。
“若圣上无事,不知微臣可否将微臣的未婚妻带离出宫?”
“出宫作甚?”说话的还不是平乐帝,而是今日吃了好几波震惊,眼下也算勉强稳住心绪的长公主。
辜长思挑眉看过去,淡淡道。
“自是同微臣的未婚妻培养感情。”
长公主一噎,庆幸自己没喝茶。
可众人心里都被辜长思的直白惊了神,直道。
这…还是辜长思吗?
那个盛京的高岭之花?
温雪翡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对辜长思的印象,还停留在极其冷漠地对待她。
甚至于,她想去照顾生病的他,都被她拒之门外。
再次想起这件事,温雪翡好似又回忆起了当时的生气。
想到自己说要冲着辜长思的背影做鬼脸泄愤。
温雪翡看着前头专心上楼梯的辜长思,眼珠微微转,稍稍大了些胆子。
抬手,扯过自己的下巴,吐出小舌头,闭上眼睛,对着辜长思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哪知,她刚一睁眼,却见本是背对着她上楼梯的辜长思忽而转过了身。
而且…不只是辜长思,辜长思身后的走廊,还站着张管家,还有五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此时,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
一贯稳重的张管家神情竟然显露出了难得的愕然。
而那五个面具人,虽然温雪翡看不到表情,也似乎感受到对方隐隐的笑意。
温雪翡倏而脸红,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攒着衣角。
被人如此抓包,她只想原地去世。
温雪翡把小嘴抿成了没牙的老太太,快速垂头,不敢看辜长思。
只想着,丢死人了!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本也是不太能憋得住情绪的人,不然也不会戴着面具干活。
肩部微有耸动,这几人在憋笑。
但五号最先警觉,边上冷冷的凉意,让他无法忽视,他赶紧收声,推了推身旁的四号。
四号推了三号,三号推了二号,二号推了一号,一号…反手打了二号手一巴掌,差点还笑出了声。
但再怎么后知后觉,这群人也意识到身侧的凉意,张管家给了个眼神,他们终于领会,赶紧缩了缩脖子溜走了。
直至千里居的楼梯上,只剩下温雪翡和辜长思。
辜长思才往下走了几个台阶,走到温雪翡垂下的眼能看见辜长思的靴子时,才停了下来。
辜长思轻声道。
“走吧,我们去吃饭。”
“其他闲杂人等,我已经让他们先退下了。”
温雪翡却还是不动。
从辜长思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着温雪翡抿成老太太的唇。
辜长思想了想,清寒的眸子像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他道。
“还是不开心?”
温雪翡顿了顿,其后缓缓点头。
“嗯,好丢人。”
说话间,温雪翡耳后更红了,比蒸熟的螃蟹还要红。
“他们都看到了,你也看到了。”
“要不,让他们也给你做鬼脸,你也看到他们的了,这也算扯平。”
温雪翡愣了愣,微微抬眼,看到辜长思眼里的认真。
她脑海里马上转动了五个面具鬼脸,和张管家那张堆满皱纹的脸,冲着她做鬼脸的感觉。
温雪翡“噗嗤”一笑,没忍住乐了。
快速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别折磨张管家他们了。”
“开心了?”辜长思又问道。
温雪翡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管家他们可以略过,可是…你也看到了。”
“我在你面前丢人了。”温雪翡有些懊恼地补了一句。
辜长思:“没有。”
温雪翡:“你骗人,你刚刚都看到我做鬼脸了。”
辜长思:“嗯,确实看到了。”
温雪翡撇撇嘴:“那你还说没有,你当我是小孩子吗,逗着我玩呢。”
辜长思却是眉眼有些许微弯。
温雪翡心头忽而一跳。
回忆道,辜长思今日好似笑了好几次。
她个乖乖,他笑得可真好看。
就在温雪翡心猿意马之时。
辜长思略微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做鬼脸。”
“很好看。”
温雪翡微愣,本是发红的面容,因这话更红了些。
她心下更是想确认了。
温雪翡眸子挣扎了几下,下一刻。
她微微仰头,身子前倾,凑近在了辜长思跟前。
两人眼眸对眼眸,鼻尖对鼻尖,嘴唇对嘴唇。
不过只隔了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辜长思瞬而身子僵直。
作者有话要说: 辜辜:雪翡…离我好近。(脸红。
万字大更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