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两只雀雀
九月二十,时值太后寿辰。
是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钦天监吉时报晓,帝王大赦于天下,流水宴席自宫门而至城外十里,长街人流如织,迎面交相庆贺,阵仗竟不亚于昔日天子寿宴。
马车行游过市,耳听得四下热闹喧哗,笙歌齐鸣,引得阿雀亦忍不住撩开车帘,好奇间四处张望:虽早知陛下待这位养母亲厚,甚至远胜亲母沈太妃,但如此奢靡,却实在不似天家往日里的朴素做派。
马车内,谢连刃亦若有所思,循迹望向街道。
半晌,才又招招手将小女唤回身前,轻声叮嘱两句、勿要殿前失仪——想来是多亏了那日下朝回家顺手买来的一串糖葫芦、两只精巧糖人,数日前,阿雀便早已和爹爹和好如初。
和二哥却依旧不说话。
此行前去宫中贺寿,只因家中皆是男眷,不便先于后宫见礼,是以马车行至宫门外,她便又先一步下来,转而与表姐同行。
可惜方走出不远,又忽的想起件要事。
当下,也顾不得表姐面露惊诧,马凳亦来不及摆,阿雀已自车上一跃而下。提起裙摆,便反身追回去小跑数步,匆忙摆手、叫停侯府车夫。
“等等、等等——”
声音虽不大,旁的一众世家小姐车驾路过,隔帘相望,眼见着她这般做派,却皆忍不住掩面同长辈私语:当然,不用想亦知道,绝非什么好话。
阿雀瞧在眼中,声从耳过,依旧浑不在意。
只正要开口,见到撩起车帘的是二哥,才又顿时哑然。嗫嚅片刻,小声丢下一句:“我近日身体不、不大好,若是在宫中见着朱太医,想向他求几味好药。”
便也不等回应,又扭头大步跑开——
再回到表姐身旁时,已是满额满脑的汗。
赵云佩见状,只得从袖中捏出张帕子,细细为她擦拭狼藉,好半会儿,才忍不住无奈念道:“什么事这么急?瞧你跑的,阿雀,好不容易描好的花钿都要晕开,待会儿见了太后娘娘,又该责骂你仪态学得分心。”
阿雀打小便最怕太后娘娘,尤其怕她问及功课如何,仪态有否精进。闻言吓了一跳,忙伸手小心护住额头。
赵云佩被她那小心翼翼模样逗笑,拍拍她手背,“这会儿知道后怕了?”便挪开她手,又从车中暗格摸出一只妆奁,一只纤细毫笔、前端轻沾凤尾花汁。只三两下,一枝栩栩如生的红梅花钿便又在她额上绽开。
“切莫再动了。”
阿雀晓得表姐一向心灵手巧,闻言才松了口气,冲人感激一笑——一笑未毕,却又一愣,上下向眼前人打量一番,复才惊觉今日表姐竟明艳非常,一袭浅粉襦裙,尤衬得白玉脸庞人比花娇,尤其眉眼顾盼生辉,温婉间又透出一丝少女情怯。虽不及那日见到的荷雁姑娘倾国倾城,但也十足是个出挑的美人,忍不住面露艳羡,赞道:“表姐,你出落得好漂亮……若是我有你半分该多好。半分也够炫耀了。”
“你这孩子。”
赵云佩笑着轻捏她脸,“惯只会打趣我。我瞧瞧、我们阿雀,这几年不也是愈发模样秀气?这手臂伸出来,却似一截玉藕,比我白上不少。”
“光白有什么用。”
阿雀两手捧脸,忍不住抱怨:“人家见了你,也不会先掀开你袖子瞧你白不白,都要看脸咧1
“哦?”
赵云佩团扇轻摇,忽又笑道:“怎么,我们阿雀心里也记挂起谁,怕自己在人前不够惹眼了?”
“哪有、哪有。”
“我看是有1
四下无旁人。
平日里一言一行皆是世家典范的表姐,此刻却嬉笑着一把抱在她腰间,“难怪眼见着近来是清瘦了,是想谁想得茶饭不思么?如何,且说给表姐听听,看中了哪家男儿?”
“完——全没有1
阿雀羞得不行,急忙连连摆手。
眼珠儿滴溜溜一转,或是平日里机灵惯了,这会儿为求脱身,竟也一时福至心灵,复又抢过话茬问道:“不过说起来,这话本该是我来问表姐才对。”
“前些日子,书院里那些人可都在说、说什么表姐将来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眩未来嫁去东宫,再做皇后,便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你、你从谁那听得这小道消息?”
“不对呀,我瞧着表姐的模样,”她反客为主,一把箍住赵云佩的腰,作势细细打量起眼前红彤彤脸庞,又笑道,“我瞧瞧、我瞧瞧,怕不是小道消息,是当真切实才对吧?”
“我与那太子殿下尚未见过……只是太后娘娘随口提过两次罢了,当、当不得真的。”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消息都传到外头了,还当不得真?”
“这……”
“我说今日表姐你竟不着蓝,不着绿,独独挑了往日里不常穿的粉色,”阿雀故作一副成竹在胸表情,“怕是今日就要见到太子殿下了吧?那天在书院,只隔着老远瞧见了他身形模样,倒不知长相如何,神秘得很——不过,表姐放心好了。今日你这般好看,我若是男子,定也对你一见倾心,太子殿下更不例外。”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表姐。”
阿雀说得笃定。
赵云佩羞红一张粉面,团扇掩唇不语,笑容却藏不祝直行至太后居所、曌华宫前,才不住轻拍胸脯,调整表情。
无奈团扇扇了又扇,终扇不去脸上红云。
素手牵小手。半晌,却依旧如往年般,稳稳牵住阿雀,小步入殿去。
今太后王蓁,字惜寒,为昔日江南士族之首、金陵王氏独女。其十四岁入宫,二十六岁晋后,此年已然五十有五,虽久病多年,形销骨立,眉目间,却仍依稀可见少年时艳绝天下、美目流盼之姿。
论及其人,更是与传奇无二:焉知先帝驾崩之时,太子不过十一岁。又有南阳王、北岳王虎视眈眈,将军顾行之于东南起兵造反,朝堂颠沛,世家倾轧。天子生母尚且喏喏不敢言,唯王太后手段刚直,尤胜男子,内忧外患之际,却竟敢于力排众议、当即扶持新帝登基。
此后,又借助母家势力,联合谢、陈、赵、宋等氏族肱股之臣,雷厉风行先除两王,后依次拔除朝中盘根错节、顾氏余孽党羽。因感念母恩,直至天子年及弱冠,皆听太后垂帘。只因其十余年前意外罹患呕血奇症,久治不愈,才不得不逐渐退出前朝政事,转而与天子生母沈太妃共掌后宫要务。
然则沈妃个性怯懦,过去在先帝后宫便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至今亦一心吃斋理佛,鲜少理会后宫纷争。
是以,名为共管,实则却是独揽,追捧趋附者自然甚众。一如此刻正殿之上,众命妇宫妃便是这般争先恐后、依次上前见礼,叫阿雀看得呵欠连连。险些小鸡啄米、一栽一栽便睡过去。
还是在表姐提醒下,中途复才迷迷瞪瞪间抬眼望去。
正见一四五十岁上下的蓝衣妇人由一貌美少女搀扶,于太后跟前俯首叩拜。
“臣妇沈氏见过太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家人特令臣妇今献上南海灵芝一株,另有湘南红瓷瓶一只,供娘娘赏玩,祝娘娘福寿喜乐,长命安康——”
“有心了。”
王太后闻声,懒懒应道:“起吧。”
只因她常在病中,身子少见爽利,便是时逢生辰大寿,亦只神情懒倦,手捻一串沉香佛珠,斜倚梨花木榻。
那赶制数月方得的明黄牡丹宫装,累缀琉璃东珠的袍脚施施然长铺于地,远见奢华,却仍因其消瘦,竟亦显得不过虚虚挎在具枯骨之上。
眼角余光一扫,瞥见妇人身旁、此刻默不作声的黄衣少女。却又多问了句:“你家芊芊,如今多大了?”
“回禀娘娘,年初刚满了十五。”
“……倒正是个好年纪。”
王太后凤眸微阖,似是沉吟片刻。
末了,却无多言,只随意摆了摆手,命人收了贺礼,又兀自低头捻她的佛珠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阿雀躲在人群最末,仗着没人注意,倒有十足闲心,掰着手指且数了数:除去那些个不大面熟的美人娘娘外,光她腿站麻的这半多个时辰,前头便又有沈家、宋家、方家、聂家、萧家、苏家……云云近二十来人先后上前。
别说太后娘娘一个病人,就是换了她,这会儿也该坐得腰酸背痛屁股疼。也难怪越往后,娘娘瞧着越是兴趣缺缺,除却偶尔问两声人家家中女儿芳龄几何,便多是沉默,摆手,忍呵欠一套流程罢了。
换了谁谁不困呀?
阿雀想。不过话又说回来,往年娘娘可都不问这个。难道是上了年纪,忽便也开始热衷于给孙辈儿牵线?就跟沈太妃似的?
毕竟,去年太妃寿辰,阿雀也凑着热闹跟去过。那时太妃也是问些差不多问题,不过相较起来,却和颜悦色许多。问到她的时候,眼见着她干巴巴一只小儿,还温声软语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又送了几道羹汤与她,说是名贵药材熬制——呃,虽说不太好喝,最后都没喝完就是了。
她东想西想。
不觉已魂游天外,末了,竟还是表姐轻轻一拉她衣袖,小孩儿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该是自己上前。只得干笑两声,在满室目光中亦步亦趋跟在表姐身后,又俯首,笨拙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那大堆喜庆话,表姐早教了她无数遍,背都背会了。
礼物亦是二哥准备的:一幅祝贺她老人家寿比南山的字画,一尊红玉珊瑚,不算大手笔,但心意犹在。果不其然,太后娘娘一眼便认出是何人手笔,对那化身栩栩如生不老松爱不释手,竟一扫之前疲态,微微直起身来,将那画卷捧在手中细看。
“……不错、不错,进步颇大。”
她微笑喃喃道。许久,方才收起画轴,交予一旁的掌事姑姑。却并非收到库中吃灰,而是着令挂至内室,吩咐完,眼神复才绕过赵云佩、直直看向阿雀,上下打量一眼。又竟作势伸手,将她唤至跟前,“过来。”
“阿雀,过来给哀家瞧瞧。你怎么像是突然又瘦了许多?”
天可怜见!
阿雀全没料到有这一出,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想来她虽是个顽皮孩子,打小却最怕娘娘亲近,往日里能躲则躲。可此刻众目睽睽,又哪里能脱身,只得三步一回头地挪了过去,硬着头皮给娘娘左右转了个圈。
那染着浅色蔻丹、香气盈盈的手指捏了捏她脸。
王太后温声道:“听说前些日子你可惹了不少祸。怎么,阿雀,已是愁得茶饭不思了?”
……茶、茶饭不思?
出门前刚吃了三只包子、两碗豆腐脑的阿雀:“……”
她正愁怎么回答才好。
求助的视线频频望向表姐,试图辨别那细微口型究竟指向怎样说辞。
当是时,却忽听门外有一熟悉尖细声音传来,高声诵道:
“襄城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