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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只阿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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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

    听雨轩内。

    “……七。”

    “二哥、二哥,真的不敢了,阿雀不敢了。”

    “八。”

    “二哥1

    “九。”

    “阿雀错了,下次再不会了……痛痛痛!你这黑……大哥哥,苍术哥哥,好哥哥,算我错了,好罢?我们虽见得不多,但我知道你人最好,你别……你别、啊!!1

    “十。”

    “……”

    懒洋洋的声音从一数到十。

    最后这一声,在她的哭天抢地中依旧无情落下。

    那竹板一次不差、正中打落她手心,伴着清脆肉痛声响,名唤“苍术”的少年终于面不改色丢开竹鞭,亦毫无留恋松开她手。

    禁锢她手腕的可怕力气瞬间撤去。

    阿雀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也压根不觉庆幸,唯左手捧右手,眼见着掌心红肿,不住吹气仍止不了痛,心头已然委屈得不行。

    也懒得管旁边那无动于衷黑面人此刻投来颇嫌弃的冰冷视线。

    两腿一软,嘴一扁,竟又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张嘴,金豆豆便颗颗往下掉。

    “你给我记住,顾苍术,”她咬牙切齿,边哭边骂,“你叫顾苍术对吧?好,我日后、日后见你一次,定在心里骂你一次,我绝不原谅你!你、从前的那位哥哥,就从没舍得对我下过这么重的手,你却是恰恰相反,一点没留手!一定是故意的、呜呜,你……你绝对是故意的。”

    “三姑娘多想了,卑职不敢。”

    “你还狡辩,我的手都这样了1阿雀被他那波澜不惊的语气气得眼泪汪汪,忍着痛,手在他眼皮底下晃得呼呼作响,“你分明就是故意的,这叫公报私仇1

    顾苍术:“……”

    “你且等着、且等着。”

    她一边说,眼泪跟着啪嗒啪嗒往下掉,脸上泪痕斑驳。

    二哥分明听到,却依旧在旁静坐不语,低头抿茶。

    连看也不曾看一眼她。

    绿袖和秋杏两人趴在门边,一个劲往里张望,眼见着小主子哭得抽噎,几乎话也说不上来,不由你看我,我看你,两眼也跟着红红。疼惜之余,却又当真不敢触了二爷的霉头,被那黑面侍卫眼风一扫,只得灰溜溜缩回头去。

    谢沉璧眼见于此,轻放下手中茶盏。

    “苍术,你先退下。”

    “……是。”

    “绿袖,你领着秋杏,去书房将我案上那几本佛经拿来。”

    “阿是,奴婢们这便过去。”

    不过三言两语,四下仆从皆被屏退,厅中很快只剩他兄妹二人。

    除去她抽噎声音,稍有停顿,便静得连根针落地亦听得分明。

    阿雀仍在哭,她二哥仍在等。

    既不安慰,也不过来抱她,便任她哭得两肩发抖,鼻尖通红,竟还能若无其事抄起桌上一卷《六韬》,不紧不慢,捻页翻看。

    她哭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哭得累了,人趴到地上,方才听见哥哥问她:“还想不想哭?”

    “……”

    “若还想哭,过来喝口水再哭。”

    阿雀闻言,鼻子一酸,眼泪又往下掉。

    只手捏成拳,忽的一捶地上,又哭道:“你总是这样,二哥,我再不要你做我哥哥了1

    她越说越委屈:“别人家的哥哥,便是家里人做错事,亦总是护短的;别人家的哥哥,见妹妹哭了便会抱着哄的!只有二哥,根本不疼我,越长大便越不疼我,次次只知道打我手心,有人在也打,没人在也打,我也是要面子的1

    “你在哪看的‘别人家的哥哥’?”

    “那话本子上不都是这么写的么1

    “哦?”谢沉璧说话温吞,平日里话音总是淡淡。这会儿却似带了些许好奇,顿了顿,又笑道,“二哥见识少,你说的话本子,兴许都没看过。阿雀平日都在哪里看的?拿来让二哥学学罢。”

    “你会学?”

    “当然。见贤思齐焉,”谢沉璧道,“夫子平日应也教过你吧,阿雀。”

    教是教过,可这话是这么用的么?

    她眼里还噙着泪,狐疑的视线却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自家哥哥好几回。

    换了别人,此刻大抵多多少少总能有些警惕,想着平日里只读圣贤书的二哥因何突然转性,无奈阿雀却是个十足不记仇的,脑袋瓜里想的唯有:不管如何,难得哥哥竟对她的宝贝话本子好奇。当下便将眼泪一抹,又飞奔回房,脑袋钻到床底下去。

    使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她那沉甸甸的一箱书给拖了出来,献宝似的翻出几本。

    刚要笑,想起自己方才还被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又气鼓鼓起来,气势汹汹地把书递到二哥面前。

    “就这个、就这个1

    她指着手中偌大标题、名为《吾妹娇娇》的黄皮书,回忆道:“这本书里的哥哥最最温柔,亦是我最喜欢的!二哥你学学罢!每次书里的娇娇惹了祸,他都会说,‘到哥哥这来’,还有什么、呃,‘你对哥哥笑一笑,哥哥命都给你’?反正就是宠他妹妹宠得不——得了!二哥,你说要学的,你去学罢1

    谢沉璧:“……”

    脸上泪痕犹未干,她说到兴起,又换上另一本,这本标题更夸张:《我见哥哥独妩媚》。

    “还有这本,”她再度回忆,“这本里的哥哥也不错,长得顶顶漂亮——就是太漂亮了点,怎么能漂亮过妹妹呢?好在他脾气好,为了他的妹妹,最后连脸都毁了也舍得。二哥,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简直哭得两眼肿成核桃,第二日去上学,夫子还以为我又被你罚跪祠堂了,还安慰我咧1

    阿雀“委婉”道:“哥哥,你的脾气有时确实有点差,合该学一学人家。”

    谢沉璧微笑点头。

    “还有么?”

    “当然了!还有这个——不对,那本也不错。看看看,就这本,我想想,他写的什么来着……”

    ……

    是日。

    霞光将尽,落日西沉。

    谢小侯爷懒懒撑住右颊,看面前小姑娘怀里抱着各色话本,讲得眉飞色舞、兼有手舞足蹈。

    虽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某种错觉似乎成真:他那只捧在手中小小的、只爱哭闹的、有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更多时候他宁可她败事有余的雀儿,似乎已然颤颤巍巍张开了她那湿淋淋又不成器的翅膀。

    她原已长大许多,又有许许多多大人们才有的幻想。

    如若她真的是一只雀鸟,或许便是即将离巢的时候。会一次又一次被踢下巢穴,遍体鳞伤中学飞,直至翱翔万里,另觅天地——当然,如若他再狠心些,养了这么久的孩子,舍不得挥霍,便是拿来做筹码,做棋子,做脚下的泥土,做铺路的红砖,或许也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

    他笑了笑。

    不知是在笑谁,那声无来由的叹息没呼出,却悄然咽下肺腑。手从袖中摸出早备好的药膏,又拉过小姑娘挥舞“讲解”的手掌。指尖一点点沾上雪白/粉末,轻轻在她掌心揉开。

    阿雀彼时讲演正酣,反应不及。

    甫一回过神来,却也瞬间疼得缩手,怀里的话本全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想挣脱,又被她二哥按住手腕。

    “别动。”

    “……”

    “手不想好了?”

    好、好罢。

    她蔫头蔫脑地闭了嘴。

    可到底没忍住多会儿,闲不下来的嘴又开始叨叨:

    “二哥,”她龇牙咧嘴,嘴皮发抖,小声说,“我没说错吧,这次打得最重,是不是?”

    “知道还问?”

    “……”

    “记吃不记打,”谢沉璧道,“原是白长了岁数,却总一副孩子做派。”

    “今日我若不来,敢问我们谢家阿雀,你可想好了——要做燕折华的女奴,还是东市豆腐郎的爱妻?”

    “这、这都不好罢。”

    “是不好,”她二哥微微一笑,“只是你惹祸的时候,似乎又不这么想。”

    在旁人面前风清朗月的二哥,唯独对她长了张刀子嘴。

    阿雀唉声叹气,心里明白自己这次明知故犯,大抵真犯了二哥的忌讳。

    可不知怎么,却也不太慌张。毕竟转念一想,他们原也就是这样长大:那时年幼,她爬上树掏鸟摔伤了腿,哥哥脸也这样冰冷,但其实背她回房的手却直发抖;她腿笨,从小每次追兔子都追得灰头土脸,哥哥也总是笑她,间或觉得她不大争气。可每一次她追烦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生闷气,也是哥哥,却又会放下□□,转而策马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身来,用袖角揩去她脸上斑斑灰点,说阿雀,叫你追兔子,怎么把自己追成只泥里打滚的田鼠了?

    她委屈了才没多会儿,便这样被逗笑。

    只张手叫哥哥抱起来,或背起来,他们有时一无所获,依旧踏着夕阳在傍晚回家。

    “二哥,我总给你添麻烦,是么?”

    “这话原不必问。”

    “好、好,我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够柔和,不规矩,常闹笑话。”

    阿雀道:“可那天我问表姐,若是一个女子,不会作诗,不会画画,便一文不值,不值得被人喜欢么?其实我又在想,哪怕我不会作诗,不会画画,脾气不好,泥里打滚,可是,哥哥还是喜欢我的。”

    “……”

    谢沉璧道:“这话原也不必问。”

    阿雀便笑了。

    “我也觉得是呀,哥哥。”

    这日的结局如若停在此处,阿雀觉得,原也是极好。

    只可惜,她还是低估了二哥此人的“毒辣非常”。当夜,她睡前失眠,正想起前些日子新买的话本里还有一本尚未读完,便又翻身下床,美滋滋钻到床底去拖箱子——

    手痛也无所谓。

    书中自有黄金屋,为了看书嘛。

    她拖啊拖。

    察觉到那箱子似乎比以往轻了许多,心里已莫名窜出些不妙预感,然而还是不敢确信,又不死心,继续往外拖那箱子。

    直至拉到面前,深呼吸,掀开箱盖——

    《金刚经》。

    很好。

    《大藏经》。

    很好。

    《华严经》。

    很——

    “二哥!!!1

    阿雀夜扣书房门,欲哭无泪:“我们再说说、再说说,你先把我的宝贝还给我——阿雀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阿雀对天发誓,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嘛——你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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