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只阿雀
坊间传闻,那燕世子向来纨绔无为,沉迷花街柳巷,尤爱这凭风栏花魁。
每日下学无事可做,便是寻欢此处。三年来,每逢宴客会,便是这世子爷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之时。两人眼见着那雅间外侍从灰发碧眼,皆不似熹真人士,想来今日这登徒子亦不外如是,又来寻花问柳,却是当即放下心来。在外围观察片刻,默契对了个眼神。
恰巧廊下一侍酒小婢路过,阿雀忙又迎上前去,笑盈盈挽住她手臂。
那婢子瞧出她那衣裳面料不菲,陪同的宋守常更是年纪虽轻、却一表人才,一时间受宠若惊。旁边人亦见怪不怪,倒是聂娘子在不远处,见她二人年纪轻轻,竟这般“如狼似虎”,又摇着团扇缓步走来,招呼道:“两位小公子,房中几个姑娘,竟是都不满意么?”
“满意、当然满意。”
阿雀连连点头。
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塞给脸上堆笑的鸨母,见她喜上眉梢,当下又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但聂娘子,不瞒你说,方才同我二人一起来的,却是我阿爹那头的人,时时刻刻紧盯着我兄弟两人,便是姑娘们再花容月色,我们也不敢放肆。这不,赶忙借着旁的由头溜出来,瞧瞧有无合眼缘的姑娘。”
“公子是看中了凉月?”
“原来这位小娘子名唤凉月,”阿雀闻言,含笑拱手,“是了,我哥哥只觉得这位小娘子生得秀气,想邀之同饮。银子自然不成问题,还劳烦聂娘子另为我二人寻一雅间,你看——如何?”
沉甸甸银两在手,自是如何都可。
不多时,三人便被迎入别处,与原先那间隔了极远。阿雀见那婢女瞧着不过十二三岁,面容羞涩,心中也有些许不忍,只又塞了些碎银给她,温声安慰了几句,顺带套了不少消息。结果这厢话音才落,那婢女突便两眼翻白,向右歪倒,阿雀一惊,抬眼看,却是宋守常手起骤落,敲人后颈,竟一下得手,将她击晕过去。
当然,他自己也疼得不轻,直上下摆着手,连声嘶气。
阿雀眼见于此,莫名又想起那日在书房——后颈也跟着生痛起来。
却也来不及慨叹良多,见凉月已沉沉昏迷,便又三下五除二将她身上衣裳同自己互换,将人抱到床边,盖好被子。
“你在这等我便是,”她理了理一头乌发,低头系好腰间细带。边往脸上随意黏些碎黑豆伪成的小痣,边不忘叮嘱宋守常道,“别露了马脚。她要是中途醒来,你且得稳住人。”
“放心、放心。”
“可别趁我不在,占人家便宜。”
“……我像是那种人么1
阿雀心情正好,自是随口开玩笑罢了,闻声又笑盈盈托了托宋家小儿下巴,“知道知道,宋兄一表人才,正人君子。”
说罢,也不待他反嘴。便又托起桌上酒樽,脚下轻盈,若无其事地退出门去。
说句实在话。
换了从前,阿雀绝不会觉得自己生得长相平平是什么优点。没成想老天倒总是盈亏由人,这会儿便叫她吃到甜头,一路埋头走过,竟无一人注意到她换了装扮,直至那雅间门前,盈盈一拜,强自装出的娇弱声线亦听不得半分异常。
“这位大哥,”她方才在侍酒姑娘那套来的话这会儿起了大用,只柔声道,“我家芳宜娘子着我来为殿——来为三爷备酒,还请大哥通报一声,劳烦了。”
燕折华在家中行三,若还在大燕,照理应称句三皇子。虽说在京城人人皆知他身份,到这烟花巷中,却还以三爷代称,果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阿雀暗自腹诽。
见那侍卫面露猜疑,为怕露馅,又连忙起身,凑到人跟前。
边递过去一只银钗,又踮起脚尖、在人耳边低声细语:“大哥,你行行好。我家芳宜娘子对三爷痴心暗许,可怜三爷从不正眼瞧她,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叫我趁着布酒、美言几句,也好让三爷记得我家娘子……”
“这凭风栏有叫芳宜的姑娘?”
“这……这,当然有。”
阿雀虽是信口胡诌,但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在二哥面前扯谎扯熟了,眼见着将被点破,却也不慌不忙。又是俯身一拜,“大哥,你日日跟在三爷身边,连你亦想不起来我家娘子,可知她平日里当真是少有机会与三爷独处了!求您行行好,这钗子您收下,奴一定不给您添乱,您行行好、行行好……”
她作势哀声道:“日后我家芳宜姑娘有幸入了三爷的法眼,决计念着大哥今日的好,定不亏待于您。”
那侍卫闻言,不觉低头摩挲着手中银钗,见其做工精致,掂量着更是分量十足,大抵不是凡物。眼前这婢女亦矮小丑陋,瞧着可怜兮兮,也动了三分恻隐之心。
迟疑片刻,终于让开路去。
“切勿多言,惹得三爷心烦。”
“知道、知道1
阿雀忙不迭连声道谢。
托起那酒,甫一踏进房间,却来不及感叹这装潢富丽——尤其艳俗,先嗅得一阵幽香。
她悄然走近,眼瞧着桌前三两盘点心似动也未动,酒却斟满,大抵是这处主人临时被人叫走,又疑惑为何门外那侍卫一字不提,当下却有些踌躇起来。
这下了痒痒药的酒,是换还是不换?
她四下环顾一圈,屏气凝神。
末了,终于却是壮起胆子,将那桌上酒壶端起,余下的酒全洒入窗边那盆富贵竹里,又用自己带来的酒将其注满,三两下完事,想着扭头就走。
不经意回头一看,却见那富贵竹顷刻间枯死、竟还冒起阵阵黑烟,登时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踩上桌布,只听稀里哗啦一阵脆响——她只得拼命护住那酒壶,余下的点心却无一幸免,尽数落地。
完了!全完了!
阿雀满头是汗,惊骇之下,不住左顾右盼。
一时间,却竟不知是该先查查那株枯死富贵竹,还是整理眼下这一片狼藉。正束手无策之时,忽竟又听得屏风后、帷幕重重的床帐之内,传来一把温柔女声。
“三郎——回来了?和那谢二谈得如何?”
竟然有人!
她瞬时遍体生寒。
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为怕那“惨死”富贵竹害她受罪,只得飞快将那花盆藏至窗后,又急忙转身。不巧,却正迎上那女子掀帘而出,两人堪堪打了个照面——
她一时愣祝
自不察竟微微张大了嘴。
眼神丝毫不敢从人身上挪开,只心道若那日在后山见到的贺执,是秀气里犹有三分英气,眼前人便是十足十的蒲柳韧如丝,柳眉眼波横。别说男人,就是她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瞧着竟也忍不住心猿意马。天人之姿恐亦不过如此。
正神游天外之际。
却听得那女子开口,轻声问:“……你是何人?”
“阿我,我、奴婢,”她嘴上结巴,忙又俯身见礼,“奴婢是芳宜姑娘身边伺候的婢子,奴婢……”
“芳宜?”
女子柳眉微蹙,面带疑惑,又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同样的问题却要遭遇两次,这回本应经验丰厚,阿雀却不由心虚起来,心想这般容貌,难不成便是那传说中独受燕折华钟爱的“荷雁”姑娘,外行碰内行,这会儿该如何作假才好。迟疑不敢回答,正要敷衍过去,却忽听得窗外一声闷哼。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
下一秒。
“该死!是谁扔了盆富贵竹在这1
窗边忽就探了个头进来,一身便服的燕世子灰头土脸,额角见血,满脸忿忿地扫视房内,一个翻身,却没站稳,结果连滚带爬地扑到阿雀身前。
你看我。
我看你。
燕折华猛地起身,猛一拂袖,猛一落座。
顺手拎起桌边酒壶,对着壶嘴就是一通猛灌。
喝完了,终于才缓过劲来,颇嫌弃地低头一瞥。
“哪里来的丑丫头,”他那不地道的汉话,骂人时倒颇有一番风韵,“你!自己把眼睛挖了,今日的事便当全没见过,爷便饶你一命1
见势不妙、刚准备告退的阿雀:……?
啊?
“荷雁,你可等急了?”
说罢,这厮又柔情蜜意地转过头去,扶那绝色女子坐下。
行动间,不巧一脚踩中那桂花糕落在地上的“残罕,眉头瞬间紧蹙。
顿了顿,扭头又再指向她,冷哼道:“真是个不长眼的丫头。罢了,容你收拾完再挖吧。”
“……”
“怎么,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