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只阿雀
谢阿雀从前应该不叫谢阿雀。
这名字是她二哥给的。
至于之前叫什么,在哪里住,又是从哪里被抱了回来,她大都已不记得。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便是跟着二哥的,二哥在哪,她便去哪:二哥住清辉阁,她就住旁边的听雨轩;二哥小时在学塾听课,她亦跟着后头脑袋点地、每日当着夫子的面睡回笼觉;二哥在猎场拉弓如满月,她在后头追着兔子满地跑——总之,哪里有二哥,哪里就有她谢阿雀跟着上蹿下跳。这么形影不离,一直长到了九岁半。
阿雀突然有一日便不再黏着哥哥了。
这事倒叫她最要好的小表姐惊奇。表姐姓赵,小字云佩,是她父亲、定远侯谢连刃年少时原配夫人的亲侄女。和她这个被捡回来的“野女儿”不同,赵家亦是世代军功,到这一辈,膝下仅有一女,太后怜爱她,早早便封了县主,是个姿态仪貌都顶顶出众的少女。
云佩表姐平日里对谁都温婉端方,却格外喜欢跟她玩在一起。
见她一连多日闷闷不乐,只独自一人窝在听雨轩里看话本,这日复又笑盈盈地凑上前来,与她一同钻在被窝里,问:“阿雀,同表姐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惹得你不开心?”
阿雀摇摇头,不答话。
眼角余光一瞥,瞧见表姐人比花娇、唇红齿白的一张脸,人却愈发蔫吧下去,心里只暗暗想: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怎么他们一个个都长得这样好看?
偏只有她不好看。
个头小,头发少,如麻杆般清瘦,定远侯府的下人们私下里都叫她“瘦猴儿”。她虽年纪小,可也知羞,时常傻呆呆蹲在花园池塘边对水照影,湖面上映出一张枯黄的脸,瞧着就像几个月没吃过饱饭。可多吃也不见好,只见胖,胖了便更不好看。
阿雀越想越委屈,难过得一夜没睡。
天刚蒙蒙亮,便驾轻就熟翻窗出了闺阁。等谢沉璧这日晨起练字,宣纸铺开,还未来得及提笔,便听见磨墨的小厮一声惊呼,垂眼一看,不语,只摆手叫那下人回避去。
他自练他的字。雷打不动。
“二哥,二哥。”
“……”
“二哥,”她赖在他书桌底下。头发乱糟糟,蓬成一丛鸡窝,哪里有一丝一毫侯府千金的架子?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全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怜爱有加,只得又主动泪汪汪扒住他腿,死乞白赖问,“你说,这整个小长安,最美的姑娘是谁?”
“是谁?”
“哥哥,是我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阿雀从书桌下钻出头来,瞧见自己不知何时蹭脏了他雪白衣袍一角,此刻上头只留下个分外显眼的黑手印,忙欲盖弥彰地拿手一遮。谢沉璧垂眼看她,她又佯装心不虚理不亏的样子,“二哥,你说,我若再长几年,会不会有表姐漂亮?”
“何须同她比。”
“那我会不会有你漂亮?”
“……”
谢沉璧手中笔墨一顿,墨渍瞬间晕开一片。
阿雀却不像是开玩笑,一本正经地掰起手指,“再过三月,我也十岁了。二哥今年不过十四,再等四年,我便和二哥一样漂亮了,是不是?”
……还是不是。
她倒真敢问。
谢沉璧听罢默然,良久,只轻叹口气。
低声道:“要漂亮有何用——还是聪明要紧。”
阿雀似懂非懂:“二哥,你在骂我?”
“听着像么?”
“像……也不像。”
她二哥便笑着摇摇头。
却是伸手扶她起来,掸去她裙边灰尘,又开口:“那便不是了。”
不是便不是吧。
二哥一贯面冷嘴毒,阿雀也没奢望他能蹦出几个好词来。但这日过后,她却当真再没听过府上下人议论她如何面黄肌瘦,如何仪态滑稽,仿佛切实一日赛一日地“漂亮”起来。后来同表姐说起,表姐只团扇掩面,笑得眉眼温柔,直道羡慕她有个好哥哥。
阿雀嘴撅得老高:“跟哥哥有什么关系?他只会要我念书、顶盘子、缝布还有弹棉花。”
“我的好阿雀。”
表姐闻言,伸手摸摸她头发。
“若不逼你学些琴棋书画,日后怎替你找你的如意郎君?沉璧待你,实已是用心良苦。”
“可难道我不会作诗,不会画画,便一文不值,不值得人家娶我吗?我看东市豆腐坊的月娘同她夫君,不会这些亦恩爱得很——听说每日三更不到,便一同起来推磨呢。”
赵云佩道:“你怎能和她比?”
表姐是真真正正的贵家千金,说话有她的道理,阿雀不想吵下去,自是不吭声。
心里却默默咋舌:怎么不能?她本就没有人家月娘好看。
想到这便馋起人家那“情意绵绵”的豆腐花来。阿雀揉揉肚子,忽见不远处长廊处一众侍从浩浩荡荡走过,最前那人白衣如雪,面若冠玉,当下更没了争辩的心思,自石凳上一跃而下。
谢沉璧自宫中回府,本一路行色匆匆,脚下忽被某物一撞。瞧见是她,那紧绷的面色方才有一刻放松,摆手示意身后锦衣侍卫勿动,又神色如常地低头。
“才踏进院子,刚便不知听谁说,阿雀长大要嫁东市的豆腐郎,”他半弯下腰,手指捋了捋她凌乱鬓发,“当真?”
阿雀装傻:“是谁说的?二哥,他们定是听错了,阿雀是说,要去东市买最最新鲜的豆腐花回来,给二哥作晚膳。”
“那便去吧。”
谢沉璧道:“带了银子么?”
没带也不妨事,他将腰间玉佩解下给她,顺手为她理了理袖角。
“且去吧。人家看了这玉便愿意为你赊账。平日你想玩也难得出去,今日叫你表姐陪你,想玩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回来——但莫叫那豆腐郎拐跑了。”
听这意思,竟是难得不用上课。
阿雀当下眼神一亮,也不追问,便欢天喜地地接过玉佩,拉过表姐一溜烟跑了。
一路跑,衣袂纷飞,笑声沿着长廊传开去。
只有那云佩表姐可怜兮兮,挣脱不得她这蛮牛,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阿雀,你赶着、赶着上阎罗殿告状么——慢、跑慢点——”
阿雀平日里被养在侯府,若非二哥带着,除念书外,少有光明正大出门见人的机会,因此旁人多只知道定远侯府接回来个小小姐,却鲜少窥得她真容。
今天难得谢沉璧转性,容她去见识见识外头热闹,她哪里舍得浪费这偷懒耍滑的机会,又仗着表姐家底殷实,人人见了都笑称一句恭迎县主,风光得很,是以这日,最后竟一直玩到日落西沉才归家,早已过了二哥为她设的门禁时间。又不敢走大门,唯恐被二哥抓了去打手心,只能从后门钻了狗洞进去。
一墙之隔,仍听得表姐在那头忍俊不禁:“阿雀,你哪里像这侯府嫡女?这样怕沉璧,犹如耗子见了猫,他难道真舍得罚你。”
“他可真舍得1
阿雀揉着后腰,也顾不上一袭绿衫裙脏作灰色,嘴里仍嘀嘀咕咕冲墙那头抱怨着:“表姐,你不知道,前月襄城公主自燕国回京探亲,我同宋家守常偷溜出去、爬上城墙想偷摸看上两眼,二哥分明在皇帝——在陛下身旁站着呢,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竟一眼看见我。我躲都来不及躲,还被那宋守常拖着摔了一跤,磕伤了膝盖,原想着卖个可怜,二哥便会心疼我,结果才回家,便被我那狠心二哥拿戒尺敲了十下手心!十下1
“可沉璧后来不也免了你三日的课么?”
表姐笑道:“要我说,只要能让你少听几句夫子的唠叨,莫说十下,一百下你也受得。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话虽如此——”
可怜我们阿雀,当真是个顶顶容易哄好的姑娘。
听赵云佩这么一说,又想起虽被打了手心,但那日二哥见她泪落如雨,最后还是松口答应为她讲半宿故事,从先帝横扫漠北,讲到阿爹东征扶桑,讲得比先生有趣不说,还一直等到她睡着才走。可见二哥待她是真好。心里一下又甜滋滋,连话也跟着软了三分:“好吧,也是,表姐说得是。”
她这日本就在外头听到许多有趣传闻,原想着明日再讲给二哥听,今天先“避避风头”。可与表姐说了两句,自个儿竟也跟着飘飘然胆肥起来。想了想,忽又调转方向朝清辉阁跑去。
外院侍卫说二哥正在同夫子学赋,尚需要通传。
但她可学聪明,把手中玉佩一亮,一众侍卫登时跪了满地,她笑嘻嘻喊着“起来起来”,便蹦蹦跳跳晃着玉佩跑进园子去——
二哥现下所住的清辉阁,是整座定远侯府最雅致清幽的一座别苑。
按道理原该由家主来祝可自己那位传说中的神将老爹和混子大哥常年不在京城,后来便由太后做主,赏给了她二哥。
因建筑恢宏,园子太大,她小时候还时常在里头走迷路。哪怕有丫鬟领着,光是那些假山流水、花草虫鱼,便足够看得人眼花缭乱,一直到近两年才摸着门路。这日亦是轻车熟路,尽挑着幽静处抄近路走。不多时,便瞧见道侧门,她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嘴里一迭声笑着:“二哥,阿雀回来啦1
“你不知道,今日我在西市听人家说——”
她后话仍哽在喉咙口。
人却已愣住,眼瞧着前厅血流成河、数人尸体横陈的惨状,惊得尖叫出声,脚下一绊,竟一屁股跌坐在地,
正厅内,谢沉璧手中杯盖轻抚茶面的动作随之一顿。
未及出声,堂前一黑一灰对峙身影倏然闻声转头。那灰影行动如飞,已先一步出手,瞬间潜行至她背后,五指成爪便要冲人后颈劈下!阿雀惊得口不能言,忽听耳后一声巨响,抬眼看,却是二哥只手捏住那足比他高一头的灰衣男子,如破布般随手扔开,又低头,却已是神色如常。
只将她两臂抄起细看。
好似方才扭断人脖子,不过是帮她拂去衣上一抹灰尘般。
“叫你去玩,没叫你去泥地里打滚。”
谢沉璧道:“说是去东市买豆腐花,豆腐呢?”
阿雀吓得人也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豆腐花,手脚并用地扑进哥哥怀里,埋在他颈边,眼睛闭上又睁开、不住四下环顾,可这炼狱般的惨状俨然仍是真实,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哇”一声吓得大哭起来,手臂收紧,直勒得她二哥也险些去见阎王——
“他们怎么都……我认得,是厨房的阿祥、还有,那个是翠梨、还有前厅的管叔,他们、还有你……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来刺客了么?你有没有受伤?”
“近日边关苦战,缴获了蛮人密信,说是在前朝贵人家中安插了诸多细作。这些人皆是家贼。宫中派人来,令我代阿爹除奸。”
除、除奸?
阿雀愣住:可翠梨自幼在府上和她一起长大,阿祥前些日子才和马家女儿定了亲,管叔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他们怎会是别国的奸细?她小小脑袋埋在二哥颈边,一时间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旁的情绪作祟,好半天没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噙着眼泪,怯生生问:“二哥,放我下来好不好?我、我想回房去了。”
“吓到了?”
“……”
谢沉璧将人轻轻放下。
又牵住她小手,直将人送到来时的侧门前。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只淡淡道:“也罢,回去好好睡一觉。过些时日便是太后大寿,阿爹同大哥此番难得回京,莫在他们面前失仪。”
“阿雀知道。”
“今日的事,也不可与旁人说起。”
“阿雀、阿雀不说。”
应完这两句,小姑娘头也不回便跑了。
他在身后目送。
眼见着她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也顾不上,犹如身后有鬼在追。鲜有怒色的面庞,忽生一阵寒意。
“今日是谁在清辉阁外看守?”
“应是陆城。”
话音刚落,身后不远处,一黑衣人自檐下现身,“但三小姐手执白玉,见此玉者,如见君上。是以才不得不放行,亦来不及提前通传——”
“不过是个懒脑筋,值得你如此为他说话?”
“卑职……”
“一身武艺,腿脚竟快不过个八岁小儿,想来没甚么用处。”
少年说罢,似是惋惜般长叹了声气。
指腹慢吞吞轻抚着袖口不慎溅上的丁点血迹,足顿住许久。
又问:“苍术,那你说,怎么处置为好?”
黑衣人将头埋低,抱剑不语。
“你不说话,”谢沉璧也不恼,反笑起来,温声道,“也好,养狗都是不必作人语的。只需听话便可——听明白了,便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