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时代的旗手
《简·爱》金色的典雅花体字书名底下, 是秀气的作者名字:夏洛蒂·勃朗特。
不是她最早用的假名柯勒·贝尔。
这感觉真是太奇幻了,就像是穿进《红楼梦》里,发现贾府姐妹里有人在看紫式部的《源氏物语》译本。
乔伊不由得抬起头:“您好, 我想问问这位——勃朗特女士,现在还在世吗?”
她隐约记得勃朗特姐妹似乎是十九世纪上半叶的作家。
奥兰普有一丝惊讶, 绿眼睛里闪过一道探询的光。不过, 她还是回答道:“很不幸, 她和她的姐妹都在二十多年前过世了。”
乔伊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还是错过女神了。
这也没法强求,毕竟十八十九世纪是文学艺术领域大师辈出的时代。之前她已经从报纸上得知,法兰西文坛现在正是兴盛。
今天恰逢星期天, 说不定此时此刻,屠格涅夫、都德、左拉和莫泊桑就聚在福楼拜的单身宿舍里, 畅谈写作和墙角上那块猫咪形状的咖啡渣。
奥兰普看着乔伊失望的样子,微笑起来:“您要是喜欢这一类作品, 还可以看看旁边的作品。”
闻言,乔伊看向旁边的书架,顿时感觉心跳被巨大的惊喜冲击得停了一拍——
《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艾玛》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 旁边甚至还有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在草垛子扎成的别致书架上插了面小旗子:“新大陆上的女性之声。”
她马上注意到一点——这些似乎都是女作家的书。
在女性都被训诫要温柔脆弱、惹人怜惜以获得男性庇护的1873年,居然有一家女老板开的书店, 在最显眼的地方放满了女作家的书!
太离经叛道了,简直是伤风败俗。
奥兰普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乔伊第一反应想道。
她忍不住又重新打量了几眼奥兰普,正好看到她走到另一边的书堆,捡起一本被碰歪的书。这一眼,乔伊更吃惊了——
虽然在臀部至大腿的
部分鼓起蓬松如同灯笼一般的裙摆,但她看清楚了, 奥兰普穿的是裤子!可以看出两条小腿轮廓的那种。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看到有女性穿裤子。
事实上,在玫瑰公主幼时的记忆里,马德里曾经有过疯癫的女子穿着裤子上街,结果直接被警察以“伤风败俗”为名抓进了警察局。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连钢琴腿都要穿裙子,何况是女人的腿!
虽然乔伊觉得这个比喻完全只是恶俗的抖机灵,但这不妨碍她清楚了解这个时代的风俗传统。
“奥兰普,请问今天有活儿可以干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女孩,枯草般细弱枯黄的头发扎在头顶,惨白的手臂里还抱着一个襁褓,里面皱巴巴的婴儿有气无力地哭着,细弱的声音活像一只小猫。
“啊,波妮,我不是说了你这些天应该静养吗?”
奥兰普一阵风似的从乔伊身边掠过,穿裤子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活儿是有,但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做事情。拿着,先回去好好躺着,过几个月再出来干活。”
她硬往波妮手里塞了些什么,把连连道谢的少女给赶走了。
乔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奥兰普是个什么样的人?
“奥兰普,好久不见。”安东尼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也下马车走了过来。
咦?乔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很熟?
“噢,小托尼啊。”奥兰普一见他就笑了起来,“仲夏夜的那朵玫瑰画得不错。听说你最近有项目了,但你不是开学了吗?又翘课了?”
安东尼奥眉毛一挑,摊摊手当做回答。
奥兰普见他站在乔伊身边,忽然露出了悟的神色:“哦——所以这位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对吧?”
乔伊眨眨眼:“您叫我乔伊就好。”
“那我可不客气了,”奥兰普当真不客气,转身就从柜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又拿出一支钢笔递到乔伊面前。
“乔伊,我听说你之前去市政厅申请回形针的
专利,他们看你是个女人,就拒绝你对不对?那你一定对这封联名信很有同感。”
乔伊一头雾水地接过信,粗粗扫了一眼,看到了些“投票权”“财产所有权”“独立法律地位”之类的词汇。信的最底下还有十几个签名,她似乎瞥到了“欧瑟比·古埃尔”和“约瑟夫·巴特罗”。
“这是我起草的联名信,已经有很多人签字了,”奥兰普笑着说,“核心内容就是要求区议会立法,给予女性选举权,以及独立的法律地位——比如说,这样你就可以自己跟别人签合同,也可以在婚后保留自己的财产了。我打算攒到一百个签名,就和我的战友们一起带去区议会请愿。”
“奇怪的是,愿意签字的男人还比女人要多得多……所以女性的签字变得格外重要。乔伊,我听说了你的事迹,”奥兰普的绿眼睛神秘地眨了眨,“我相信你一定愿意在这封信上签名,对么?”
“呃……”乔伊一时有点语塞,她该怎么跟这位热情的红发女士说,这有点太突然了,她可能还要考虑一下?
其实她还是很愿意支持的,但她身份有点尴尬,自己都如履薄冰。她心里有一条明确的线——如果不是确实有必要,最好少掺和政治。
在她踌躇之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十分自然地抽走了那封信,“奥兰普,她才刚来巴塞罗那不久,而且她才十九岁。”安东尼奥说着,把信塞回给书店女主人。
“刚才那位被强/奸却不得不生下孩子的小姑娘也是十九岁,”奥兰普凉凉地说,双手交叉在胸前,拒绝接过信,“乔伊又不是你的所有物,小托尼。她是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决定。”
然而安东尼奥毫不退让:“我绝对尊重她自己的决定。但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签字,她会很难拒绝你。奥兰普,今天不行。”
他那双平时总是透着无所谓的淡蓝色眼睛此时定定地盯着那双绿眼睛,神色坚定。
片刻沉默之后,奥兰普笑了:“好吧。我的诡计没能
成功。真是忠诚的骑士呢,小托尼。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护着一个女孩子。”
没等安东尼奥再说话,她从他手中接过信,回头对乔伊做了个鬼脸:“乔伊,我今天就不提这事儿了。欢迎来到奥兰普的书屋——我以单纯的书屋主人身份说这话。那边书摊上有最新上架的书,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推荐《月曜故事》,是这个月的新版。”
乔伊礼貌地笑笑,松了口气。她顺着奥兰普手指向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本《月曜故事》,封面上标的作者是法国的阿尔丰斯·都德。
都德?乔伊知道他是个著名作家,却一时没想起来他写过什么书。
不过,随着她翻开这本《月曜故事》,她马上就看到了那个更为熟悉的短文标题——《最后一课》。
她立刻想起来,两年前普法战争刚结束,法国签订了屈辱的凡尔赛和约,赔款割地。巴黎公社也是在那之后短暂兴起。
有女作家专区的书店,还卖法国人的爱国主义书籍。奥兰普可真是个妙人。乔伊思忖着。
“哦,你不必觉得我奇怪。”奥兰普注意到她的疑惑,笑道,“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热爱自己的祖国,而这种民族情怀是不分国界的。所有被压迫的人,都应当也有权争取自己的尊严和权利——无论这种压迫来自民族,性别,还是阶级。”
马车离开书屋后,安东尼奥很快给乔伊简要介绍了这位奇女子奥兰普·巴特罗——巴特罗家的异端。
她不穿勒出女性曲线的鲸须裙,不结婚,凭着祖父偏爱她而直接赠予她的财产自己开了一家书屋,平日除了经营其他那些工厂资产以外,整日忙的便是资助那些有不幸遭遇而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少女,以及游说其他贵族支持女权运动。
这样离经叛道的女人当然引起过轩然大波,她甚至也曾因为公然穿裤子上街而被拘捕。但是,由于巴特罗家族的实力和家中长辈的溺爱,警察局也对奥兰普没办法,久而久之也就
随她去了。
裤子的推广过程坎坷,最近,她的工作重点就是要求议会在立法上对女性的独立地位进行承认,拥有平等的选举权和投票权。
而安东尼奥之所以认识她,就是因为他时常会免费帮她设计分发的传单,让它更具有吸引力。
“确实都是被压迫的人,”安东尼奥自然地解释道,“我会帮忙设计工人社区,也愿意帮那些苦命的女孩子一点力所能及的小忙。对平等的追求不该有双重标准。”
啊,懂了。乔伊想道,确实是社会主义的好战士。
安东尼奥瞥了乔伊一眼:“我看到你悄悄留在书柜上的那张支票了。你打算在联名信上签字吗?”
乔伊苦恼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可能不会。”
安东尼奥了然地点点头。奥兰普奇怪为什么签字的男性反而比女性多——这正是因为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相对更小。
奥兰普是其中的特例,但对大部分女人来说,这封信最大的可能是毁了她们的一生。
乔伊有些愧疚地小声说:“我留下支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觉得好像我在坐享别人的奋斗成果。”
她并不是英雄。她甚至算不上什么顶尖的社会精英。就算是加上她穿越而来积攒的那些智慧,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能够做出明智投资决定的商人,而不是引领时代变革的领袖。
考虑到加入奥兰普的行动所要付出的代价,她确实会犹豫甚至退缩。
但是,当有人在为大家共同的利益努力发声时,就算一个人自己不加入到发声的队伍,也不该完完全全地视而不见。
乔伊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眉心忽然一跳。
她好像看到了德莫男爵和一个年轻女人。
那两人举止十分亲昵,妆容艳丽的女人在男爵脸上亲了一口,而男爵则笑眯眯地凑过去,捏了一把她的屁股。
那个女人并不是德莫夫人。
乔伊还想再仔细看一眼,但马车一震,经过了一个拐角,转眼就看不见了。
呃……乔伊感觉自己像
吞了一只苍蝇。
刚才在舞会上,德莫夫人还在和女伴们夸夸其谈,炫耀她新买的钻石项链。乔伊当时看到她,还想过怎么今天她没跟丈夫一起来。
这年头,找情妇和情夫都是贵族的常规操作。
虽然乔伊渐渐感觉自己和玫瑰公主的记忆融合越来越密切,甚至有时会错觉自己就是玫瑰公主,但面对这种上到女王下到平民的普遍行为,她还是下意识的对这种风气感到不适。
乔伊禁不住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心累。
这个时代真是疯狂。蒸汽机和电动机都在轰鸣,一项一项的科学发现像流水线一样从实验室生产出来。贵族的男男女女在争相偷情,新兴的商人格外重视商业秩序,还有奥兰普这样的激进活动家。
不愧是最好又最坏的时代。
马车继续行驶到阿方索住的地方,接上了他和女仆艾达——软磨硬泡都从未获得姐姐批准出席舞会的臭弟弟强烈要求,去参观蒙特惠奇城堡一定要带上他。
“毕竟八卦小报都盖章过我应该会喜欢这里,我怎么能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呢。”他如是不屑道。
结果,等到处理了一天政务的阿方索一上车,就发现建筑师先生和他姐姐坐在一边的座位上。
他的脸色立即冷下来:“你坐那边去。”
安东尼奥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
又来了,这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的语气!
阿方索正要气鼓鼓地反驳,乔伊已经开口了:“你坐那边。一个人坐着舒服。”
“可我——”我想和你坐一起。让你的建筑师一个人去坐着舒服呗!
“我和安东尼奥有话要说。”乔伊堵上了他的嘴。
好吧!十五岁的少年带着莫大的愤怒和委屈在对面坐下了。
他看着对面两人摊开一张图纸在指指点点,进行着他基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对话,恨恨地磨了磨牙。
要去考察蒙特惠奇城堡对吧?建筑师先生肯定要装模作样地提出各种翻修意见。
呵,咱们
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阿方索:我才是姐姐最爱的人!安东尼奥·高迪先生,来决斗吧!
上章评论区有语文课代表出没,想必当年都是阅读理解满分选手
问:文章末尾提到《简·爱》的寓意是什么?
简直就像是17年高考阅读题,文末从锅里跳出来的鱼“眼里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如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