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
德莱特盖在文件上的手连自己都未发觉地微微颤抖。
他之前警告过, 不论结果是什么,这件事情都绝对不允许让外人知道。
德莱特感觉浑身都紧绷起来了。
他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闭着眼睛,不易察觉地呼吸急促起来。
只要轻轻一翻。
明明知道轻轻翻开这页纸,他就能够知道答案。
不论答案是“是”或者“不是”, 他最终都要面对,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德莱特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却无法像在战场上指挥作战一样冷静、果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的是什么。
假如……
假如海洛茵, 真的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呢?
德莱特知道自己,如果做出那种假设,自己最应该弄清楚的是当年为什么会抱错, 以及该如何处理后续的事情。
但是,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 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第一时间的, 永远是海洛茵本人。
德莱特浓密下垂的睫毛轻颤。
他无法自拔地又陷入了回忆中。
海洛茵从进入青春期开始, 就一直和别的少女不一样,最近以来,这种情况尤其明显。
她纤瘦, 高挑, 脸上没有婴儿肥, 所以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酒窝。不过她并不经常笑,德莱特是无意中发现的。
他看见他的妹妹在跟黑发少女有说有笑的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海洛茵也是会露出那样轻松的笑颜的。
她很漂亮,只是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疏离感, 尤其是这两个月以来。无处不在的防备,警惕,小心翼翼,让他感觉她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刺猬。
只有睡熟了的时候,才会露出软乎乎的肚子。
他只在马车上见到过一次。
然而那次,即便是沉睡着,她也依旧蹙着眉头。
她生活得并不开心,德莱特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以前总是告诉自己,贵族家庭里又有谁能够活得真正开心的呢?她要学会习惯,学会忍耐。
可是他慢慢也意识到,她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而已。她或许有不少烦恼,不过那都应该来自学业、交际和青春朦胧的好感。
——而不是来自以下犯上的女仆、冷暴力和过激胁迫的校园欺凌以及长年累月的慢性病。
她不信任任何人。
她连自己都不信任。
她背过的东西会一直反复背、反复背,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记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她的女仆恳求了三次希望住得离她更近才被勉强同意。
她的房间门口偷偷安装了声像石。
德莱特没有进过她的房间,但是他知道,他的妹妹在这方面的戒备,只多不少。
海洛茵的问题,他一直都很清楚。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问题的来源到底在哪里。
是少女的叛逆期?以近乎苛责的形式对待自己,不吃早饭和晚饭,好引起他人的注意?
是缺少父母的关爱,封闭了内心的世界,变得孤僻自闭?可是她为什么连他也要疏远?
德莱特不明白。
他只是回想着。
回想着她海藻一样的玫瑰色长发,回想起她看向他时始终带着几分畏惧的湖绿色双眸,回想起她瘦弱的身形和分明凸出的骨节,回想起她一声声胆战心惊的“哥哥”。
这一瞬间,他突然不确定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海洛茵了。
……万一,她确实不是他的妹妹呢?
他要怎么办?
赶出公爵府,赶回乡下,收回姓氏,在沃米卡张贴通告,昭示海洛茵从此与德蒙特家族断绝关系?
那样,她大概会活不下去的吧。
德莱特睁开眼睛,看着书桌上整齐的一叠文件。
白色的纸张突然刺眼极了。
海洛茵从前不是没有自残过。
她半夜会在被窝里用刀片切开自己的手臂,第二天用绷带缠住,然后穿长袖披肩。
事情以被他发现垃圾桶里染血的绷带且没收刀具并警告终结。
如果这一次,她真的被赶了出去,按照她那样倔强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回到自己亲生父母身边,而是在夜晚的街头用一把小刀了结自己吧。
但是自残与自杀总归是有界限的。如果她没有死亡,那大概率会跟那个金发女孩说的一样,被爱慕她的人捡回家,藏起来,当成禁|脔一样的存在吧。
德莱特只是稍微想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就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不了。
……这是他绝对不会允许出现的情况。
他起身,挪开椅子,在书桌边踱步一个来回。
左右不过是添置一份口粮的事情,德蒙特家族不缺。
他甚至想好了该如何跟公爵解释的理由和说辞,急切地伸手准备拿衣帽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文件还没有翻开过。
他披上外套,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走过去,翻开了那一页纸。
因为不明的情愫而紧张加快的心跳,一瞬间停滞,心脏落入谷底。
德莱特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世界变灰了两秒钟。
两秒后,世界才恢复色彩。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行字。
其他的判断结果、过程、原理、分析统统都看不到。
——综上可得,海洛茵小姐与公爵之间有血缘关系。
瓦丽塔感觉到文件上的魔法印记被打开了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幸好成功把德莱特糊弄过去了。
公爵手里的那份报告才是真实的,而且对方已经当着她的面从头到尾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瓦丽塔如实告知了她偷拿对方头发的事情,公爵并没有多说什么。相反,他意外地平静,眼中没有任何过大的波澜起伏。
甚至连她眼中含泪地叫他“爸爸”时也没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感。
但是瓦丽塔不在乎。
她只是稍稍地失落了一下而已。
毕竟她不缺父爱。
她和公爵商量好了公开这件事情的时间、地点和方式,然后心情愉悦地离开。
走出公爵书房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谈话方式并不像是父女,反而更像是合作者。
他依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依然夸赞她像他逝去的妻子一样可爱美丽,可是瓦丽塔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了。
就好像……就好像她所有正面的情感都被剥夺了一样。
四楼的回廊。
墙壁上依然是那些美丽的油画,栩栩如生,优雅高贵,画里的女人依旧在温婉地笑着,如同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可是瓦丽塔只是轻轻一眨眼,就好像感觉自己看到了水莲花泣血的画面。
她吓得心头一跳,连忙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过去,公爵夫人依旧那么端庄美丽,眼角别说血,连眼泪都没有。
她抚了抚胸口,虚惊一场,赶紧踢踢踏踏地下楼了。
下楼出了大厅,台阶上正好撞上了准备进门的德莱特。
对方一看到她,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犹如大雨时刻之前。
“少、少公爵。”瓦丽塔一下子心虚起来,支支吾吾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一些东西,要还给公爵。”瓦丽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警告过你了吧,别再来公爵府。你上次说的那些毫无根据的话,已经足够加深我对你的厌恶,”德莱特的语气冷若冰霜,“你还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沃米卡,完全只是因为我没有追究而已。”
“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瓦丽塔避重就轻地回答,“我现在马上就离开。”
“站住。”
德莱特手一伸,拦住了她,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寒意,“你来这里,是受到了公爵的邀请吗?”
不好。
被德莱特察觉到了不对劲。
瓦丽塔冒冷汗,天知道她怎么突然这么倒霉,正巧出个门就碰到了德莱特!
“……您问我,不如直接去问公爵。”瓦丽塔勉强扯起一个微笑,“您觉得呢?”
“你最好收敛一些,离海洛茵远点。”
德莱特眼神微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跟德蒙特公爵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亲近,如果瓦丽塔真的跟他去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他确实无法阻止公爵不时召见她的行为。
……有些令人作呕。
她的岁数比他还小。
德莱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冷冷地说道:“别有其他的什么妄想,离开这里!”
瓦丽塔如临大赦的跑走了。
德莱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感觉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不管是在面对瓦丽塔还是自己的父亲时,一种微妙的排斥感都让他想要离得远远的。
只有在跟海洛茵相处的时候才不会这样。
他这样想着,拐上了二楼。
那个小女仆说海洛茵发烧了,一直在睡觉,不让人进去打扰。
他每次过去,那个矮个子女仆都警惕地守在门口,有人想进去打扫卫生,她就说“小姐需要休息,卫生已经打扫过了”。
这次,是德莱特第一次没在门口看到女仆。
他敲了敲门,按下门把手。
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头发乱蓬蓬的,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呆,看到他来,视线才逐渐对焦。
“哥哥?”她意外地说,“我还以为是哈蒙呢。”
她听不出他的脚步声。
德莱特没来由地想,他听得出她的,她却不熟悉他的。
“为什么会突然发烧?”
尽管如此,德莱特心底还是松下来一口气。
他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一开口,说出的却是这样干巴巴又僵硬的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受了点凉。”阮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好险好险。
德莱特进来前一分钟,克莱因才因为吵架被她丢进衣帽间反思。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怼跟前一般都看不出来。
“换季的时候,要注意保暖。我说过很多遍了吧。”德莱特偏过头,看了一圈她房间里贴满的公式和常识,“医者不能自医,你是学药剂的,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清楚了。”阮笙连忙答应。
“这段时间沃米卡并不太平,加上你的身体原因,我已经在学校方面帮你请过假了,你可以在家里自学。”德莱特继续说,“学校里的东西明天我会带给你,你不用担心资料整理的问题。”
“……可是学院不允许佣人进入,哥哥你要特地找主任开申请吗?”阮笙有些迟疑。
“我亲自去拿。”
德莱特简短地回答。
他走到床边,看着他苍白脆弱的妹妹,他想起她一次次受伤,一次次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次次被折腾得更加虚弱,心底有莫名的激烈情绪翻涌着。
他把右手,轻轻地放在了阮笙的头顶。
揉了揉她的头发。
阮笙蓦地一怔。
“海洛茵,”青年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叹气一般,“让我,偶尔也省省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频繁熬夜喜提代偿性嗜睡,这几天经常做事的时候突然无意识昏睡过去,大家千万注意。
加上营养液加更还欠了1w的债,我努力搬砖,谢谢大家谅解tat
这几天会不定时突然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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