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裴家俏女郎
“这就是你说的有办法?”
裴玄卿看着她拿来的樱粉衣裙和轮椅,默默往后挪远了些。江婳拍拍胸脯:“尺寸改过了,裙摆也延长了些,肯定合身。”
方才他披散头发,恹恹地倚着石壁,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像极了病美人。江婳便想,何不装作哑女混出城。坐到轮椅上盖着薄毯,便看不出原先身量了。
在江婳“我真拿不出更多”的劝说下,他认命了。
“我警告你,如果敢说出去一个字……”
“不敢!”江婳捂着眼转过身:“男女有别,大人请便。”
身后,布料摩擦声细细簌簌,时不时还有闷哼传来。想是裴玄卿坠崖擦伤太多,裙衫摩得生疼。
“穿好了,女儿家衣服真麻烦!”
江婳应声回头,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毫无仪态地捧腹狂笑。他为什么把腰带系在胸前,当和尚吗?
自打姐姐用轮椅载着另一位病怏怏的姐姐回家,江妁就一直蹲在旁边,两手托腮。
这位美人,她似乎是见过的,却又想不起在哪。裴玄卿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目光朝江婳求助:“真的不能告诉她吗?”
江婳十分肯定地颔首:“童言无忌,容易说漏哦。”
好,他忍,索性闭目睡觉装死。
半晌,江妁倏地拍掌大呼:“我知道了,她是高知县家的姨娘!”
裴玄卿不能开口,但手腕青筋凸起,眸光幽幽,想揍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江婳忙解释:“别生气,我们县里貌美女子几乎都被纳去做姨娘,阿妁夸你呢。”
嘴上劝着妹妹要懂事,心里却爽翻天,给她卧了两枚又大又圆的荷包蛋。
裴大人,你终于体会到惹不起又躲不开的感觉了!
昨夜,高府尸横遍野,那些姨娘的面容他见过。虽称得上俊秀,可比起江婳却差得远,高文是眼瞎么?
下一瞬,他又抬手揉了揉额头——还好眼瞎。
饭毕,外头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停息。雨后全无叶底花,空留光秃秃的花蕊在梢头娇颤。云水空濛,天边泛起淡红烟霞。庭院风细树香,鱼缸里水涨至满,鱼儿灵动摆尾,水便“嗤嗤”地外溅。
收拾好衣物后,三人轻装出门。隔了老远,就看见城门口分男女两路。守军拿着画像,将路过的男子一一抓来对比。但凡眉眼有少许相似,都立马将人扣下待审。
她们走女队,除了被路人指点惋惜、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竟有腿疾外,畅行无阻。到了秀山县,江婳拍拍手:“裴大人,我们就送到这里了,多保重。”
“等等,江大夫。”他唯恐江婳走得太快,伸手握住她的袖角;“芳华县民风顽固守旧,女子行医多遭非议。不如随我回盛京,另搏一番天地也好。”
江婳抿唇不语,芳华县的确偏远落后,她常无偿医治穷人,仍被街坊闲话一句:“江大夫啊,谁敢娶。要是你娘子成天会诊男人,摸手看身子的,你受不受得了嘛!”
盛京么……
那个承载她幸福与不幸少女时期的地方。
江婳本该是已死之人,午夜梦回之时,她也想回到从前的宅院,躺在庭中竹席纳凉。爹爹在一旁研读医书,娘亲则调上几杯梅子饮。
可万一被人认出,当初服下假死药、佯装暴毙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爹娘用此计将她托付给江伯,就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人生总难万事如意,江婳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算了,舟车劳顿,不想去。”
裴玄卿双臂环在身前,眸光锐利:“一路上显摆自己法子好,眉飞色舞,现在就泄了气?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必编假话,监察司审过的犯人上千,你瞒不过我。”
江婳恼了,挥袖甩开,气鼓鼓地叉着腰:“我又不是犯人,别摆出这副讨人厌的模样。”
裴玄卿侧身躲过,转头问江妁;“我这副……模样,很讨人厌?”
江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缩到姐姐身后。自从发现眼前人,就是欺负过她们的大坏蛋,小丫头就再也没有绕着裴玄卿星星眼。
她去意已决,裴玄卿现下身份不便强留,只得谢过姐妹俩大恩。
送走瘟神,江婳心情大好。路过糖葫芦摊,斥巨资两文钱买下,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蜜香瞬间充盈鼻腔。递给妹妹时,糖衣完完整整没有碎处,看着晶莹剔透、鲜红诱人。
江妁咬下一整颗,蜜酿的果浆从唇畔流入,转瞬在嘴里化开,甜味细密绵长。转身刚要递给姐姐吃,小手呆呆地停在半空,指着来处:
“大坏蛋,晕倒了。”
竹室清幽,案上烹的茶“咕嘟咕嘟”冒着泡。裴玄卿睁开双眼,素白帐幔下,江婳板着脸,发髻上的白玉簪不知所踪。
见他醒来,江婳握紧拳头,含泪哭诉;“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穷的大官,浑身一两银子都凑不出来,我当了簪子才付得起两日房钱。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碰上你都没好事!”
在医馆时,他瞥见过梳妆台,可见江婳朴素,这簪子兴许是她唯一的首饰。他自知理亏,刚要开口道歉,她便冷着脸说:“你一没中毒,二无疾病,怎可能莫名晕倒。你是不是……”
被窝下,裴玄卿悄悄攥紧床单:糟糕,还是瞒不过大夫!
“是不是饿极了,气血不足?”
“啊?”裴玄卿怔了半刻,眯上眼,佯装头昏脑胀:“兴许是,已经害江大夫赔了身家,哪里好意思再开口。”
“嗬,那你倒是等我走远了再晕呐。”江婳苦笑着拍拍干瘪的钱袋,双肩耷拉下来:“裴大人,你要是有良心,回京后记得差人送些钱财到医馆。我这本《疫病杂症论》,对治疗瘟疫有奇效,兴许哪家医馆慧眼识珠,能换些银子。”
瞧她捧着书,心痛难舍的模样,裴玄卿心里窝起莫名其妙的火:“你这么敬慕周世仁?”
江婳一头雾水:“周世仁是谁?”
“太医院院首,天下第一神医。枉你爱惜此书,竟不知著作者的名字?”
这下她更匪夷所思了,将书举在手中,严肃地说:“这本书是我呕心沥血所写,跟旁人有何干系?”
裴玄卿薄唇弯起,小娘子到底年少,爱面子。在芳华县这等极南之地吹嘘也罢,怎地卖弄到京城人士眼前。
为了不让她难堪,裴玄卿想附和着翻篇,江婳却不依不饶了,一定要他说清楚何出此言,他只得如实相告。
两年前,全国多处旱灾,饿殍遍野起了疫病。周世仁在太医院埋头苦熬,终于写出《疫病杂症论》。按此书施行救治和管理,效率远胜史上任意一次瘟疫。
“荒唐!”江婳白皙的脸上泛起愠色,来回踱步:“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他足不出户,便能于千里之外想出对策?此法虽大体上有效用,是否仍出现了二三成死亡?”
他默认,虽然有些死亡,但只要能遏制传染,朝中也并不在意少许牺牲。对视间,心中颤了一记,犹疑道;“此书真是你写的?”
江婳坚定地点点头,芳华县毗邻南楚。边界起了瘟疫,她偷偷出境亲入疫区,连累自己都病倒过,终于配出治瘟疫的药。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需得把脉,才能清楚该增添或替换哪味药材。
周世仁远在盛京,按一个方子治病,自然有体质特殊的人死亡。
京中封赏,芳华县不曾听说也属正常。二人将时间线一合,发现周世仁曾赴南楚交流医术。而江婳也记起,那时有一位旅人通医理,以帮忙为由,研读过她写的手记。
被窃取成果固然令人恼恨,但她更恼周世仁毫无医德。既然靠偷窃享受了优遇,就该对病患尽责,他却这样视人命如草芥。
“等等,你说他信周?现任院首?”
江婳额侧青筋突突直跳,那些久远的记忆汹涌席卷。江伯回光返照之际,盈泪痛斥:“老天爷,周贼何德何能坐上院首之位,郎兄夫妇却含恨九泉啊!”
竟是他……江婳离京时才十岁,对爹爹的同僚们,印象模糊。而瘟疫之地,大家十二时辰佩戴面纱,这才认不出对方。
逃亡时,圣旨晓喻全国:太医院院首郎承恩,毒害太后,其罪当满门抄斩。
是江伯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带她一路辗转至边境安家。
可笑,爹娘尸首分离,罪魁祸首却偷了她的心血,在京中受人尊敬、富贵无极,这叫她怎么甘心呢?
此刻江婳活像一只被夺了食的小猫,张牙舞爪地要给人好看。裴玄卿并不知晓她的出身,只以为是小娘子被人抢功气急了,便好言宽慰:
“这有何难,监察司直隶君主。你且写封状书,再附上原手稿。只要我能活着回京面圣,定替你呈上。不过,皇上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届时需要你二人对簿御前,在太医院作证下分出真假。”
对簿御前,那岂不是会见到很多爹爹的旧日同僚。但凡有一人认出她是郎婳,被满门抄斩的郎婳,又该如何?
周世仁欺君,她亦欺君,都是死罪。若二老在天有灵,得知她回去鱼死网破,真的会安息吗?
江婳心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坐在椅上闷闷不乐。裴玄卿斜倚在榻上,眉目含笑:“因着《疫病杂症论》,皇上赏他的田产金银这辈子都花不完,你不想要?”
她想要,就怕没命花。
见她不搭理,又追问:“江大夫居然淡泊名利至此,不过,还有一块免死金牌,你也不稀罕?”
“免死金牌?”江婳瞪大了眼:“不是只有立下卓世之功的人,才能得赐免死金牌吗?”
裴玄卿嗤笑出声,她似乎对自己的功绩有很大误解。抑制瘟疫传染、肃清余毒,对内避免来年无人耕种、饥荒更甚;对外不给他国可乘之机、安定边境,哪里配不上“卓世”二字。
皇上赏的,是写下《疫病杂症论》、匡扶民生之人。揭了周世仁的老底,免死金牌合该归江婳所有。
“这么说,我只要活着赢下这局,就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