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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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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的期待有多高,今日的失望就有多大。

    自打安排松本庆子和康术德见过这一面后,宁卫民和康术德的关系由此产生了极大的裂痕。

    宁卫民肯定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啊。

    所以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几乎用尽混身的本事想要把康术德说服。

    可他的这点招数对老爷子无异于班门弄斧,师父就是师父。

    无论他怎么恳求、解释,哪怕罗广亮也帮着说情,都没用。

    对这桩婚事,康术德的态度就是油盐不进的俩字儿——不行!

    甚至宁卫民表示大不了就把这些东西捐了,卖了,或者交给康术德,也要娶松本庆子。

    更惹得康术德勃然大怒,劈头盖脸痛骂起来。

    「什么?你还想把东西交给我?我都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指望你呢~你交给我?混账!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登高峰,必忍其痛。你懂不懂?」

    老爷子骂他不争气,没出息,是蛐蛐儿罐儿里养王八,越活越抽抽了,不配给自己当徒弟。

    老爷子教训他说,既然他选择走了这一门,还搜罗到手那么些宝贝,那就得有始有终,为这些宝贝负责到底。

    虽说东西是宁卫民买下的,可这是祖宗留下的,他们爷儿俩都算上,只有保管的责任,要用一生去保护这些东西的妥当,绝不会是,也不该是,这些东西最后的拥有者。

    那么无论是让这些东西流失海外,还是没有个好去处,他都无异于民族罪人。

    破罐子破摔算什么?

    丢人!

    特别是当了解到松本庆子还是个拍电影的女明星后。

    老爷子甚至不留情面地说,松本庆子是漂亮,还温婉顺从,有礼貌得很。

    可宁卫民纯属就是见色起意,才会爱上了一个日本戏子。

    他根本不是找老婆,不过是年轻人贪恋女色而已,等到明白过来那就晚了。

    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

    就为这么个日本娘们搭上自己一生,不是冒傻气是什么?

    哪怕宁卫民提及康术德的师娘就是个日本人,那也没用。

    康术德固执着呢,不提还好,提到这件往事,反而愈发坚定了他要干涉宁卫民婚事的决心。

    康术德说,「你还敢跟我面前提这件事?事关国家大义,那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当年的宋先生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就不想想,要不是婚姻上走错了这一步,宋先生又怎么会是妻离子散的下场?我还告诉你,我今天说的这些话,都是宋先生亲口教给我的,他让我永不许忘,绝不能从我们的手里流失一件文物到海外。我今天拦你小子,是对你负责,才不想你重蹈覆辙,遭遇同样的磨难。」

    结果,这师徒俩越说越急眼,算是彻底说拧巴了。

    恨铁不成钢的康术德,因为宁卫民自误,气上头了。…

    手直哆嗦,嘴角不停抽搐,更因为耐心丧失,不惜赌气撵人,说他要不想明白了就永远别回来。

    宁卫民当然认为康术德是个食古不化倔老头,太不尊重他的个人感情。

    但见师父这副模样,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于是一声不吭赶紧走人。

    然而毕竟不是亲生的父子,恰恰就因为宁卫民走得太痛快,反而还让误会加剧了。

    康术德见宁卫民我行我素,半点不听劝,走的居然如此理直气壮,不负责任。

    觉得他注定要一出溜到底,滑向毁灭和颓废的。

    难免为自己一片苦心不被理解,也要彻底付之东流而伤感。

    宁卫民呢?

    他的生活是热闹的,但他的心灵是孤独的,此时也满是怨怒和愤懑。

    他想不明白,几辈子了,他都在渴望亲情之爱,但偏偏就是怎么都得不到。

    为什么他要问康术德的意见啊?不就真把这个师父当亲人了嘛。

    可就是这个师父如今却成了他婚姻的阻碍,让他失望,恼怒,却又无助。

    这让人去哪儿说理去?

    就这样,这师徒俩因为赌气而决绝,居然闹到了谁都不理谁的地步。

    这不能不说,有的时候好心也未必就能办成好事。

    而与这师徒俩相差无几,在这顿不欢而散的酒席之后,松本庆子的状态也是一落千丈。

    爱的心劲儿有多么高,跌落的伤害就有多么痛。

    她精神恍惚,神不守舍,灵魂几乎被扯碎。

    正因为工作中实在无法专心,频频出错,于是也不得不称病请假暂时放下了。

    剧组只能扛着巨大的资金损耗,先拍摄无需主角参与的戏份。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因为松本庆子整个人确实宛如大病了一场,动辄就眼泪汪汪,背地里更是经常会哭得一塌糊涂。

    宁卫民就见过趴在床上痛哭的她,枕头都是湿的。

    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埋怨过什么,反而出于体谅宁卫民,极力掩饰自己的伤心,让宁卫民不用太担心自己。

    尤其得知宁卫民和康术德发生了争吵,她更是真心着急。

    屡屡劝宁卫民要先认错,去和长辈改善关系。

    不要让老人家伤心,进一步产生误会才是。

    她还忍不住告诉了宁卫民,说其实自己的父母也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事。

    还说自己的冲动已经伤了父母的心了,现在是后悔极了,时刻感到内疚。

    总不能他们两个在一起,注定要伤三个老人的心吧?

    最好还是能欧得到这些长辈的祝福才是。

    否则他们今后也是不会幸福的,永远会有负罪感,受到困扰。

    不用说,宁卫民这时才刚刚知道松本庆子为他承受了来自家庭的压力。

    而越是如此,宁卫民也就越是心疼她,越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她,不忍伤害她。

    但也是因此,他都不好意思把康术德为什么反对他们在一起的真正缘故告知。…

    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婚前财产协议和提前制定离婚和遗嘱的倡议,都被他默默又吞咽了回去。

    总而言之,那是十分让人无奈,痛苦,羞涩,不安,慌乱的一段时间。

    被这件几乎无解的事牵扯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历经了莫大的情感煎熬。

    特别是加在中间的宁卫民,更是头一次真切的感到了财富成了怀中的热炭团,既舍不得,也甩不掉,更扔不了。

    而且也难免回忆起老爷子当初就对他太过贪心而有过的预言,说他早晚会因为财富而觉得自己可怜和可悲。

    是啊,他在松本庆子和那些古物之间,无法选择。

    哪一样他都放弃不了,松本庆子是那么可爱,那么迷人,那么体贴。

    如果失去她,他真的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也不能否认康术德的话的确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宁卫民自然也是无心工作的,几乎每天他都在为找不到完美破局的出路而苦恼。

    读书社的经营,老匠人们拍摄纪录片的事儿,他无心过问了,分头甩给了张士慧和刘炜敬这两口子。

    农业大学那边几次三方邀请宁卫民去参加研讨会议,顺便汇报宫廷黄鸡

    和胭脂米的项目进展,他也没太上心,只是把后续资金安排到位,就当甩手大爷了。

    就连刚拿下的《红楼梦》电视剧海外版的翻译工作,他也无心进行了。

    全权委托外研社代为聘请专家来翻译文本,其余的事儿打算等他人到了日本再说。

    原本宁卫民打算要组织皮尔卡顿四大代言人共同亮相在公众面前的计划,更是没能实现。

    他只是在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归国的时候,去机场送了送这两位明星,送了些昂贵的礼物,就算全了彼此的情分。

    还有电影《末代皇帝》杀青,剧组在坛宫饭庄和马克西姆餐厅举办的宴请,他同样没能出席。

    因而错失了与那位著名的意大利导演,和即将在全世界走红的尊龙、岑冲相识的机会。

    至于皮尔卡顿大厦和合资工厂的进展,他更是完全不闻不问,就像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甚至于就连原本他已经计划好的一些日程,他都食言而肥爽约了。

    比如说和陈培斯说好的,要去看看他买下的四合院,再商量商量《父与子》系列的后续作品投资金额。

    还有他答应了殷悦,想要和她好好聊聊服装公司的下一步扩张发展计划,再和「美纯洋媚子」一起聚一聚的。

    另外还有孙五福那儿等着跟他报账,给他看半年来新囤积的好东西,以及和那些工艺品厂的头头脑脑们联络联络感情的事儿。

    结果没有一件他如约前往的,最后全给推了。

    说白了,家和万事兴是绝对的真理,如果家宅不宁,他是完全不在状态,根本无心正事。…

    然而即便如此,偏偏仍旧有有些事他是不能真正彻底撒开手的。

    这个时候,日本的大刀商社居然来电,想要催他回去了。

    宁卫民在日本的下属在电话里向他报告了一个出乎意料坏消息,说是公司房产方面遇到了麻烦。

    前面说过,宁卫民这次跑回华夏来,除了要为张嫱和崔建出磁带,帮助松本庆子协调国内拍摄电影一些事务,以及有些个人名下商务项目要处理之外。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为了躲是非。

    他名下港区赤坂的那套公寓被一家背景复杂的建筑事务所看中了。

    这家事务所因为拿到了大楼的土地权,进一步就要收购公寓大楼,但公寓的业主们几乎没人想要出售。

    于是公寓大楼从此就不太平了,业主们越来越频繁地受到建筑事务所的游说与骚扰。

    而且询问了小野光南和香川美代子这些做房产中介的朋友,宁卫民还预计到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建筑事务所派遣暴力团的骚扰。

    为此,考虑自己不是日本人,宁卫民生怕惹上麻烦被遣返,可他又不想出手这么好的房产。

    便秉承惹不起躲得起的至理名言,他就脚底抹油回了国。

    只留下大刀商社的那些老弱病残跟那些人打擂台。

    照他的想法,哪怕出动暴力团也不好太欺凌残疾人和女人,估计拿这些人没辙。

    而且他的人是白天上班晚上回去,暴力团都是晚上作妖,问题不大。

    结果如今的事实证明,他估计错了,建筑事务所见游说不成,果然出动了暴力团。

    暴力团的办法也挺花哨,并不只是晚上油漆泼门,以及丢死猫在公司门口等等。

    大白天的还能够拉电闸,喇叭扰音,偷窃和损毁职工上班车辆。

    宁卫民雇佣的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几乎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所以如今公司已经人心惶惶,快吓得没法正常经营了。

    那么没有办

    法,大刀商社的临时负责人觉得扛不住了,也只能通知宁卫民,请他回来亲自处理。

    而对于宁卫民而言,大刀商社当然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那可是他在东京经营业务的压舱石啊。

    不说作为一头现金奶牛,每天都为他产生可观的利润,是宁卫民在日本的经营活动主要的现金来源。

    就说用它作为抵押品,从东方汇理苏伊士银行借来了贷款,对宁卫民也是无比重要。

    可以说这家公司要出了问题,宁卫民的麻烦就大了。

    虽然不至于能影响到他全方位的布局,但也必定会手忙脚乱,伤筋动骨的疼上一疼。

    更何况公司所在地赤坂,如今的楼价也是价值不菲的,一样牵扯到投机的杠杆。

    于是宁卫民哪怕再没有心思去处理公务,不能不暂时把自己的私事搁置,赶紧买机票先回日本去了。…

    当然,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暂时又要和松本庆子分开了。

    1986年11月3日星期一,京城机场的候机前厅。

    经过两周的调理,情绪和身体都稍微好了一些的松本庆子,今天亲自来送宁卫民登机。

    她看了一眼大钟,离起飞的时间还剩下十五分钟。

    「阿民,到了那里,要给我打电话。一定别忘了。」

    说着就抱住了宁卫民。

    这对日本人来说,是很少有的举动。

    日本人从不在公众场合下露骨的表露情感。

    这样的失态,也只能说是松本庆子对宁卫民太过眷恋了。

    松本庆子把脸贴在宁卫民的胸膛上,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

    宁卫民也能觉出松本庆子的身心都在颤抖。

    他用自己的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来去抚摸着,又轻轻地拍了几下。

    本以为这就够了,可忽然觉得脖子湿了,原来是松本庆子掉下来的眼泪。

    「庆子,你怎么了?」宁卫民把松本庆子抱在怀里,关心地询问,「你是不愿意让我走吗?还是在担心什么吗?」

    然而松本庆子却缩在宁卫民怀里不说话了,大概沉默了五分钟左右,她才抬起头,皱着眉头,十分无奈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又有点伤感了……」

    "怎么了?为什么?"

    「我好害怕你会离开我。」

    「没事的,庆子,呵呵,原来因为这个啊!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我保证。一起过新年好吗?"

    宁卫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可没想到,庆子虽然笑了,但笑得很苦,然后再次低下头。

    过了片刻,居然小声说,「阿民,要不然,我还是做你……你的情人好不好?」

    「什么?」宁卫民没听清。

    「我说我做你情人吧,我不要求结婚,你结婚吧!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她声音颤抖着哭了出来。

    终于弄清她的想法,宁卫民也控制不住了。

    他没想到松本庆子为了爱情,居然能委曲求全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于是他的心简直要炸裂了,他死一般地抱住松本庆子,紧紧地搂着她。

    「不行,不可以,你不要这么委屈自己!不要说这种话!傻瓜!不管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这辈子都不分开,永远在一起,在一起!不要怕别人反对,谁也没办法分开我们。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尽快解决所有问题的。一定娶你。」

    「嗯」,她闭上眼睛,流着泪,点了点头。

    大概这就是爱情的体现了,无论多么精明的男人,

    多么成熟的女人,最后都会变成幼稚的孩子。

    舍不得啊……他们真的不愿分开,舍不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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