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红星园的污水井
凌灵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发呆。
姑父家还替她留着原来的房间。窗外和蓝月公寓周围一样是条热闹的小街,很吵。刚才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自然又做了梦,总是一个接一个的片段。
父亲带着幼年的她在山里玩,她在林子里疯跑,满头大汗,最后累了,不肯走路。父亲就把她托起来,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这是母亲最害怕的,生怕她摔下来,但她和父亲都很有技巧了,她稳稳坐着,父亲两只大手则牢牢地护住她的腰。夕阳照过来,她眯了眼睛,仰着头,居高临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环抱着自己,都是她一个人的。
那种富足、温暖的感觉,也只有梦里有。醒来,就是冰冷的现实。湿漉漉的枕巾无情地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长辈,几乎是相当于又少了一个。
姑父已经认不出她了。他看到她,愣了半晌,问她是谁。
看护说,他现在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的时候,还能跟人聊聊天,但现在糊涂的时候更多了。
年初姑姑去世,姑父经受不住打击,病倒了。表哥表姐长年在外打工,不方便照顾,把姑父送进了敬老院,谁知现在又添了这个病症。
看护安慰凌灵,姑父身体还不错,饮食起居都正常,可以让人领着散散步,脾气也不错,像个听话的老小孩。
但也只是现在。谁知道后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砰,砰砰砰。”
凌灵下了床。这是谁,强盗吗,门板也要被砸破了。
透过猫眼向外看。
“卫……”
一面开锁一面说话,“骐”字还没出口,那家伙就粗鲁地撞了进来:“你在里面啊?再慢一慢我就踹门了。”
“我看出来了。”凌灵完全不怀疑这一点。
她瞪着他,责问道:“你这是干嘛,不会好好敲门吗?”
卫骐看了下腕表。
“我敲了有三分钟,屋里没反应,打你手机也不接。”
凌灵在门口的鞋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几十通未接来电,都是卫骐。她的手机并未设置静音,敲门加手机振铃,她居然都没听见。
“呃,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姑父搬过一次家,但好像没去变更身份证的住址信息。
那个气势汹汹的闯入者已经完成了简单的逡巡,蹿到阳台上,对着楼下张望。
“我去了芳草地敬老院,王阿姨告诉我的。”他头也不回地答。
王阿姨就是表哥为姑父请的看护。她比姑姑小几岁,为人和善,手脚也勤快。平时不光照顾病人,还定期来这里打扫卫生。
原来卫骐去了敬老院。那么,应该也知道姑父得病的事了。凌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这家伙一副拆门的样子……
“你以为我要自杀?”
那人正从阳台迈回客厅,丢给她一个淡漠的眼神,进了卧室。
凌灵跟着走了过去。这是姑姑姑父的房间,家具都很老旧,蒙着床单。有消毒水掺合着洗涤剂的气味,很淡,就是从这些床单上散发出来的。
“这么干净。你昨天刚来,去完敬老院,以你现在的状态,做不了这么多家务活。所以那位王阿姨还负责打扫房间?”
“嗯。”
“真是尽心。”
“王阿姨就是本地人,五十多岁了,没有儿女,老伴也去世了。表哥说她这样的最合适,我也去她家看过。她无依无靠,生活困难,表哥给她的看护费很多,她对我们很感激。”
卫骐盯着墙上的相框,那里夹了不少老照片。
“哪个是你?”他指着右下角的一张,里面有五六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没有我。”凌灵答,“正中央个子最高的男孩,是我的表哥姜宇峰,表哥左边是表姐姜宇梅。表哥右边两个男孩、表姐左边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是我姑父家亲戚的孩子。”
姑姑一家在县城,她和父母住在凌家村,两个地方并不近,基本是过年过节才走动。
“那这相框里有你和你父母吗?”
凌灵慢慢掀起五斗柜上的床单,拉开一只抽屉。
“就剩这一张了。”她抱出一本相册,翻到其中一页,“我家里的……都没了。”
这是一本老式相册,大部分照片是黑白的,贴在厚厚的藏青色纸页上,每页能贴三到五张。那一页只有一张照片,贴在正中央。
一家三口,还是青年夫妻,女人抱着一个肉团子似的小婴儿。
卫骐一眼就认出了凌建堂和刘莉,样貌和他们身份证照片差不多。
“这是你?”卫骐看看女婴又看看凌灵,重复了几次。
胖胖的女娃娃,倚在母亲怀里,已经睡着了,小嘴半张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猪仔。
这样的胖婴儿,长大后就成了身边清秀、沉默、冷淡的女孩子,还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
“百日那天拍的。”凌灵说。
母亲说那天她拍着拍着就睡着了。真是羡慕那时的自己。要是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该多好。
卫骐翻完整本相册,再也没有凌建堂夫妻和凌灵的照片了。
“你和你爸妈在姑姑家的照片,只有这张?”
“我爸妈都不喜欢拍照。”
“……你也是。”
凌灵沉默。外间响起铃声,是她的手机。
凌灵走了出去。
卫骐不动声色。凌灵的身影消失后,他飞快地用手机拍下了这张合影。
手机忽然也震动起来,像在抗议他的行为。
本地座机,眼熟前四位号码,县公安局。
“孙哥?”
不是孙延,而是孙延的顶头上司,刑警队长李兵。卫骐前一天报到,李兵热情地接待他,本来说带他去下馆子给他接风,结果让一个从天而降的案子给“召”走了,这种情况在卫骐看来简直是家常便饭。
“卫骐,真过意不去啊,昨天那个案子,有点难搞……”
李兵是来求助的。
昨天县公安局接到报案,某个小区发现了一具尸体。
昨天下雪,有几个男孩子在小区里玩打雪仗。有个熊孩子手欠,点了根炮仗,扔到井盖里。井盖下方是污水管道,充满了沼气,遇到明火立刻就炸了,井盖飞出好几米高,擦着那熊孩子耳边闪了过去,把他吓得半死。
随后就是更惊悚的一幕了:一只脏兮兮、湿漉漉的人脚,从井口飞了出来,落在目瞪口呆的孩子们面前,散发出销魂的恶臭。
不用说,它是被那根鞭炮“请”出来的……
李兵带人赶到,在消防队的配合下,从污水井里挖出一具尸体。
是位长发女性,不知泡了多久了,已呈现可怖的巨人观,衣物也烂得所剩无几。法医连夜解剖尸体,发现死者怀有近三个月身孕,并确定了年龄、死亡时间和死因。
约一个月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落入污水井中,溺水窒息而死。
“困难在于,还无法确定她的身份。”李兵说。
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失踪信息像筛筛子一样地过滤又过滤,污水井所在的小区住户信息更是翻了个底儿掉,可就是不知道年轻女子姓甚名谁,这个小区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寻找尸源通告也发了,目前为止一无所获。
案子动静太大了,局长要求他们全力以赴,务必速战速决。可是,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还怎么侦办。
“卫骐,你大城市来的,见多识广,过来帮我们分析分析,行不?反正你现在也能算是我们的人了。”李兵不好意思地说。
“李队别客气,我马上就到。”
卫骐把手机装回口袋,苦笑了一下。孙延说过,有好几次了,凌家村纵火案搁起又放下,因为实在缺乏证据,无从查起。
警力太有限,案件又这么多。这次他来一周只是探探路,照这个态势,恐怕这一周能取得的进展是微乎其微吧。
“又有案子了?”
凌灵等在客厅里,见卫骐出来就问道。
“对。抱歉,我争取明天,哦,后天。后天一早,我准备进山,去凌家村。到时候我叫上你一起。”
“这个给你。”凌灵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张纸。
卫骐扫了一眼,差点没接住,“你、你又……”
“早上起来画的。”凌灵搓了搓手。
和从前一样,这是她照着凌霄传来的图片画的。很遗憾,她没能再“共享”到凌霄的梦境。
画里的女人,凌灵很肯定她在鹤县。
女人在户外,身后的背景,角落里有一座高高的塔。因为远,线条很轻,轮廓很小,凌灵还是认了出来。
“这是鹤县自来水厂的水塔?”卫骐惊讶地说。
“对。”
自来水厂运转了很多年,水塔极高,虽然在县郊,依然与城区遥遥相望。
“她就在县城里。说不定……正是你马上要处理的案子的死者。”凌灵说。
凌霄的感应能力可以覆盖到鹤县,姐妹俩十分欣喜。但这次只有一张,凌灵又有些担忧,这份无法琢磨和掌控的能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卫骐举着画,仔细观察。
“如果真是,就太好了。他们正发愁死者身份的问题,有了长相,查起来容易得多。可是,你确定这个女的已经死了?不像啊。”
之前的画像,死者有惊恐的,绝望的,严重发病的……现在画里的女人,却是笑着的,笑得很甜,好像在和情人对视,任谁也看不出这是她死亡的前一刻。
“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梦到了她,就是画出来的样子。本来我也在疑惑,因为只有一张,但是,现在不是又有案子了吗?”
…………
装模作样地忙碌一番后,卫骐将凌灵的画剪掉背景,交给了李兵。他编的说辞是,他把死者的数据交给一位精通it的刑侦专家,用了先进的模拟软件,绘制出死者生前的模样。
李兵眼睛都直了:“好家伙,这也太逼真了!”
他们修改了寻找尸源通告,把这幅画附在下面。发布不到半小时就有群众打电话。
一连接到三个电话,说的都是同一个人:红梅商场家电专柜售货员,章玉娇。
他们还调查到一个更加重要的信息。发现死者的小区叫做红星园,章玉娇的前男友就住在那里,并且,章玉娇的多位同事反映,章玉娇和他分手前发生过激烈争吵。有人亲眼目睹他们吵架,他恶狠狠地威胁章玉娇“让我不好过你就死定了”。
如此一来,警员们有了明确的方向,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后续调查。
…………
凌灵一进长途汽车站的大门就看见了卫骐。
他正在接电话,看见她,对那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收了线,向她走来。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他的目光好像也融进了这股暖意。
“你来了。走吧。”卫骐转身,向售票窗口走去。
“章玉娇的案子不用管了吗?”凌灵紧紧跟在他身后,低声问。
昨天晚上他告诉她确定了死者身份,她和凌霄都倍感振奋。
“已经用不着我们了,应该很快就能破案。”卫骐说。
我们?
对啊,她都已经答应了,以后有需要就帮忙。她,成了他队伍的一员。
车开了过来。她跟在他身后,机械地上车,坐下。
说不清这种感觉,有些难以适应,索性不去想。
卫骐跟司机聊了几句,走回来道:“这里到源石镇八十多公里,路上积雪没化,开得慢,过去差不多两小时。上山,再一小时,对吧?”
凌灵已经调整了情绪。
“一小时可能不止,山上雪化得慢,不好走。”她平静地答。
“那今晚要在镇上住下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