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舅公是在那天夜里死的。
傅衡峄握着他的手,从温热到冰凉。
第二天一早,悬春谷的全部弟子跪在木屋前。
老谷主也亲自来到舅公的榻前,久久伫立,泪沾衣襟。
舅公被埋在了悬春谷的东北峰上,站在峰顶,可以隐约看到凤都城的烟火。
众人祭拜完,一一离去。傅衡峄独自站在峰顶,朝着东北方向望去。
宋泠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孤独落寞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空山寂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相国大人节哀。”
傅衡峄转过头,是老谷主。他连忙作揖。
“回到悬春谷,便只有悬春谷弟子,哪里来的相国。谷主这么叫太折煞晚辈了。”
老谷主还礼谦笑。
“贺神医仙逝真是我悬春谷一大损失,索性他还有你和宋泠这两个亲传弟子。”他叹道。
“离开悬春谷后,我很少再行医救人,而如今朝中事务繁忙,恐不堪重负,舅公的遗志只能托付给宋师妹了。傅衡峄看向宋泠。
宋泠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头:“我怎么能比得上师兄。不说别的,单是师父独创的换心之术,我便已无缘受教。”
“舅公没有教你换心之术?”傅衡峄有点意外。
宋泠摇头:“师父收我为徒后,曾说换心之术虽能使人起死回生,但终究是以命换命的法子-----换心之人能得以存活,但被换之人却往往命不久矣。这法子虽能救人,但若是被有心人学去,只怕会故意夺心,残害众生。所以他后来思考良久,决定不再将此术传人,就连之前传给你,他也一直很后悔。“
傅衡峄若有所思点点头:“舅公大义。”
“不过,师父曾答应一位蝶姑娘要为她换心。因那被换之人有求于蝶姑娘,心甘情愿换自己的心给她。不但如此,听说那人罪孽深重,杀过不少人。而此人肯换心救蝶姑娘一命,也算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师父听了才同意做的。”
“如今师父仙逝,可却还未来得及给蝶姑娘换心,只怕还要师兄来完成。”宋泠提醒道。
“不错。”老谷主补充道:“这位蝶姑娘的家人对悬春谷有恩,悬春谷一直未得以相报。此前一直由贺神医亲自料理蝶姑娘的身体,如今便由衡峄你来接替吧。”
傅衡峄点点头,没有什么异议。
“还有一事。”老谷主道。
“老朽不日前收到了帝师大人的信。”
傅衡峄微微一愣,立刻什么都明白了,随后轻道:“劳烦谷主了。”
宋泠一脸茫然,看着两人。
“帝师大人信中让你静闭,南边的断阳崖上有一间独屋,十分清净,你便住那里吧。每日我会派人将一天的吃食带上去,只不过遵从帝师大人的指令,饭菜只能是一些清淡之物,断然是不能与你相国府相比了。”老谷主说道。
“是。”傅衡峄轻声道。
“静闭!”宋泠不明所以:“为什么要静闭?”
“宋泠。”老谷主叫她,示意她不要多问。
宋泠不再询问,但眼中却满是着急,她十分担心的看了眼傅衡峄。
“宋泠,你善通奇门药理,不如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做。”老谷主看着她,吩咐道:“遵帝师大人之令,命悬春谷制出一枚断尘丹,交于相国大人。”
宋泠睁大了眼睛,确认的问道:“断尘丹?!”
老谷主点头。
师兄为什么要断尘丹?
这句话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在嘴边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断尘丹之效便是斩断情丝,永绝红尘,使人忘情绝爱。帝师大人赐断尘丹给傅衡峄,还能为什么?
只能是因他需要斩断不该生的情丝,断去不该有的红尘。
只能是因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宋泠的心突然落空。
离开舅公的陵墓,老谷主便派人送傅衡峄上了断阳崖。
宋泠看着他走进了木屋,最后向东北方向忘了一眼,然后关上了木屋的门。
看着那扇门一点点关闭,宋泠的眼泪落了下来。
·········
凤都城还是一样的热闹。
一夜大火烧尽襄梦楼,随后便是天降遗诏。短短月间,整个滕亭便换了天地。
齐太后是在萧庭正式登基的那天自缢的。
萧庭让她儿子的命和她的命里选,她选择了后者。萧庭履行了她的诺言,重封萧正朗为太子。
陆烟宁在后花园见到这位旧朝帝王新朝太子时,他正牵着萧度的手漫步。
虽然只有六岁,他却不像从前那般活泼好动。听人说自他母亲自缢后,萧庭随之杀了从前在珑瑛殿当差的所有婢女侍从,换了一批全新的面孔。
而他却突然不再开口说话了。
御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都没诊断出什么结果。萧庭对此毫不在意,于是便不了了之。
萧度心疼这个侄子,这几日接连进宫陪他。
“霁宁姑娘?”萧度唤道,但随后又抱歉一笑:“我都忘了,应该是陆姑娘。”
自神女大选之后,他便一直在找襄梦楼暗害神女的罪证,可没想到没过多久,便闹出了后来一系列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也终于知道了陆烟宁的真实身份。
“如今皇姐登基,陆姑娘当属第一大功臣,却为何还是这婢女打扮?”他让侍从们将太子带走,然后打量了陆烟宁一番,笑问道。
“陛下的皇位还未稳固,若是再执意封我个女官,岂不是又召那些大臣们不满?我就不给陛下添麻烦了。”陆烟宁背着手笑答。
萧度点头:“陆姑娘远见。”接着他又含笑自嘲道:“可惜本王竟然眼拙至此,在襄梦楼时还真以为陆姑娘是一个寻常乐姬呢。”
“而当时皇姐生日宴之上,本王生病请辞,没有到场,也未曾见过姑娘英姿,当真是遗憾。”他感慨道:“不过细细算来,从你来那天,到现在,也有半年了吧。”
“六个月零三天。”陆烟宁纠正道。
萧度一愣,随后感叹:“时移世易,倒是唯独本王,永远就这样。”他张开手臂,自嘲一笑。
“王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好功夫。”
她这一语双关,既说了襄梦楼之事,又说了朝中事,萧度听了,不由佩服的哈哈大笑。
“不过啊,我这【不沾身】倒不是因为功夫好,而是实在没这能耐。”他摇摇头笑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长宜王倒是能耐大,不最后还是成了阶下之囚?”
“四哥他……皇姐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陛下心意已决。况且萧燃若不死,将来也难保不会生乱。”陆烟宁解释道。
萧度收起笑,长叹道:“自皇姐登基以来,这宫里宫外,死了不少人啊!”
“陆姑娘真的觉得,皇姐是最适合皇位的人选吗?”他突然盯着陆烟宁的眼睛认真的问道。
陆烟宁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随后又很快移开。
就算萧庭不适合,难道玄烈皇帝就适合吗?玄烈皇帝不适合不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凭什么萧庭就不可以?难道因为她是女子,便需要特别质疑一下吗?
陆烟宁心道。
但她嘴上却只是说:“她做的未必会比玄烈皇帝差。”
不知萧度是否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他沉默片刻后道:“罢了。”
“此番进宫,本欲再向皇姐求情,饶恕四哥一命,陆姑娘既说皇姐决心已定,本王便没必要再去了。”他说道:”既如此,不妨陆姑娘陪我去最后看看四哥吧!”
陆烟宁微愣。
“皇姐已下令不需任何人探监,可本王想或许陆姑娘你有办法。”他解释道。
“就当陆姑娘帮我个忙?”
陆烟宁想也没想,微微一笑应道:“在襄梦楼里,王爷三翻四次的帮我,如今这点小事,烟宁自当代劳。”
两人从皇宫出去,来到昭狱,陆烟宁将萧庭给她的一块御令令牌示出,狱卒立刻放他们进去。
暗无天日的囚牢中,他们看到了已经彻底疯癫的萧燃。
此刻的他已经认不得人,见到陆烟宁,半笑半骂的唤她宋清荷。
而一转眼,又对着墙壁,对着桌子喊宋清荷。
仿佛在他看来,宋清荷如幽魂般无处不在。
萧度上前和他说话,告诉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可他却前言不搭后语,似乎完全不在乎将要临近的死期。仍是半句不离宋清荷,并用最难听最不能入耳的话辱骂着她。
萧度无奈的摇头。
两人离开之际,萧燃又突然暴怒起来,他不停的用拳头砸着铁门,对着陆烟宁大喊:“宋清荷!你害惨了我!你不得好死!”
陆烟宁回头望去,此刻的萧燃像一头急迫冲出牢笼的疯蛮巨兽,他不停的挥动的血淋淋的拳头,将一身的蛮力付诸于面前的几根铁栏上,仿佛在这个它无法理解的世界里,那是它唯一的宿敌。
陆烟宁突然意识到,史料记载的那个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再也没有了。
从狱中出来,萧度情绪低落,匆匆与陆烟宁告别。
陆烟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她看了看日头,才刚过未时,于是借了一匹马,朝惊雀九阁的方向而去。
到了九阁,她独自走进馔玉楼,小二替她引位,她却摆摆手说不用,然后自己上楼,在七楼的一间包房门口停下,轻扣三下,推开门。
屋内中央是一个头发微白的年迈背影。
陆烟宁嘴角微扬:“王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