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十二楼的风是寒冷的。
苏蔚儿站在窗边忍不住搓搓两只胳膊,再一次的看向背着身子的夏高樾。
半炷香了,他仍是纹丝未动,凝视着墙面上的那副山景图,像是静止的画面。
楼下也是寂静的。
自两周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后,襄梦楼史无前例的宣布闭门整整一月。整个凤都城内也逐渐风言风语起来。
即便那日夏楼主亲自出来证实了神女被杀一事是无稽之谈,但这样的事情只要一发生,旁人还是免不了在背后窃窃私语。一来二去,外面的人说得神秘,楼里的人也心怀不安,当晚便有好几个姑娘趁乱偷偷跑了出去,再也没见人影,搞得楼里人心惶惶。
再加上那晚相国大人闹出那样大的一场丑闻,竟逼得御林军直冲楼内抓人,彻底破了【官府不入惊雀阁】的规矩,其他楼的楼主为此皆感到不安,若是日后朝廷的人都可以带兵随便出入,整个九阁之内那么多摆不上台面的生意,岂非是砧板上的鱼肉,随时待人宰割?于是纷纷书信夏高樾要个说法。
夏高樾随后决定先将襄梦楼关闭几日,以免不安好心之人趁乱再度生事。
前一周,夏高樾并未召见任何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十二楼的屋子里,不吃不喝;直到第二周的清晨,天还蒙蒙亮,十二楼的房门被打开,召了柳娘、叶颦等几个主事,伍影伍踪两兄弟,还有苏蔚儿进来。
其实夏高樾召见她,苏蔚儿并不意外。因为济宁当时便说过,她帮夏高樾掩盖了十楼的真相,夏高樾肯定会将她视为自己人,并且重用于她。只是当她真实的站在整个襄梦楼的最顶层时,她的内心还是觉得有些害怕。
柳妈妈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一进来,那不安的神色便爬满她铺着厚重脂粉的脸。她一直负责管理十楼,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难免不被问责。
她揪着手中的绢子环顾一周,最后视线落在夏高樾的背影。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画吗?”
夏高樾仍是背着身子,突然开口问道。
众人都不知道,于是只得沉默。柳妈妈自然不会任何一个可能在楼主面前张脸的机会,于是开口说道:“回楼主,这是【轻滦山居图】”
夏高樾转过身子,看向柳妈妈,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当年总阁主知道我喜欢画,便特地命人将段墨在世时的最后一副作品送给我。这幅画汇聚了段墨一生的心血,同时也将南派画技体现的淋漓尽致,真可谓千古一画。”
柳妈妈对这幅画印象深刻。
当年夏高樾拿到画足足盯了半刻钟,突然一口血便喷了出来,要不是离得距离远,这幅无比珍贵的名画便就毁了。后来便莫名其妙病了整整三个月,也不找大夫,只是说是因偶得自己梦寐以求的画作喜极所致。他将画存在了库房中,再不予示人,却不知为何今日破天荒的将它拿出来展示于人前。
柳妈妈微微抬头,心里安定了一些。夏高樾此时还有心情赏画,可见事情也并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说不定楼主会因为她多年为襄梦楼鞠躬尽瘁的份上网开一面。虽然她不再像刚进来时那般害怕,但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堆出一个谄媚的笑,拍马屁道:“今日是什么大日子?楼主竟把【轻滦山居图】请了出来,属下们幸运,也能跟着观赏一番了!”
“哦?”他抬眉:“我竟不知柳妈妈也好画?”
柳妈妈继续拍马屁道:“主子爱好风雅,属下们日日耳濡目染,自然也就跟着欣赏起来。”
夏高樾奇怪的轻笑一声,将画从墙上拿了下来,单手举着画轴,站在她面前。
“那你说说,你从这画中都看到了什么?”
柳妈妈愣了一下,她自然不懂什么画,但还是将头凑上前,硬着头皮试图看出一二门道好将此事对付过去。
她仔细看着那鬼斧神工般的画迹,心里琢磨着合适的措辞,但突然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紧接着便感到腹痛难忍,她下意识的抬头,却不料突然被人将头死死摁住,冲着面前的画猛的一下怼上去。
同时,她感到一把巨大的手掌藏在那副画后面,将画狠劲的往她脸上按。她闻到了墨香,也闻到了刚刚那个难闻的气味。
她用力挣扎着,却难以逃脱那两只手掌的掌控。她感到自己的眼角留下了两道冰冷的液体,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哭,为什么会流出眼泪?
紧接着,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不是眼泪,那是血!这画里有毒!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片刻后,她便没了知觉,瘫软下来。两只大手总算松开,任凭她倒落在地。
周围鸦雀无声,伍影伍踪冷漠的往地上撇了一眼,而其他人则吓得缩在房间的角落。
苏蔚儿和几个主事环抱在一起,透过别人的发间,她看到地上柳妈妈七窍生血,死瞪着眼睛,像是她最爱吃的那道过江猴头。
“蔚儿。”
夏高樾将手上已经破烂的画扔掉,然后拿起桌上干净的手巾擦了擦。
“这次若非你,楼里恐怕得麻烦一阵。”
苏蔚儿立刻下跪:“蔚儿身为襄梦楼的人,甘愿为楼主效劳!”
“楼里若多些这样衷心的人,也不至于进了细作都毫无知觉。”
众人皆下跪。
“诸位知道,襄梦楼素来赏罚分明,犯了错的要罚,立了功的自然要赏。”
他缓缓蹲下,在柳妈妈的身上摸索一番,找到了一块儿令牌。
他将令牌交给苏蔚儿,吩咐道:“从今以后,你就接替柳妈妈,掌管十楼以及十楼以下的所有事情。”
苏蔚儿双手微颤,接过令牌,低头道:“谢楼主!”
“先别忙着谢。”他道:“柳妈妈虽然办事不力,但到底是有些能力才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你要想真正接手,先做三件事。这三件事做好,你便可顺利接手,但若有一件事情不成………”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凡有一件未成,你可别怪我没有念过你的功绩。”
他语调阴冷,叶颦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个颤,可苏蔚儿此刻却反而安心不少。
她记得陆烟宁说过,像夏高樾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必然不会因为一次投诚就相信她,定是还要多番试探不可。但相反的,他越是试探你,便越是说明你还没有露出破绽;若是他立刻相信你,反而要格外小心,因为很有可能这只是用来迷惑的烟雾而已。
而现在夏高樾还要用三件事试探她,足以证明他还不够信她,但她又毫无破绽。
于是她答道:“蔚儿定不负楼主所望!只是不知这三件事是什么?”
“这第一件事便是杀陆烟宁。”夏高樾说道:“傅相国演了那样一出戏救她,现在八成已经把她藏了起来。可那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不会轻易躲在傅衡峄身后,所以定然还会有动作。你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也算对她有些了解,派你去杀她,你可有信心?”
苏蔚儿点头:“无论陆烟宁是长公主的人还是傅相国的人,总归都是官家的人,傅相国要藏她,无非就是宫里或者相国府,再者就是其他官府之人的府邸。襄梦楼人脉极广,官府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要找个人,不难。”
夏高樾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不难就好。”
“第二件事。禁卫军进了九阁,这是大事,得给主子还有其他八位楼主一个交代。若是被他们知道是襄梦楼用人失察,被潜入了奸细,而禁卫军闯阁正是为了救那奸细,事情还指不定要怎么麻烦呢,不如直接推到傅衡峄身上,也好将咱们撇清关系。”
“楼主打算怎么做?”
“你去放出消息,就说傅衡峄想重启对九阁的调查,闯入襄梦楼只是第一步,将来还会逐步渗透各个楼里。“
“是。”
“那第三件事……?”苏蔚儿问道。
这时,夏高樾示意这一干人等全部出去。众人心中皆长舒一口气,逃一样的赶紧离开。
待到房间内只剩下两人,夏高樾才开口道:“最后一件事需要保密。”
苏蔚儿的神经突然一紧,然后立刻跪下:“属下必定严守秘密。”
夏高樾低垂眼眉,看了她一眼,然后道:“那日我安排宇文佟羞辱陆烟宁,可没料到禁卫军突然闯入。宇文佟这个没用的东西,居然吓得乱窜,无意之间打开了通往十一楼的暗梯。”
苏蔚儿抬起头,心中惊道,通往十一楼的暗道居然就藏在十楼!
不过,她还是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吃惊和好奇,并问道:“暗道?”
夏高樾防范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道:“暗道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宇文佟进到了不该进的地方。”
“是。”苏蔚儿收起好奇的目光。
“那楼主的意思是……“
夏高樾默了一下,看了眼窗外乌云布满的天,像是没有听见苏蔚儿的询问,而是莫名其妙的说了句“要下雨了。”
“嗯?”苏蔚儿不明所以,再次问道:“楼主是想…”
“杀了他吧。”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道惊雷落下。
苏蔚儿打了个颤。
“可是楼主……宇文佟武功高强,我怕…”
夏高樾指着伍影伍踪两兄弟道:“让他们跟着你,有他们在,还怕杀不了一个宇文佟吗?”
“是。”
随后,他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苏蔚儿恭敬的离开,临出门,夏高樾突然又叫住了她。
“哦对了,你有没有发现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
苏蔚儿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年初开始母亲总是念叨腿疼,说今年远比往年寒冷,雨雪多得吓人,凤都建都几百年,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糟糕的天气,甚至比得上北境了。
母亲曾神叨叨的说,这是妖年。
还说什么,妖年至,百鬼生。能活过今年的都是有福之人。
每每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都一脸马上要离世的丧气模样,苏蔚儿看着就莫名来气,也从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夏高樾突然这么一问,她便突然想到母亲的妖年之说,心想总不能将这无稽之谈说出来,只好敷衍的答道:“好像是比往年多一点,不过春季一过,入夏后应该就好了。”
夏高樾背着身望着窗外,将九阁与雀湖尽收眼底。
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了,苏蔚儿默默离去。
不过,若是她再待久一点,或许能听到夏高樾的自言自语:“死人也比往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