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让陆烟宁在如此天寒地冻的环境中徒步而行,她是决计不肯的。
她长在北方,但却喜欢轻盈简便的衣服,从小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雪地里蹦蹦跳跳一整天都是家常便饭。儿时养成的坏毛病不好改,伤风受寒久了,身子也总是不大好。所以到现在稍微一受寒,便要大病几日。
不过对于陆烟宁而言,身体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自己的马车坐的好好的,突然之间就被赶了下来,还要把她那个干净整洁的马车装满这泥泞不堪的粮食??
不说私底下她可是长公主最得力的干将,就是放在台面上讲,她大小也是个官儿,怎么能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所以当傅衡峄将受伤的少年安置在他自己的车辇中时,陆烟宁也一骨碌儿的钻了进去,并且抢先一步挑了一个最软和的坐垫坐下。
傅衡峄黑着脸看着她:“下来!”
陆烟宁环抱双臂,态度坚决的摇摇头:“不下!”
傅衡峄怒目看着陆烟宁死皮赖脸的样子,真想一把将她拽出马车扔在后面,但多年严格的礼教约束下让他实在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拉扯一个姑娘确实太过有辱斯文。
他无奈的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上了坐辇。
相国坐辇的确很大,里面起码能坐四五个人。
李成义坐在她的对面。他的腿上了一点药膏之后已经好很多了,只是眼神还是怯生生的。大概因为从未坐过如此奢华的坐辇,他的余光不时瞥着车辇的内饰,但却根本不敢正眼去看它们,似乎生怕自己的目光冒犯到这些高贵的饰物。
他比一般十四五岁的少年要瘦一些,长的也要细致一些,不过身高倒是不矮,之前在车下粗粗一比其实和陆烟宁差不了多少,但一上车他便明显矮了一头,原来是由于胆怯的原因他一直弓着身子缩成一团,而陆烟宁却像南天门外的天兵天将一般直挺挺的抱着双臂坐着,神气十足。
她歪着脑袋皱着眉,一会儿死盯着面前这个少年,一会儿转头用无法理喻的眼神看着傅衡峄。
傅衡峄不理她,自顾自的看书。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陆烟宁长吐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行了,我忍不了了!”
两人抬起头看她,对她的话不明所以。却见陆烟宁目光突然变得凶狠,然后悄悄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利刀,直冲对面的少年而去。
傅衡峄见状一惊,立刻伸手将陆烟宁拿刀的那只手的手腕紧紧握住,呵斥道:“你干什么!!”
陆烟宁想要挣脱他的束缚,但没想到他手劲十足,自己完全动弹不得,不由哭笑不得道:“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打算将计就计,引出这小奸细的幕后主使?”
傅衡峄听到她的话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但她的刀一刻也不松手,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误会了,他不是奸细。”
“不是奸细??”陆烟宁两眼一黑,她觉得傅衡峄要么是眼瞎了要么就是个草包。
“好!”她无语的点点头,转过头来对着早已吓得惊慌失措的李成义,说道:“那我问你,北军军需一向供给充足,托这位的福,一年起码有十几万担粮食送往北军。怎么会穷到向周边的老百姓要食物?”
她用手指了指傅衡峄,又说:“还是托这位的福,北军军纪非常严格,即便真的缺粮,没有皇命诏令或者这位的口令,谁敢收你们的粮食?你说你是为了北军筹粮,你筹的什么粮?断送人命的那种粮吗?”
陆烟宁咄咄逼人的讯问让李成义更加惶恐,他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傅衡峄看了,心中不忍,替他回应道:“北军的确有这样的军纪,但李家村不同。”
“李家村源自百年前腾亭第一大将李启将军。他为了北方的安定付出了一生的心力,后来干脆把家搬至岭北固城外的一个村落,就是李家村。那里住的都是李启将军的后嗣和亲眷,虽为平民,但村中人世世代代皆以护卫北方边境为责,健壮男子均入伍从军,剩下的人则号召周围村落为北军筹粮。”
“这是世代的传统,我也曾想废除,想缓解百姓筹粮的重担。但李族长却说,这不仅是粮,更是一份心意。北军将士用命守护他们的安危,他们不能坐享其成,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我奏请先帝,先帝同意用村民们筹得的粮食来豁免他们的赋税。”他说道。
陆烟宁半信半疑的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姑且相信了傅衡峄的说辞,但手中的短刀却仍然抵在李成义的颈处,接着又对着少年问道:“那我再问你,你说你爹是被强盗杀害的,但我看过伤口,那是一刀毙命!你爹八尺壮汉,双掌都是茧子,一看就是练过武的人,什么强盗能将你爹一刀毙命,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若真有这样功夫的人,当什么强盗?”
傅衡峄再叹一口气,继续替他解释道:“李家村并非都是忠良,也出过奸佞小人。上一任族长就是其中之一,他厌倦李氏艰苦的生活,杀死了两个看守,偷偷带走了族里的钱财南下。李家村的人拜托我将钱财追回,我便下令严禁封锁北方各城。那族长看左右都逃不出去,于是躲在山中做了强盗,平日就靠打劫为生。他抢劫李家村的粮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所以呢?”陆烟宁不耐烦的问道。
“而他叫李成义,是李氏嫡系男子成字辈,按照族谱,他爹应该是令字辈,与那族长是亲兄弟。既是亲兄弟,自然不设防,恐怕连他爹都没想到自己的亲兄弟会如此狠毒。如果我没猜错,对他爹下手之人,就是那个族长。”他低低的说道。
李成义吃惊的看着傅衡峄。其实他之前也惊讶于这位大人为何如此平易近人,居然让不明身份的自己坐在他的坐辇内,原来是因为他早已知晓他的来历和意图。
而陆烟宁却用一种更吃惊的方式看着傅衡峄,但那吃惊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可理喻:“你为什么会知道人家家族谱??你到底姓傅还是姓李啊??你不会是李家的私生子吧??”
傅衡峄皱眉,没想到自己说了一大堆,陆烟宁的关注点却是他为什么记得人家家族谱,他无奈道:“我掌管北军五年,曾多次入李氏祠堂祭拜战亡的李姓将士,所以便多留意了一下而已。”
陆烟宁还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还想再追问什么,嘴张了一半,傅衡峄抢答道:“我过目不忘。可以了吗?”
陆烟宁闭上了嘴,将那怀疑的目光从傅衡峄的脸上移到李成义的脸上,问道:“他说得是真的吗?”
李成义怯懦的点点头,眼神中透着真诚与委屈。
傅衡峄再次用力将她的手腕往下压:“现在你可以把刀收回去了吧!”
她一声不响的收起刀,心里琢磨着傅衡峄的话。
其实也不用过多琢磨,前面不远就是李家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得到验证他的身份,若他真是奸细,完全可以编造一个查不出的身份,而不是“李家”这个傅衡峄极为熟悉的身份。
不过话说回来,她本以为傅衡峄就是一时脑热便善心大发救这小孩儿,现在看来他方才几句话间便已将这小孩儿的全身上下都考察了一番的。
这时,车辇的窗口传来几声轻扣声,陆烟宁打开窗子,看到迟安站外面:“怎么样?”
迟安摇摇头:“没毒。”
原来刚刚迟安消失就是为了去查李成义带来的那些粮食中是否藏了毒。
按照陆烟宁的设想,如果李成义是粱悦派来的奸细,那他只会有两种做法,一靠近傅衡峄,伺机杀了他,到时候群龙无首,北军必败;二是将有毒的粮食混入前往岭北支援的队伍中,和其他粮食一起送到前线。毒粮被北军将士服用后必然导致大量的死亡,即便这些粮食杀不死全部人,但也可使得军心大乱,进而大败。
陆烟宁一早便让迟安暗中观察李成义的言行,发现他根本不会武功,所以第一个设想应该不成立。那就只剩下投毒一个选择了,可令陆烟宁惊讶的是,居然粮食里也没有毒。
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吧!陆烟宁耸耸肩。
而此时的傅衡峄则轻拍那少年的肩膀安抚着他,又将自己手边的水果递给他,虽然他没说话,但神色间却是一丝愧疚。
若不是自己掉以轻心,以为将那族长赶进深山便没事了,今日李成义的父亲也不会命遭不测。他内心万分自责,突然想起老师曾罚他整整写了一天的「杀伐决断」四个字。那个时候他不太懂,只觉得凡事留有余地,以宽仁治下才是众望所归,可现在他才明白,有时候对恶者的宽仁就是对善者的残忍。
或许「杀伐决断」这四个字他还得继续写下去。
队伍在暴烈的风雪中缓慢的前行着,黑夜如期而至,带来一种悄无声息的寒冷。
但车辇中却冒出一丝温暖。昏暗的烛光下,暖炉中的温润之气缓缓爬出,悄悄裹在三个人的身上。
受惊过度的李成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傅衡峄拿着北军军力部署舆图看了很久,突然感觉到一丝寒意,抬头一看,窗户半开着,陆烟宁正俯在窗沿,望着崇山之后那在黑暗中冒出的星星点点的火光。
傅衡峄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腰肢和被寒风吹的直往后躲的屡屡发丝,她的身体在汩汩而入的寒风中微微颤抖着,但她仍然执着的向散发着火光的地方凝视。
傅衡峄顺着她的目光向那星火望去,那是钦城。
今夜的钦城好像比以往要亮得多。斑斑点点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色下显得金光灿灿,使得一向贫苦的钦城此刻便如那金色的宫殿般。
「金碧辉煌」的钦城并没有让傅衡峄觉得美不胜收,相反的,他感到一丝不安。
钦城一向人烟稀少,今夜却有如此多的火光聚集在那里,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前线的战报许久没有送来了。
这时陆烟宁回过头来,正巧碰上傅衡峄不安的神情,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心领神会。
傅衡峄的不安并没有维持多久。天一亮队伍刚刚进入固城的时候,那悬在心头的不安瞬间变成了刺入骨髓的绝望。
固城,失守了。
连带旁边的瞿城、洙城等五座城池全部失守。
从前熙熙攘攘的北境城都一个一个都变成了空无人烟的死城。
而当他们找到李家村的时候,眼前的场景更是令所有人都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那一具具层叠着拥挤在一起的尸体,那一张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那被鲜血和污泥浸没的残雪,那被火吞噬过的焦黑的房屋。
那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死神亲吻过的场景,留下不可磨灭的绝望的气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侵蚀人们最后的意志。
李成义看到眼前的场景,发疯了一样叫喊着,他冲向家中,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眼瞪着躺在门口,她胸口处插着一把镰刀,从刀口处渗出的血浸湿了整个衣服。
他的哭喊声像是从远古传来的悲鸣,一时间蔓延在整个死寂的村庄。
陆烟宁呆呆的望着,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她站在那里耐心的等待着这场梦醒来,但是等来的却是远方飞来的箭雨。
“快走!大悦的兵马来了!!”
“大人,飞鸽传书,北军全线退守钦城,请您速去汇合!”
“快,全部人马立刻撤离!火速赶往钦城!!”
“大人,你们先走,我殿后!”
“大悦来了多少人?”
“来不及了,快走!!”
“陆烟宁呢?”
“她的侍卫带她走,可是她不肯走!”
“陆烟宁!走啊!!”
“陆烟宁!!!”
梦醒了。眼前却仍是一片死尸。
如果梦醒前和梦醒后看到的是同样一片场景,那这还算是一场梦吗?
陆烟宁神情恍惚的转过头,用迷蒙的眼神看着在前方不停呼喊自己的傅衡峄,然后重重的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