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七节山泽居篇丨心愿
秦书墨见宁行云挺着身板,既不跪拜,也不答话,心顿时提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接过话道:“皇上,他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梁帝微一挑眉。
“是。”秦书墨用余光瞟了宁行云一眼,见他并无异议,便按照之前准备的说辞说了下去:“小人此前遭假冒御史大人的歹徒谋害,便是被这位公子救下。京兆衙门报案,以及会面七皇子殿下,也都多亏了他的帮忙。”
“哦?那倒是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梁帝说罢,又将目光转向了宁行云,语气变得和善了许多:“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宁行云不慌不忙地回道:“小人不过是一名闲散道士,四方皆是来处,姓名更是不值一提。”
他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显然是不愿意透露个人身份,但梁帝竟是不恼,反倒耐心地继续问道:“那道长来自哪处道观呢?”
“无名小观。”
“师从何处?”
“隐世之师,并无世俗名讳。”
“……”
见对方如此不给面子,梁帝脸上的笑容渐渐生了裂痕。
秦书墨在一旁听得可谓心惊胆战,他拼命向行云递眼色,但宁行云却始终气定神闲,目光不疑,仿佛……是故意戏耍梁帝一般。
正当众人皆以为梁帝会龙颜大怒时,梁帝却突然话锋一转道:“道长此番出游,可是一人?”
宁行云眼中的暗芒一闪而过:“是。”
梁帝反问:“哦?可朕怎么听说那日京兆衙门报案,除了你二人之外,还有另外一名年轻男子?”
宁行云继续面不改色道:“那人是贫道的一名远亲兄弟,前些日子碰巧在金陵相遇,便一同去了衙门。”
“那他现在在何处?”
“前两日便离京了,去向不知。”
“是吗……”梁帝摩挲着右手的玉石扳指,鹰目微眯,似乎在思掇些什么。
这个臭道士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梁帝身侧的大监忍不住警告似地瞪了宁行云一眼。他在梁帝身边伺候多年,深知其脾性习惯,眼见梁帝摆出这般神色便知其是真的动怒了。
宁行云本就机警,自然察觉了梁帝的不悦。但他就算知道了自己所言不知轻重,但却依然不愿松口。这梁帝设局将他们牵扯其中,无非就是想借此事削弱左相势力,清理朝纲,同时借机让流水认祖归宗。所以他才不让流水随他们一同入宫,对于相关问题也避而不谈,以免让梁帝抓住话柄,又将流水推到台面上。
这时,梁帝又道:“道长虽称自己是无名之辈,但不仅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还能探得皇子行迹,并潜入鸡鸣寺中赢得笠儿的信任……”
“皇上有话,不妨直说。”宁行云道。
梁帝轻笑了一声:“道长如此人杰,却无名无号,无迹可循,身份实在是令人怀疑啊……并非是朕小人之心,只是如今中州各国之间虽表面交好,但实际却暗藏汹涌。各方细作埋伏民间,伺机而动,为的就是干扰朝政,以撼我大梁社稷。邺城一事,即便彻查属实,但也不排除你有蓄意搅局弄势之嫌,不然你一个闲散道长,凭什么会屡次帮助一个非亲非故的穷苦书生,还能与皇子相识,在鸡鸣寺来去自如?!”
他在威胁他——宁行云眼神一暗,心中有些犹疑不定。这个梁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特意在百官召来之后才开始询问他的来历,不正是为了揭露流水四皇子的身份吗?流水入了三清观一事本就知之者甚少,即便他自报家门也难以言证。如今流水并不在场,他却给他扣上了细作的帽子以逼他自爆身份,又有何意义?
“呵,道长若是仍不愿坦诚相待,那便委屈你先到牢里过个年吧……”见宁行云并未反驳,梁帝便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上前。
见到侍卫要将宁行云押住,秦书墨连忙直立起身,展臂护在他的身前。
而景笠亦是急赤白脸地求情道:“父皇!行云哥哥绝不是什么坏人啊!”
梁帝摇摇头道:“景笠,你与他不过相识几日,又怎么知道他时好是坏呢?”
“儿臣年纪虽小,但不至于蠢笨到是非不分!他与儿臣虽相识不久,却待儿臣极好,还教了儿臣为人处世之理和道法奥义,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坏人呢!”景笠费劲地解释道。
梁帝叹了口气,耐心道:“笠儿啊,看人不能只看朝夕,也许他只是为了利用你才对你好呢?再说了,若他真的只是一介平民,那又为何不敢表明身份?”
“因,因为……”景笠焦急地挠了挠头,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二人其实一直都未曾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他也只当他们是潇洒自在的闲散道人,并不知晓行云哥哥为何不愿松口。
“带走吧。”梁帝递了个眼神,示意侍卫将其押下。
侍卫们受到指令后便将秦书墨一把拉开,然后将宁行云反手押住。而宁行云则是全程配合着,不见反抗,也不见慌乱,即便被人质押着,也依旧一身清骨,气质脱俗。
眼看宁行云要被押下,突然又有一道男声响起——
“父皇,儿臣知道这名道士的身份!”
众人顺眼望去,便见三皇子站起身,向梁帝鞠了一躬道:“儿臣上个月在前往安庆城为渠城主贺喜时,曾在宴席上见过此人——此人正是三清观静虚道长的大弟子宁行云,世称行云道长。”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三清观的盛名,民间或许知之甚少,但在朝野之中却广为流传。传闻此观卧虎藏龙,观中之人皆为通天大乘之辈,知晓天机,不落凡俗,若为皇室所用,便可助其掌控天下大事,成就江山大业!故天下各方势力都将三清观中人视作上宾,即便不能将其招揽,听上一两句谏言也已是无憾。
宁行云看着不远处为他好心解围的三皇子,突然轻呵了一声。原来,梁帝大费周章的引他们入局,是为了这个啊……什么认祖归宗,什么落叶归根,原来都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
秦书墨见侍卫们停住了脚步,又连忙跑至宁行云身侧,查看他的情况。
他虽不知三清观是何存在,但见众人反应也知道这定是个不得了的地方。既然宁公子的身份已明,那皇上应当不会再为难他了吧?秦书墨这般想着,却发现宁行云的面上并无喜色,而平日里那双淡然不惊的眼眸,此时也变得格外的冰冷慑人。
梁帝脸上尽显惊讶:“他当真是三清观中人?”
三皇子笃定地点点头:“儿臣在宴席上曾与道长攀谈过几句,此等仙姿风骨,定是不会认错。而且,那日二哥也在场。”
二皇子收到梁帝询问的眼神,也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梁帝当即懊悔地拍掌,匆忙吩咐道:“快快快,你们快放下道长!景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呢?这岂不是怠慢了上宾!”
三皇子解释道:“行云道长为人低调,向来不喜这般场合,儿臣见其不愿透露身份,所以也不敢多言。只是见父皇生了误会,又唯恐道长被误伤,无奈之下只能代为挑明。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道长见谅。”说罢,他还向宁行云的方向虔诚地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行云道长不仅有济民之心,还愿与景笠相交,为其开疑解惑,朕当真是感激不尽!为表歉意以及谢意,道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朕一定满足你!”梁帝红光满面,显得格外愉悦。
看到这个反转,楹贵妃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皇儿能与三清观的人搭上关系,她可是做梦都求不到呢!
而殿前的百官也早已议论开来——
“不愧是三清观的人,连宫装都能穿得这般超凡脱俗。”
“七皇子可真有福报啊!就去鸡鸣寺住了这么几天,便能遇到这么个高人。”
“听说谁能得到三清观的相助便能一统大业,看来这七皇子便是命定的太子之选了~”
“别的不说,这左相府与七皇子可有婚约在身,七皇子却能为了邺城百姓大义灭亲,当真有这天子风范!”
“……”
宁行云冷眼看着二人一唱一和,听着耳边众人的喋喋议论,突然觉得世间竟如此吵杂。
多可笑啊……梁帝布了这么一个大局,不过是借流水给自己和自己最喜欢的皇子铺路罢了。那流水又算什么呢?是那个十年前就被抛至道观不闻不问的皇子,还是被精心谋划利用身份的棋子?
宁行云如鲠在喉,他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想赶紧回到客栈,跟流水一起守岁。
“道长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什么赏赐?”梁帝见宁行云不作声,便又提了一遍。
宁行云抬头看向梁帝,掷地有声道:“贫道不求功名利禄,只求皇上能允我等无忧无喜,再无——牵挂!”
梁帝蓦然噤了声,他看着那双眼睛,仿佛望着一泓深潭。他听懂了他的意思。
突然,一阵爆炸声划破天际。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五色烟花跃空而起,在最高点绽开。漫天的火树银花,如星雨般坠落,衬得整个沉夜清亮如昼。
“年关已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我大梁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宁行云的目光越过斑斓的尘光,越过俯身跪拜的人群,见到梁帝冲他微微顿了顿首,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将所有的绚烂抛至身后,坚定不移地往宫外走去。
若这梁帝守信,那至此,世间便再无大梁四皇子——景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