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奥伯斯佯谬
医务室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面,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风里都裹挟着沁人的清新。
头顶慢悠悠的吊扇送来微微凉爽,不知是不是车祸的冲击力太强,张知陈躺下后只觉得浑身的骨肉都像被碾过一样,他眼皮越来越重,逐渐没了动静。
注意到男生已然入睡,姜絮言放缓呼吸,精神放松后,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她轻轻凑近,手肘撑在床边,细细打量今阳有名的小霸王的睡颜。
他的五官长相是标准的淡颜,鼻子高挺,眼型深长,不笑的时候很疏离,笑起来透着股不正经的邪气。
现在睡着之后,睫毛密长,轮廓柔和,看起来非常乖巧。
姜絮言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早晨的办公室,张知陈站在窗边,遥遥碰到的眼神冷而淡,估计是刚在早读上睡了一波,眼角微微下垂,额发散落,看起来散漫又野性。
男生直接无视班主任的眼神威胁,上课铃响后依旧我行我素。
姜絮言之前在滨宁的学校里见过很多不学好的男生,他们大多顽劣,粗鄙,形容猥琐,打眼一看便能知晓他们的品行。
但张知陈不一样。
不光是因为那张脸,他整个人都透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就连插科打诨都自带一种吸引人的滤镜,宛若他是一个看透一切的旁观者,看破却不说破,故意放纵自己。
一个人坐在后排角落里的位置,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偶尔独处时才会流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落寞又孤独。
想到这,姜絮言猛然回过神,极快地眨了眨眼。
她……怎么这么爱观察他……
耳后开始发热,姜絮言立马端坐好,细长的肩颈挺成一条直线,宛若在罚站,老老实实的把手放好,不敢再看张知陈一眼。
仔细想想,她这些天确实经常有意无意地去看他。
体育课会注意到他在打篮球而调转脚步坐到场边,看她不感兴趣的篮球,昨天差点还被飞过来的球砸到,幸亏班长反应快帮了她一把。
数学课会在调头传讲义时下意识扫过最后角落的位置,张知陈一般都在睡觉,蓬松的短发不听话地翘起几根,被老师拽醒时会不悦的皱眉。
像头发懵的小狮子。
可是今天,她好像又发现了他的另一面。
不经意露出成熟的眼神和微笑,认真说话的时候很有威严,会注意到很多她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细节。
还会为她着想。
姜絮言抿了抿唇,如小猫偷偷观察人类一般,没忍住又看向床上的男生。
指尖按在创口贴上,渐渐用力,血痕处泛起痛痒,仿佛自虐一般,姜絮言把那股子绮丽的幻想抛掉。
徐珈曼有句话说得没错。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和这些家世样貌都顶好的天之骄子格格不入。
奶奶费劲心思帮她从滨宁转到今阳,她就有自知之明的,得在这里安静地待下去,她必须收敛,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既是保护那小小的自尊,也是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可是好像一切都被她想的太简单了。
徐珈曼周瑶这样的人她不想招惹,可却在莫名其妙中被她们划到了对立面。
姜絮言垂下眸子,无声叹了口气。
幸好只剩一年了,只要上了大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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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之后的张知陈做了一个梦。
他依稀感觉自己被人从狭□□仄的空间里拉了出来,模糊的视线里都是血色,周围喧嚣一片,人声和警报声充斥了他的耳膜,吵得他头疼欲裂。
依稀间,他好像听到了费扬叫他的名字,紧接着身子一阵悬空,他好像被抬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突然亮起一团刺眼的白光,有人拿着仪器在他身上摆弄。
“患者血氧含量正在降低,心率也在逐渐下降。”
“立刻输血,开启除颤……”
纯正的英语对话夹杂着器具碰撞的声响,张知陈感觉胸口一凉,一个冰冷的触感落在他心腔的位置,紧接着他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震颤了一下。
“张哥!快醒醒!”
“找你半天了,没想到你竟然拐着美女到这睡大觉!老郑都快急死了看你俩没回来!”
“……”
在灵魂即将离体的刹那,封远的声音宛如从遥远天边砸进脑子里的巨锤,将张知陈从噩梦里唤醒。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额头上都是细汗,后背也是一层冷汗,他撑着半坐起来,打量四周的场景,姜絮言的外套贴在他滚烫的身上,平整的布料在摩挲间变皱。
他还在高中医务室。
“你做噩梦啦?脸色这么难看。”封远试了试他的额温,“我去,这么烫!”
张知陈没理他,用力闭了闭眼,待呼吸平复才抬头,声音很哑:“姜絮言呢?”
“啊?”封远实在没想到他家张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小美女,不由愣了愣,随后好笑地指向门口,“刚被大班长带走了。”
“哎你俩什么情况啊?一起玩失踪,老郑都快急死了,徐珈曼说你俩在水池那边,他就让我和舒则来找你俩,结果就看到一根拖把。”说罢,他把靠在墙边的湿拖把拿在手里,嘴角露出一抹坏笑,“说说,你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刚刚小美女走得时候还给你盖被子呢。”
“真没想到啊,前天哥几个凑在一起讨论人家的时候你一声不吭,还以为你对她不感兴趣,合着憋大招呢。”
姜絮言转来的第一天就在男生堆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不光肤白貌美,身娇体弱,关键性格气质冷得很勾人,不爱说话,但人家主动找她却又笑得比谁都软。
这种反差感才是最杀的。
俨然已经成了男生心里公认的今阳校花。
连向来惹眼的徐珈曼在姜絮言面前都被比的俗了几分。
听到封远的话,张知陈眉骨下压,沉着脸从床上下来,不顾脑后的疼痛,穿上鞋就跑了出去。
“哎!”
封远愣怔地瞧着他急吼吼的背影,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校服换了,还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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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絮言和舒则并排朝着教学楼走去,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班长,害得你来找我。”
舒则比她高了一个头,五官深邃,像混血,皮肤很白,但不是那种健康的白色,不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阴郁感。
他闻言淡淡勾唇,偏头看她:“没事,郑老师很担心你俩。”他的语气顿了顿,“我也很担心你。”
“……”姜絮言收敛了笑意看着脚下的路,礼貌道了声谢,“谢谢。”
氛围安静下来。
自从她转来之后,班长是对她最关照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姜絮言面对他总是很拘谨。
男生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奇怪。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蛇盯着。
“不过你怎么会和张知陈一起在医务室?”舒则语气随意,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平时在教室还不够他睡的。”
“他威胁你了?”
“没有。”姜絮言顿时抬头,“他身体不舒服,我把他扶到的医务室。”
舒则没吭声,和她对视了两秒,随后点点头,“那就好。”
姜絮言极轻地嗯了声。
她知道自己被张知陈骗了,老师根本没去开会,也没上什么自习,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替他说了话。
“我和他从高一就认识,这人不光学习不好这么简单。”
沉默间,舒则突然开口。
“我有一次亲眼看见他把人打到进了医院。”舒则面无表情,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隐在树荫下,“只是为了一个职高的女生。”
姜絮言眼睫微动,手指捏紧了衣角。
“那个女生和他走得很近,据说是女朋友。”舒则低眉轻嗤,“他那样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舒则的言语里充满了对张知陈的贬低和蔑视,仿佛张知陈是什么落在烂泥里自甘堕落的草芥,永远都爬不出来。
这种毫不掩饰地厌恶和优越感让姜絮言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心里有点不舒服,想辩驳些什么,可又觉得没有立场和莫名其妙。
张知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资格也没底气去和舒则评判争辩。
也许舒则嘴里的张知陈,才是真正的他。
想到这,姜絮言感觉心口堵了口气,更不想说话了,舒则好似也不是真的想得到女生的回应,两人默默朝前走,直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还没等姜絮言回头,一个极重的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
踉跄间,她被跑过来的张知陈拉到了身边,少年像护食的狼崽一样,拽着她大步往前走,没看舒则一眼。
“张知陈?”姜絮言被迫跟在他身后,小声叫他。
“姜絮言,我现在心情很差。”
张知陈喉结轻滑,宽阔的后背微微发紧,扣住她的手背上青筋浮现,像纵横的山脉,富有生机,衬得她的手腕愈发脆弱。
姜絮言眨了眨眼,表情茫然。
你心情很差,所以呢?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张知陈偏过头瞧她,侧脸轮廓硬朗,眼型锋利:“所以别再让我看见你和舒则讲话。”
姜絮言心跳一顿,脱口而出:“为什么?”
张知陈掉过头,沉默片刻才闷声说:“我看着碍眼。”
“……”
女生盯着他的背影眨眨眼,没有吭声。
也没有甩开他抓着她的手。
古怪的,不讨厌。
姜絮言没法解释自己现在的情绪。
就当是因为张知陈现在心情不好,所以自己顺着病患吧。
舒则自从张知陈拉走姜絮言后就停下了脚步,目光沉沉盯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忽然极轻地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