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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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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一片寂静,赵白鱼的回光返照不过瞬息,说完话便意识昏沉,面如金纸,唇色苍白,奄奄一息。

    霍惊堂小心翼翼地碰着赵白鱼的手,声音沙哑地说:“救他……”

    霍惊堂抬眼,眼睛通红,眼里填满一览无余的伤痛,情绪紧绷到极致,和他对视的人看一眼毫不怀疑他很快就会崩溃。

    “不惜一切,求你救小郎!”

    太医开口,张合数下,没能发出一个声来,抬头扫了眼元狩帝、霍惊堂,还有围过来的满朝文武,脸上的震惊、焦急和不知缘何而来的懊悔之色尤其明显。

    心内不由叹息,这小赵大人一句话便牵动满朝文武的心,连政见不同、时常于庙堂、集会上严词怒斥赵白鱼无诏擅杀三百官的御史大夫都流露出担忧,遑论其余人。

    大内行走三十年,眼下这一幕倒真是前所未见,连攻讦赵大人的政敌也为其品行倾倒。

    问题是小赵大人现在明显没有求生欲望,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莫不是刀斩三百官后心存愧疚?

    太医思绪纷杂,很快就被如何救治赵白鱼的一系列医学办法覆盖,他令人去煮来一碗百年野参汤吊住赵白鱼的气,而后看向他的腹部,顶着元狩帝逼人的目光和霍惊堂浑身散发出来的肃杀气势,以及身后满朝文武的灼灼目光,不住擦拭手心冒出来的冷汗。

    “不能拖延太长时间,眼下没有大出血,刀拔1出来就不一定了。所以拔1刀时必须快、稳,然后迅速撒上止血的药散,但是环首刀几乎贯穿腹部,伤及脏器,如果药散止血效果不及出血的速度,恐怕……”

    “你少啰嗦!”元狩帝怒斥一声,又看向大太监:“去把宫里最好的止血散和提气吊命的药材统统拿来!”

    大太监连连点头:“老奴这就令人去拿!”言罢速速退出去。

    赵长风毛遂自荐:“我背都知跑着去会更快些。”

    大太监亦是心急如焚,闻言没有多犹豫,便被赵长风背去拿药材,果然比他小跑着去快多了。

    而这头按太医指示,元狩帝将赵白鱼平放在地面,太医擦擦手就准备握住刀把时,霍惊堂开口:“我来拔刀。”

    太医愣了下,殿内的确没人比小郡王握刀的手更稳,不过他能行吗?

    医者不自医,提刀杀人跟切菜瓜似的小郡王亲自替他的小郎君拔刀,不会心颤手抖?若是出了事,事后不会将小赵大人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虽如是想着,太医还是让开位置,毕竟他确实没把握足够手稳,而霍惊堂情绪再不稳定,手臂肌肉记忆也能支撑他稳稳地握住刀把。

    霍惊堂看了眼赵白鱼,蓦地手一动,哧一声闷响,刀离皮肉哐当落地,而他拔1刀的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

    太医眼疾手快地倒止血散,药粉被汩汩流出的血水冲落,不得不倒完一瓶又一瓶,直到药粉盖住血水和狰狞的伤口,出血量逐渐减少直到停止,而地面已经散落七八个药瓶。

    “回陛下,回郡王殿下,隔一个时辰再灌点参汤吊着气,等血流彻底稳定后再做缝合,现在先把小赵大人放到安全人少的地方,就怕接下来高烧不退,所以必须时刻有人盯着小赵大人,用酒擦拭身体降温,注意伤口发炎。”太医拱手道。

    元狩帝:“收拾暖阁,安排赵卿住进去,令宫女太监还有太医日夜不休地看守,谁敢怠命,延误赵卿性命则就地格杀!”

    暖阁就在紫宸殿后方,距离最近,适合本就不便多搬动的赵白鱼住进去。大太监和赵长风也在此时赶回来,喂了赵白鱼药效更好的补气丸,太医便趁机缝合他的伤口,才使赵白鱼不至于在颠簸中再次裂开伤口。

    赵白鱼被送进暖阁,昏迷不醒地渡这生关死劫,霍惊堂随同其侧,日夜不离,期间出去找赵伯雍,在宫道上和他说了些事,之后再回暖阁,便不管不问殿外之事。

    紫宸殿桌椅破碎、杯盘倾塌,一片狼藉,死伤的太监宫女、朝臣命妇都被带下去,昌平捂着被太医撒了止血散的断手疼得不住呻吟,皇后被踹了一脚,伤及内脏,嘴边的鲜血已经干涸,但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至于太子,独自站在大殿中央,面色是浓重得散不开的悲哀,肩膀和腰背深深地塌下来,再不复东宫储君的骄傲和意气风发。

    章说令呆若木鸡,看到元狩帝走过来,噗通一声跪下来求饶:“陛下,陛下,臣一时糊涂,求陛下看在微臣侍奉两朝的份上饶过微臣,臣愿辞官归故里,愿奉上全部家财——对了,臣还愿意指认昌平公主贿赂官场、徇私枉法等累累恶行,臣收的文物、宅子都在!都没花!臣愿意将功补——”

    话没说完,元狩帝就从禁卫手里拿过环首刀,一把砍下章说令的脑袋,随手便将刀抛向身后的禁卫,来到太子面前,猛地一巴掌将他扇翻在地。

    太子脑袋嗡嗡响,下意识捂住脸颊,擦到破皮流出的血,畏惧地看向元狩帝:“父皇……”

    “蠢货!和你生母一样不堪大用!”元狩帝睥睨着太子,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和厌恶:“朕的确偏心,可是立你为储君,哪样不是按储君的标准来培养你?把卢知院的女儿聘给你,把当朝太傅请来教你,你却去觊觎赵家四郎,阳奉阴违,还学会负恩背义,但凡你有子鹓三分胆气,敢像他一样明媒正娶赵白鱼来求娶赵家四郎,但凡对外予以妻子的尊重和爱护能有三分真心,倒不至于叫人瞧不起。朕把刑部予你,也知道老五敬重爱戴你,把户部交给他,把淮南漕司使给了司马骄——论起来,文臣武将财权哪样没给你?可你要不要回头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

    “给了户部,京都漕运和北方漕运商税贪污受贿,欺公罔法,上行下效!”

    五皇子愣住,原来父皇都知道?

    “给了淮南,眼巴巴把钱送进安怀德府库里,帮靖王养私兵!”

    太子脸上闪过惊慌,当初的借口没瞒骗过父皇?

    “给了刑部,你时常用来对付一些不听话的朝臣,在其落难时加以严刑拷问,拿到证供便转头钻进朝堂上诘难敌对政党。给了你调动禁卫的权利,你转头用来逼宫谋反——”元狩帝气愤难当之际,一脚踹向太子心口。“你说你犯下这条条桩桩的罪状,够不够朕废了你这个储君?”

    “句句责难朕处心积虑废你太子之位?朕还需要处心积虑吗?朕的确因爱屋及乌,偏心子鹓,可是子鹓镇守边疆,立下不世战功,何曾见过他拥兵自傲?兵权说交便交,朕令他去做什么便做什么,每个差使办得出色,但朕没给过功劳不说还时常呵斥,你见过他心生不满吗?他是脾气差了些,却从不越底线,更不攻讦戕害政敌,从不贪污受贿,也不去压迫子民……你不满,你觉得子鹓比不过你,你倒是仔细说说,你哪里比得过子鹓?”

    “你说朕偏心,朕也给了你公平竞争皇位的机会,给了皇后中宫该有的尊重和权利,可你做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元狩帝音量提高,厉声呵斥:“她执掌中馈却肆意打杀宫女太监,戕害后妃和皇家子嗣,更屡次对子鹓出手,子鹓前两年交还兵权,退缩于郡王府,这毒妇还不死心,派遣十几二十个奸细潜入郡王府,被杀后便对外散播子鹓残暴坏他名声!子鹓成亲时,还想往他后院里塞人!看看干的哪件事拿得出手?”

    五皇子心惊,难以置信,这些事他却全然不知,在他心里,皇后该是温婉大方,尤其善良,待他这个没了母亲、没有强有力外家靠山的皇子如亲子,所以他才会效忠于东宫。

    太子瘫坐在地,只冷冷地笑着,“父皇嘴上说的,当真和心里一样大公无私吗?您说给了儿臣公平竞争的机会,为什么还费尽心机为霍惊堂铺路?霍惊堂身中蛊毒,药石无效,失去储君资格后,您为什么又要培养六弟?”眼里和话语都流露出憎恨,“您明明打心底里,就没在乎过我这个儿子!您就没想过要我这个储君!!”

    既封了他储君,为何还想栽培别人?

    “自私自利,无药可救。”元狩帝很失望,他不是没对太子倾注过心血。“太子无孝无义,寡廉鲜耻,恃恩而骄,废黜储君之位,圈禁宗正寺!皇后无才无德,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意图祸乱前朝,有失妇德,难为中宫,革除一切封号,废为庶人,贬入冷宫!”

    背过身,负手而立,元狩帝不想再见太子和皇后:“拉下去!”

    太子连连冷笑,步步后退,骤然放声狂笑,蓦地询问还留在殿内一声不吭的卢婉:“我以为你是爱我的,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能一边甜言蜜语,一边眼睁睁看我跳进圈套里不救?”

    卢婉低头看着地砖,“妾自小家训便是忠君爱国,绝不做逆天逆君逆祖宗的错事。”

    “好一番义正言辞。”太子彻底心灰意冷,在禁卫上前准备将他拿下时,突然捡起地上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难得有了几分穷途末路的英雄气概,大声喝道:“不必你们动手!与其披枷带镣,任人折辱,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就赴黄泉!”

    言罢便割断喉咙,血溅三尺青锋,魂断紫宸殿。

    “啊啊啊!!”皇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扑到太子身上尖叫:“我儿——”双重刺激使她心绪重归清明,又哭又笑,又痛又悔,捡起太子抹过脖子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抬头冲着元狩帝大喊:“陛下,我做臣时有负于您,可我做妻时是您负我!”

    哧一声划过脖子,血花溅出,母子二人同归黄泉。

    元狩帝握紧拳头,决绝至此,甚至不愿回头去看皇后和太子二人最后一面。

    他们逼宫谋反没被赐死,不感恩戴德反而自戕于御前,亲手将最后一丝夫妻情分、父子情分抹杀得干干净净。

    大太监心内叹息,枉费皇后和太子只记得埋怨陛下不公,却连陛下的性情都摸不透,难怪败得惨烈。

    卢知院想带卢婉回家,但卢婉说她想陪太子最后一程,元狩帝不说话便是默许了。

    太监默默地抬起太子和皇后的尸体,垂头静立,等待发话。

    卢婉静静地看着太子尸身一会儿,伸手盖上他不肯闭上的眼睛,霎时泪眼盈眶,嘴唇微动,声如蚊呐:“您问妾,妾也想问您,为何能一边同我扮演这么多年鹣鲽情深的夫妻,一边心心念念是他人?”

    死去的人自不会回答,卢婉永远得不到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走吧。”

    太监听令,随卢婉走回东宫。

    处理完皇后和太子,还剩下罪魁祸首昌平。

    元狩帝回头冷冷地看她,她的华服染了血和尘埃,污脏不已,高髻松散,因失血过多和剧烈疼痛而脸色惨白得吓人。

    “朕本想放过你。”

    昌平讥讽一笑,笑容苍白,虚弱地说:“这话……您骗一骗您的臣子可行,就别来骗……臣妹了吧。”

    元狩帝静静地看着她,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也曾有过兄妹相亲的时候,有她小小个的,被靖王欺负了就跑回中宫要他去打一顿出气,结果转头就被靖王从民间买回来的新奇物事哄得倒戈,气得他还是跑去和靖王打一架,最后兄妹三人吃坏了肚子却还能哈哈大笑的和睦时候。

    还有他从战场上回来一蹶不振,昌平既照顾在朝廷和后宫之间周旋而疲乏的母后、又替他讨好父皇,还帮他打理府中事务,刚及笄的小姑娘硬是用她单薄瘦弱的肩膀替她无能失意的兄长撑起风雨。

    那个时候,昌平还是个好姑娘,脾气骄矜些、霸道些无可厚非,毕竟是最受宠的嫡长公主,天底下的好东西都合该送到她面前博她一笑。

    后来怎么变了?

    现在怎么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想不通缘由,或者心里其实能猜到缘由,只是元狩帝不想去追究谁错多一点、谁又对多一点,兄妹之间的这段恩怨是该了结了。

    “昌平纵私欲、进谗言,祸乱东宫,蛊惑皇后,致前朝社稷动荡,朝臣不安,褫夺一切封号爵位赏赐……”顿了顿,元狩帝说:“赐鸩酒。”

    到底留了昌平全尸。

    但在这时,将心神大伤的谢氏送离皇宫的赵伯雍重返紫宸殿,撩开官袍,五体投地,伏地不起:“庶人昌平牵涉两江大案,包括构陷石商,夺其私产,害其性命,贪污受贿,幕后把控江南漕运走私大罪,为消弭罪证而杀采石场三百人——罪行滔天,罄竹难书,杀人偿命,但人死则前尘尽灭,昌平之恶,不足以一死泯其罪,更应将其罪行昭告天下,还黎民百姓一个公道!故微臣请求陛下将昌平交由臣问审!”

    元狩帝面无表情地看他:“朕记得承玠没任何职务与两江大案相干,再者昌平还未问审,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莫不是去年主审江南科场大狱顺道查出来的?”

    赵伯雍声音里压抑着极其沉重的情绪,“臣方才在宫道上,先后遇到陈尚书、杜度支、高同知还有康王殿下,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与两江大案相关的细节。回紫宸殿时,遇到临安郡王,终于知道五郎为何刀斩三百官,为何——”

    太阳穴处青筋暴突,腮帮紧绷,死死咬住牙齿,用力得牙龈渗血,腥甜的味道萦绕于舌尖,不断刺激着赵伯雍,直勾勾瞪着地面的眼球布满猩红的血丝。

    “为何将斩落的脑袋挂在公主府门口,为何执意将昌平推到天下人面前!”赵伯雍一字一句,痛得撕心裂肺:“概因五郎亲眼所见三百人葬身火海,概因背负血海奇冤的两江百姓将那冤屈诉至五郎面前,因他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不忍黎民百姓冤屈冲天,却又不能不顾及山河社稷!不能不忠君报国!一边是主辱臣死,一边是冤屈冲天的黎民百姓,赵白鱼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有口难言,唯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唯有背负不孝残暴之名任天下士子文人攻讦,既捍卫君王颜面,又为民申冤,惩戒恶人!”

    话语底下潜藏的真相彼此都懂,而今昌平逼宫谋反,罪证确凿,无论查出多大的案子都不会牵扯出元狩帝,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逆党叛贼的话。

    虽没完全撕开元狩帝的脸面却也令他对不识趣的赵伯雍生出一丝恼意,顾及昌平恶事做尽,他也的确理亏三分,便忍耐着说道:“承玠,朕知道你心有旧怨,但太后年事已高,褫夺昌平爵位封号,贬为庶人,还赐死……太后二十年没见昌平,早已思女入骨,病了许多次,但是昌平回京的这段时日,她老人家仍顾及你,哪怕唯一的女儿到了眼皮底下也拒绝见面,若是让她知道昌平受尽折辱,该如何心碎神伤?”

    赵伯雍坚持道:“陛下,两江百姓需要公道!”

    “你!冥顽不灵!你就这么记恨当年的事?是不是这二十年来也偷偷埋怨过朕?”

    “臣惶恐。”赵伯雍以头抢地,连碰三下,霎时青紫血红一片,“陛下可还记得混乱之时,昌平对五郎说了一句话‘二十年人生受我摆布’?”

    元狩帝颔首,当时听完,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只是没来得及多想,如今仔细向来十分古怪,连带着昌平对赵白鱼异常的厌恨也古怪得厉害。

    世上哪有做人母亲的,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仇人来对待?

    昌平待赵白鱼岂止是仇恨,若能啖肉饮血,赵白鱼早便没命了。

    “你知道原因?”元狩帝询问的同时,看向一旁面露诡异畅快笑容的昌平,心生不祥。

    赵伯雍抬头,只恨得双目赤红,仿若滴血:“二十年前,昌平服下催产药,故意早臣妻半个时辰生下孩子,令阉狗李得寿刻意调换两个孩子,被贬至洪州时,故意留下孩子,代她受我等迁怒、憎恶、怨恨!”

    每说出一个词,脑海中便想起他曾对赵白鱼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是他的小儿郎,是多灾多难、命途坎坷的小儿郎,可他前半生所受的坎坷、灾难竟都来自于他的至亲!

    赵伯雍恨得哆嗦着双手,条条青筋突出,“陛下,臣就问一句,臣的五郎,我赵家的小儿郎,他是犯了什么天条戒律要受这样的罪?”

    元狩帝踉跄着倒退一步,显然没料到真相如此荒唐,直直冲击人心,他回想赵白鱼的模样,发现他的记忆里没有小时候的、少年时期的赵白鱼,因为那时候他还是赵家‘四郎’、公主亲子,而为了补偿赵家,他和太后都刻意地忽略赵白鱼,转而宠溺着原来的‘五郎’。

    他们对赵钰铮的纵容、宠溺,既是补偿赵家,也是帮昌平赎罪,帮她化解恩怨,可是赵伯雍现在说两个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互相调换了?

    他们的补偿、化怨都给错了人,越是纵容、恩宠,便越是亏欠赵白鱼?

    元狩帝低头看向掌心的鲜血,看向衫袍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脑海中不断回闪刚才昌平持刀杀来,无路可退之时,却是他曾屡次产生杀意的赵白鱼挡在他身前,扛住了昌平疯狂的、势不可挡的一刀。

    元狩帝一生尊荣,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他而死,但是他知道那些人要么是博一把好一步登天,要么因朝堂社稷安危系于帝王一人,不能有失。

    当然也有爱他的人愿意为他死,可是这些人无一不是爱着身为皇帝的他,所有的爱意便都打了个折扣。

    此生唯有崔清茹在他落魄艰难的时候爱他,只因爱他,便甘愿赴死,死得惨烈,在元狩帝心中留下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痕迹。

    而今又多了一个赵白鱼,不是出于爱、更不是出于忠君事君,只单纯为了他这个人,便愿意以身挡刀,以死相救。

    元狩帝看得出来哪怕换个人遇险,赵白鱼也会挺身而出。

    对于一个什么人心都见过的帝王而言,无论是刻意的谋算还是因他皇帝的身份而表现出来的爱和敬重,都远不及赵白鱼无差别的舍身相救更让他感怀其真心。

    赵白鱼的生死置之度外,拒绝太医为他拔刀时的万念俱灰,为天理公道、为民为国之心,之高节,都令元狩帝动容。

    还有从未见过那样茫然无措,失魂落魄,痛心入骨的子鹓,一向意气风发,敢甩帝王脸色,敢和他割袍断义,连蛊毒缠身濒临死亡时,都没哭过、也没慌成那样过的混世魔王,有朝一日,竟也能透骨酸心地当着他的面慌得不知所措。

    眼下又有换子的真相当头砸来,元狩帝到底有所亏欠。

    赵白鱼,赵白鱼。

    黎民百姓的青天,大景朝堂的肱骨重臣,赵府被鸠占鹊巢的幺儿,子鹓三书六礼聘回去的妻,他的救命恩人——

    问心有愧啊。

    “带下去,交由你,”元狩帝缓缓转身,抬手挥了挥,停顿一会儿说道:“按律惩处。”

    “臣,”赵伯雍磕头:“谢陛下!”

    昌平被带下去时,不知悔改地盯着赵伯雍笑:“谢琅嬛输给我了,她一辈子都输给我。而赵郎你,不管是怨是恨,都将记得我,永远,永永远远,都摆脱不了我!”

    赵伯雍面色冷漠地睨着她。

    “痛吗?我再告诉你,如你所说,我的确是故意留下赵白鱼,要让你们一看到他就想起我,想起我做过的那些事,要你们没办法因我的离去而得到安宁。我还令人喂赵白鱼洗髓丹,要他健健康康的,与我儿早产体虚多病对比,你们越心疼四郎,便越恨赵白鱼,越是会嗟磨他哈哈哈哈……可惜啊可惜,赵白鱼没被你们磨死在后宅里,没叫你们一辈子都把四郎当成亲生儿子疼极爱极宠极——可是!可是当下揭穿真相看你们痛彻心扉的模样,孤也畅快!”

    昌平神经质地凑过来说:“赵伯雍,本公主当年对你一见钟情,七情六窍尽系于你一人身上,可你辜负了它,你辜负了我。我爱你,也恨你,恨你对我的情意不屑一顾,更恨你们当初将我逐出京都,驱至两江,让我受尽屈辱——我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若不是你,不是赵白鱼,不是你们非要咄咄逼人,我何以落得如此狼狈?”

    赵伯雍伸手卸掉昌平另一只胳膊,同时快速卸掉昌平的下巴,让她说不出话,且形貌更为狼狈。

    “牢里的吃人刑具太多了,怕你撑不住,现在没了手,没法咬舌自尽,之后再打断你的腿骨,你就会明白求死不能的滋味了。”

    赵伯雍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快阴冷,连恶得死不悔改的昌平见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似乎终于想起来二十年前的状元郎也曾一度是京都府闻之色变的刑部酷吏。

    眼睛睁大,瞳孔紧缩,昌平终于后悔自己给了赵伯雍剥夺她自裁的机会。

    赵伯雍出了宫门,发现送走谢氏的那辆马车还停在外面,赵长风和赵钰卿各自心事重重地守在马车两侧。

    “还没走?”

    “爹?”赵长风和赵三郎连忙走过去,异口同声地问:“赵白鱼五郎伤势如何?”

    马车里传来响动,赵伯雍快步上前,撩开帘子发现是谢氏起身太快而摔倒,撞到马车里的边角,把牙瞌碎了,血流如注仍不觉疼痛似的,急忙询问:“五郎可,”情绪起伏太极端,呼吸急促,不得不喘口气再说,“可脱离危险?”

    赵伯雍一边擦谢氏下巴上的鲜血,一边令大郎找出止血散,手在颤抖,还必须轻声细语地安慰:“无事,太医说无事,刀拔出来了,血止住了,快,”似乎发觉声音因哽咽变了调,不太寻常,便勉力一笑:“快醒了。”

    谢氏直勾勾地看他:“你骗我。”她很笃定,“你又骗我。”拨开赵伯雍的手,她伸长脖子去看宫门口,看紫宸殿的方向,“那刀都穿过五郎的身体了,我瞧见那血流得一地都是,他就那么大个人,身体里哪来那么多的血?会不会失血过多——呸呸。”

    呸完了,谢氏呆呆地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好半晌才眼带希冀地问:“我能不能留在宫里?”

    赵伯雍静了一会儿,紧紧握住谢氏的手说道:“待我入宫请旨,陛下,陛下同意了就行。”

    赵长风和赵三郎都愣在原地,木讷而机械地帮忙拿止血散、拿擦血的巾帕,脑子乱糟糟的,好半天理不出个思绪来,偌大的疑惑盈塞心口,为什么父母对赵白鱼是这个态度?

    为什么?

    可是隐隐约约的,心里深处告诉了他们答案,只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迷雾笼罩着,快要破土而出了,连带着那挟裹一切的毁天灭地的架势冲过来。

    “小鳞奴,我的小鳞奴,我的小儿郎,我,”谢氏手足无措地按住心口,试图掐灭那慌得痛得无边无际的情绪,小声呢喃:“我以为贬妻为妾,险些命丧黄泉便是最大的劫难,我以为,我的小儿郎奄奄一息,苦痛缠身,此后十年间牵肠挂肚,不得心安,遍寻鬼神,求它们别带走我可怜的小鳞奴,便已是此生最残酷的苦难,可我——”

    谢氏深呼吸,哽咽着,一度说不出话来。

    “可我怎么能想到,我怎么能想到我的小鳞奴被……被换了?我怎么能想到原来这不是我的劫难,原来我,我才是小鳞奴此生最大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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