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年行舟的故事19
窗外旭日已升,雪晴云淡,梅林中仍是银装素裹,缀以点点嫣红,淡极中透着隐约的艳。
屋中疏阔明亮,红泥小炉内的碳火幽然一闪,终于熄灭。
明坤就着炉上的余温,烤着几块米饼,香气溢开,年行舟这才觉得腹中甚是饥饿。
“饿了吧?”明坤略带歉意地说,“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委屈你们了。”
“这已经很好了,”年行舟就着茶水吞了两口米饼,看了一眼食不下咽的薛铮,问道:“薛铮的母亲,一直想让他离开九难谷吗?”
薛铮立刻抬头,看向明坤。
“不错。”明坤微微笑道,“我们到九难谷后不久,便遇到了杨桓的妹妹端珞,也就是薛铮的母亲。杨桓本想在事情办完后带她离开,但她却拒绝了,只要求我们把她最小的,也是最正常的一个孩子带走。”
“正常?那就是说……”年行舟喃喃道,没忍心往下说。
明坤直视薛铮,颔首道:“端珞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在你之前,她曾生下过两个有缺陷的孩子,其中一个没有手臂,生下来便被带走,只活了几个月,另外一个出生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但养到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也不会爬,祭司硬是把人带走了,但之后不久,端珞又想办法把那孩子偷了出来,一直悄悄地养在谷外,就在我曾呆过的那个山洞里,我们这才得以遇到她。”
另两人默然,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见到她和那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有七八岁,仍然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明坤面上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端珞把他照顾得很好,衣食基本能自理。她说,生了这两个孩子后,她在满月之会前后,都会偷偷地服用一种草药,以避免再次怀孕,但仍然有了一次意外,幸而这次意外怀孕,生下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年行舟悄悄伸手,摸到桌下薛铮的手,将他微凉的手握住。
“端珞很早之前,就在计划着想把这个最小的孩子送走,可她一直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又怕孩子出去后不能顺利长大,所以一直犹豫,与杨桓相认后,她要求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请他将这个孩子带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薛铮眼里溢出泪水,低下了头。
“所以我在想,”明坤神色恍惚,瞧着薛铮低声道:“也许这也是杨桓一直犹豫着不把事情告诉你的原因,你的母亲希望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和渠山氏有什么瓜葛,而他,可能心底里又希望你能承担起你应尽的,对渠山氏同胞的责任,包括你的母亲和哥哥。”
薛铮抬起头来,眼里泪水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会的。”
明坤点点头,没再说话。一个长夜和半个早晨过去,她说了这么多,尽管有清茶润嗓,但她还是觉得喉咙干哑,而且人也极度疲倦。
“对了,”年行舟突然开口:“按理说杨师父在渠山氏族内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有人会在意他的下落,也不会想到他是叛逃者,而在几十年后,渠山氏又突然派了大批的人来搜寻他的下落,而且这么快就找到了明月宗,这事,会不会——”
她没再往下说,但言下之意另两人都明白了。
也许在九难谷中的端珞,和她身有缺陷的孩子有什么状况,使得那孩子被祭师们发现,相关的往事被挖掘出来,祭师们顺藤摸瓜,这才知道了还有漏网的叛逃者。
明坤无奈地笑了笑,“这些事,也只有等你们自己去探寻了。我所知道的,全部都已告诉你们。”
年行舟见她精神明显不济,忙将薛铮袖子一拉,起身道:“多谢明姨,烦劳了您这么久,现下时候已不早,我们这就下岭去,否则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明坤也未挽留,很干脆地站起身来,“我送你们。”
此时金阳当空,阳光渐渐有了热度,梅林里的积雪已开始逐渐融化,枝头上的点点红梅怒放吐艳,娇丽清绝,扑鼻幽香沁人心脾。
明坤将两人送至梅林入口,薛铮行了大礼,“多谢明姨,此去大事办成,再来岭上拜见您。”
“好。”明坤点头,目中神色复杂幽微,“那我等着你们。”
年行舟行至远处,回头一看,明坤仍是一动不动站在明丽梅树下,一身素衣随风轻荡,纤长笔直的身姿远远看去仍与年轻女子无异,在茫然天地下,显得清冷而又孤寂。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下了雪湛岭,到岭下的客栈中与尹玉汇合,稍事休息后,众人赶往海边的码头,上了龙骨大船,一路往天栩洲方向行去。
薛铮去看了底下船舱中的数名渠山氏人。
他们虽被牢牢地捆住,但没有一丝害怕软弱或是屈服的神情,反而像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磨牙噬血,目光阴桀而凶狠。
薛铮没有与他们说什么话,默然回到甲板上。
船行至天栩洲附近,尹玉看过地图,决定在一天后停走海路,改走陆路。
这天晚上星光缀满天际,繁星托出一轮朗月,静谧深海中微澜起伏,波光闪烁。与尹玉同一个房间的年行舟刚刚打坐完毕,正欲休息,忽闻窗下传来轻轻的一下敲击声。
她回头看尹玉,尹玉背着身子躺在塌上,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年行舟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出了舱房,一路往船尽头的甲板快步走去。
未走多远,手被人拽住,跟着身子被拖进阴影里,少年身上熟悉的气息侵袭而来。
年行舟正要说话,一根手指按上了她的唇。
“跟我来。”薛铮悄声道,拉着她的手带她从暗处绕出,两人一同来到空旷的甲板上。
星垂海阔,繁光缀天,前前后后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差不多一月,这样的景致仍是令人感到敬畏,深感天地之广阔,人力之渺小。
薛铮俯身撑在船舷上,一时没有说话。海风吹动衣摆,他眉头深锁,悒悒目色中隐藏着几分不安,越是接近天栩洲,他的思绪就越混乱,心情也越沉重。
年行舟瞄了他一眼,道:“你喊我出来,就是来陪你在这儿吹风的么?”
薛铮没说话,举目瞭望海上明月,万里滟波。
半晌,他问道:“你跟你师父离开天栩洲后,再次踏上这里,是什么感觉?”
年行舟道:“没什么感觉,就只有一个想法:寻到渠山氏的踪迹,就算我现在没有能力报仇,能掌握他们的一点动向也是好的。”
“……若论心志坚定,我不如你。”薛铮自嘲苦笑,握住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左胸之上,“我现在,心里很乱。”
她手掌覆盖下的地方温热精劲,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感觉到胸膛下颇为急促的搏动。
“我的情况与你不同,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她感慨道,“而且在我心中,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但是对于你来说,此行所要承担的东西很多,也有很多未知的情况在那里等着你去探寻,若我是你,一样会忐忑,会不安。”
他身体略微绷紧,接着手臂环上来,将人轻轻拥住。
她没有挣脱,头搁在他肩上,脸微微侧着,望向海天尽头,还不见影子的天栩洲海岸。
天明之后,他们即将踏上天栩洲的土地,而在这片土地的那一端,便是辽阔无垠的黑虚之海,海岸线上的某一处,是她曾经的故乡。
“行舟,”他低声轻唤她,收紧双臂,似想从她身上吸取温暖和信心一般,“我是渠山氏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师父,我母亲,我哥哥,都在那里……”
“没错,”她应道,“所以为了他们,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来天栩洲的路上,尹玉已向明月宗发出讯号,大批明月宗弟子将随传剑峰峰主尽快赶来,所以他们的任务,便是在向渠山氏大举发起挑战之前,潜入九难谷获得更多的情况,以寻到有利的突破口。
他揽在她腰上的两条手臂牢牢交叠,额角贴在她的头顶上,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月明云轻,碧海风长,两人体温相暖,心跳相融,薛铮渐觉平静,纷繁杂乱的思绪也沉淀下来。
“我只怕此行会有变数,”许久,他迟疑着道:“若是……”
“若是什么?”她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记得——”
“薛铮!”年行舟打断他,审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怕了吗?”
“我怎会怕?”他眉目沉了下来,脸上隐现一丝怒容,“我只是想先把话说清楚,万一我有什么意外,你今后——”
她笑了笑,转身欲走,“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如果你现在没有信心,那就回你的明月宗去,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你休想!”他一把拉回她,按回自己怀里。
年行舟揪着他的衣领,目光沉凛,“薛铮,你师父在仓促之下选择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自尽,是因为他相信你,尽管他没有来得及把一切告诉你,但你作为他的亲人和唯一的弟子,即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会自己去寻到所有的答案,完成他要你去完成的事。”
薛铮凝视着她,眼眸深黝幽邃,瞳底有薄星悄然绽落。
她敛眸低语,“他对你有信心,我……也对你有信心。”
“好,”他蓦的笑了,峻峭眉目漾着笑意,月光之下绽放明亮光华,“我再不会说这种话了。”
在他怀里的姑娘这时觉察出了他身体超出寻常的温度。
“你刚刚运了羲和功法?”她抬起头问。
“是,”薛铮坦然瞧着她,“我想尽快把羲和功法修习到运用自如的程度,至少……能突破到第二重。”
年行舟明白他想要尽快提升自身实力的愿望,但还是忍不住埋怨道:“船上不方便,你……”
两人对视着,少年的眼里的薄星渐渐烧成了炽热的暗火。
“有一间舱房是空的……”他贴在她耳边悄声道,微哑的嗓音含着耐人寻味的暗示,她耳根下的肌肤因之而泛起了一阵潮热。
他带她去了船尾那间空的舱房。
一进门,他便揽紧人俯下身来,长睫轻颤着,高挺的鼻微侧着贴向她,双唇堵住她的唇。
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同。
以往两人从未这般唇齿交缠过,尽管他的吻很青涩,并不熟稔,但还是酝出了让人晕眩的高热,令她如荡在春日里的一丝柳絮,意识飘飘悠悠。
而他飞扬的眉角染着桃李之色,双目中火星溅落,热意灼人,越来越缠绵而放肆,一直吻着她的唇不放,直到星落云散时,才闭目调息,放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