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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秘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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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息瑶在颠簸的马车中惊醒过来时,她哭喊出声:“母皇!”

    “瑶殿。”浮词赶紧捂住她的嘴巴,抱着甄息瑶的身子。“仆在这里,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甄息瑶惊恐地摸了摸四周,这里很黑,黑到不知道空间有多大,或者有多小。她感觉到自己在快速移动,急得又问:“浮词,这里是哪里?”

    “瑶殿,我们在马车上,小点声。”

    黑暗中,浮词的眼里透着害怕。甄息瑶意识到什么,愣愣转过头,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

    “咻咻,咻咻。”风呼啸。

    “哒哒,哒哒。”马车在行走。

    “哼哼,哼哼。”甄息瑶喘着气。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漆黑的马车内部,也瞥见了一条非常狭窄的缝。

    缝隙的外面,是马妇的背影,衣服上尽是血迹。

    甄息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有很多情绪互相攀比、疯狂生长,却无从发泄。

    她记得,她已经死了。

    可是现在好端端坐在这里,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人,留了她一条命。

    只是,这样吗?

    马车要驶往何处?

    甄息瑶和浮词的处境真的安全吗?

    她的拳头收拢,想起亲眼目睹母皇被甄序琅毒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那一声声哀求嘶吼,言犹在耳。

    而他,无动于衷。

    自从十岁的炑宸在惟园抱着十岁的甄息瑶跳树当垫背后,他再次受伤。

    甄息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虽然叫他不准声张,但隔天还是带着药瓶和药包来鼓吉宫了。

    鼓吉宫的人很久都没有迎接外宾了,一窝蜂地团上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甄息瑶想问句话也问不上。

    几分钟后,炑宸出现在人群后面替她解围:“皇主万福。天气热,里面坐吧。”

    大家纷纷让出一条路。“对对对,大皇主,里边请。”

    甄息瑶看炑宸无大碍,心中放心不少,而后迅速别过眼,不想和他对视。“不了,本王要回宫了。听说西庭最近发生不少工伤事件,因此青灵宫特意给大家准备了一些药物,有需要的都可以用用。本王派药也派得累了,先走了!”

    甄息瑶撒谎之后,转手把药物塞进身旁的侍女手中,然后匆匆离开。

    “谢皇主!”炑宸追出宫门,在身后大声致谢。

    甄息瑶一顿,想要回复什么彰显内心坦荡,却在这关键时刻找不着词,沉默太久反而显得心里有鬼。她索性回身准备胡诌两句,不想有三五宫仆闻言皇主来了便走出宫殿看热闹。

    她不想被人看到出现在鼓吉宫附近。

    更不想被炑宸发现她实则只给鼓吉宫送了药,从而联想到她的心思。

    甄息瑶望了他一眼,甚至来不及回应一个笑容,便低着脑袋迅速走开。

    一周后,她再次拜访西庭,以正儿八经的名义。彼时临近新年,东庭各宫除旧迎新,准备丢弃闲置物品。甄息瑶灵光一现,挑拣出还能使用的东西,把它们捐助给缺锅少盖的西庭。既能物尽其用,也能照顾西庭,皇后没有反对。

    甄息瑶亲力亲为,挨庭挨院地问候妃嫔和宫仆,把一车车的物资卸在了那些宫殿里。可是她逗留的时间都不长,每一宫差不多三十分钟而已,如果有茶喝就多留一刻钟。一直来到最后一个宫殿,甄息瑶觉得天色还早,加上奔波了一天的疲累,便在那里呆久了一点。

    她才不会承认她是故意把鼓吉宫留在最后一个的,明明就是因为鼓吉宫在最西边嘛。

    甄息瑶终于再次见到锦妃。褪去了华衣和浓妆,神智不似普通成年人复杂的锦妃,拥有一份纯真的美。

    锦妃不记得甄息瑶了,不记得自身不被甄息瑶喜欢,还曾经在诗鹰宫与她这位寿星置气。

    甄息瑶觉得感慨万千。一年前憎厌的人,一年后,她竟可以握住对方的手,心平气和道:“锦妃娘娘,多多保重身体。”

    红日西沉时,天泪也倾盆。

    由于甄息瑶早前打发走了送完物资站着干等的皇仆,浮词只好先行打伞回宫,像一只落汤鸡,发着高烧差人抬轿子来接甄息瑶。

    轿子太大进不了鼓吉宫,只能在外面候着。从正殿步行到大门,要经过露天的庭院。溪谦刚在外头打开伞准备迈进鼓吉宫,没过几下就被大风刮走,人也随即追起伞来,全然没听到甄息瑶喊她别跑了小心滑倒。而在里头的鼓吉宫一众人等见状,纷纷跑回奴舍找伞去,打算由她们来护送大皇主上轿。

    甄息瑶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等待。与所有向下坠落的一切背道而驰,她的眼神逆着夕阳和雨水的方向,朝守望楼看上去。

    早已全身湿透的炑宸坚守着岗位,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

    日后的甄息瑶曾经无数次想起这一刻。

    她想,如果他没有在她看向他之后转身下楼,没有带着蓑衣笠帽油纸伞走到她面前,她不会知道,这是一场注定只能路过不能相拥的雨。

    他可以忍受自己一身湿漉漉,却不能见她淋一滴雨。

    如果他没有转身下楼,没有带着全套雨具走到她面前,她不会这么确定,这是一场注定要开始的旅程。

    以她问出这句话为起点:“你想念书吗?”

    如果他没有下楼,没有走到她面前,她不会下定决心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注定会赢的战争。

    因为他喜欢她。

    在甄息瑶表达对炑宸的受伤很愧疚之后,皇后最终抵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允许炑宸成为大皇主的书童。

    自此以后,炑宸每个上学日都会站在诗鹰宫外等甄息瑶起身,然后陪着皇主的轿子去北庭书院。

    炑宸和其她书童一样,安分地守在一侧,偶尔甄息瑶缺什么了,便去给她拿来。

    月考那日,甄息瑶在试场外温习,背错一个字被炑宸纠正时,夫子正好经过。

    夫子欣赏炑宸的好学,有意照拂他,让他以后可以来听额外课。炑宸请示甄息瑶之后,甄息瑶爽快答应了。

    于是,甄息瑶从一周见炑宸五次,变成了一周见他六次。来上额外课的人不多,除了勤勉的三皇主甄息璇、霧州林家的小姐和公子外,就只有大皇主甄息瑶和炑宸了。

    课堂上多了空位,书童们就坐下听课,难得放松了起来。夫子也不会像平日一样严肃,会告诉这群学子们民间的故事,还有别国的风俗习惯。

    下学后,甄息瑶的轿子会先穿过西庭,再回到南庭。一开始轿夫们都很不适应这个路线,因为所有主子都会选择绕道东庭,只有甄息瑶偏偏要求绕道西庭。

    炑宸呢,也是令人费解。

    上学前,他会先来南庭诗鹰宫等。

    下学后,他会陪甄息瑶的轿子经过一整个西庭,却从来不会先回鼓吉宫,一定是等甄息瑶在南庭落了轿,才施礼回西庭。

    甄息瑶偶尔也会不坐轿子,兴致来了便逗留在惟园或是鼓吉宫里,直到天黑浮词来请了才回宫。

    还有极少时候,甄息瑶会命令轿夫等人不用来接,转而与炑宸步行回去。她们隔着五步的距离聊天,甄息瑶始终是话少的那方,因为她不想被他发现她的心情。

    日复一日,甄息瑶对西庭多了一份眷恋,也因此想要对那里的人好。她有的,她想要他也有。她送去鲜花,送去新衣,送去各种各样的东西。为了隐藏自己的用心,每份送给鼓吉宫的东西,西庭的每个宫都会收到同样一份,诗鹰宫的开销与日俱增。

    在一次独处的路上,炑宸向甄息瑶提起西庭的人开心了许多,纵然花会谢,衣会旧,但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皇主的心意。他说鼓吉宫最近种植了蔬菜,最快几个月后就可以吃上新鲜莳菜,还可以分给其她宫殿。他说三餐温饱是最棘手的问题,不过身在皇宫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饿死,为此感恩戴德。他说长鹰道的盗匪猖獗、鄂垒湖的连环谋杀和锡子城的瘟疫肆虐……

    他说了很多,甄息瑶全程默不作声。

    回到诗鹰宫的当晚,她躺在床上夜不能寐。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西庭再困难也能活下去,实在不用她花如此心思。外面的世界水深火热,更需要她的帮助。

    他知道了吗?

    知道在甄息瑶的世界里,西庭即是他,他即是西庭了吗?

    哪怕只有千万之一分的机会炑宸已经知晓了她的感情,她不会再继续。

    皇宫外的世界……

    她决定试一试。

    从那天起,甄息瑶不再去上额外课。她会去东庭找母皇说话,会随丞相微服出巡,就是不会再去上额外课。

    甄息瑶对额外课态度的转变就在短短几个月内,所以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倒是她开始频繁出入起了裒城。从一周一天,到一周三天,再到一周都不回来。

    在外的游历打开了甄息瑶的眼界。她看到崎都的繁华,也看到乡城的腐败。她见到瘦骨嶙峋的小孩,也见到脑满肠肥的官员。初时她极不忍心,想把身上的银两全数赠给乞丐,是丞相劝她继续走下去,因为接下来的路,她还会经历更多的不忍心。

    甄息瑶深受触动,回宫上奏帝后,日夜都想着为百姓谋更好的生活。

    父皇说一千做一百,拨出的银两杯水车薪,她也不会黑脸相向,只是默默拿出算盘,把每一子每一分都用到最极致。

    她学会堆起笑脸,半是撒娇半是恳求,请母皇和嫔妃们身体力行,开源节流,带动后宫,乃至整个纶国。

    除了宫仆的月银和杂费,她将每个月诗鹰宫领到的钱全部用来购买瘟疫重灾区的医疗用品。

    甄息瑶还会在课堂上屡次请教夫子,现今科举制度是否存在缺陷,如何才能培养出仁德清廉的母父官。

    年复一年,她成为了一个真正心怀天下的皇主。

    不是因为谁的期望。

    而是因为甄息瑶的本心。

    四年后。

    又到了要去武场的季节。

    今年的比试多了一项“耐力赛”,参赛者必须孤身进入森林,不得携带侍仆、食物或武器,赢家可获一只来自兆国的竻竺玉镯。

    竻竺玉镯由白色的竻玉和黑色的竺玉合体而成。竻玉稀贵,在富饶的兆国里也属最上等的玉料。竺玉稀罕,一支百人工队在陀山日以继夜地开采,一个月内可能也挖不出一两。

    如此珍奇的竻竺玉镯,相传在兆国里也只有帝王家和大户人家才能购买佩戴,寓意“所想即所得”。

    本就对其她比试不感兴趣的甄息瑶,既能吃苦,也极能忍耐,硬是报名参了赛。

    她在森林里呆了五天半就听到锣鼓声响,宣布最后第二位参赛者放弃了,赢家为大皇主甄息瑶。

    听到锣鼓声的甄息瑶开心地向外跑,却没想脚下一滑,跌下了山坡。

    锣鼓声响了足足一个小时,甄息瑶却没有出来。

    浮词在森林入口喊道:“瑶殿,你赢了,可以出来了!”

    几乎每一年都会作为随从出席的炑宸察觉到了异样,他推测道:“皇主可能出事了。”

    “我看未必。”比赛的判长持有相反意见。“大皇主殿下可能是想继续比赛,看看自己能撑多久。”

    “如果不是呢?”炑宸再次望进森林,想抛下所有冲进去找人,却不得不低头。“判长大人,如果皇主有危险,你我都担当不起。”

    判长最看不惯炑宸这种靠皮相就在大皇主身边狐假虎威的人,炑宸越是要进去,他就越是要唱反调。“安全烟花的发射间隔时间是五小时一次,大皇主殿下三小时前刚发射一次。如果两小时后还没有烟花,我们就进去。”

    “瑶殿向来知道事情的轻重。宣布赢家了还不出来,这不是她的作风。就算瑶殿要证明自己的忍耐力,她也会来到入口附近不跨出来,让我们都安心。”浮词是甄息瑶身边最得力的侍女,自然也了解甄息瑶,出面说情。“判长大人,瑶殿恐怕遇到了什么阻碍,请让我们进去。”

    判长觉得自己的威信被人屡屡挑战,面子拉不下来,遂叫来两名壮汉挡在入口处。“森林里并无猛兽怪物,大皇主殿下在里面肯定是安全的。请浮词姑娘给大皇主殿下多点信心,两个小时后……”

    炑宸听不下去了。他挥拳打晕判长,抬腿使劲踢向壮汉的小腿,瞬间解决掉三个纸老虎。

    “浮词姑娘,去找二皇主和三皇主,让她们加派人手来找。我先进去救人!”炑宸撇下两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奔往森林。

    彼时,甄息瑶双目紧闭,头部流血,在泥地里失去了知觉。

    承邦五十五年晴雨节,纶国大皇主甄息瑶在马车中再次睁开双眼,把食指放在浮词唇上,示意两人保持安静。

    浮词点点头。

    甄息瑶从缝隙里看出外面还是夜晚,不利于逃跑。她试探性地用手摸起旁边的墙,确定安全了才一点一点往外摸去,深怕触碰到什么机关。

    浮词见状,也摸起靠近她的那面墙。

    一无所获。

    这是再平凡不过的马车厢。

    甄息瑶转而低头思考对策。马车还在前进,外面也听不到吵杂声,加之又是夜晚,甄息瑶决定和浮词轮流睡觉争取休息,为之后的逃跑补充点体力。

    浮词用手比划,让甄息瑶先睡。

    甄息瑶也用手比划,让浮词听她命令睡觉。

    最终还是浮词让步,不甘不愿地合上眼。

    哪里能睡得下呢?

    被认识多年的人背叛,刚从鬼门关踏出来,如今连自己在哪里、要去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睡得着?

    纵是如此,浮词还是强迫自己不要有太大的情绪起伏,眼下养精蓄锐,与小主逃离敌人控制才最要紧。

    浮词就这样听着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睡去。

    无尽的夜里,黑暗像怎么撕也撕不破的网,甄息瑶高度防备着随时跳出来的隐藏敌人,意识越来越清晰,也想起更多往事。

    十五岁那年。

    一次次的出宫寻访,不仅仅是赈灾和救人,甄息瑶也住过渔村、去过山区,像个普通人一样。

    她看过勇敢表达爱意的女子,也见过携手同行互相搀扶的老年妻夫。

    内心因而彻底变化。

    她不再像十一二岁那样小心翼翼,深怕被人发现她的偏爱。她会假装一视同仁地与炑宸对望,同行时故作轻松将距离拉近至两步,甚至会心安理得地让他踏足诗鹰宫。

    这些举动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与之前并无两样,因为人人都知道炑宸曾在武场救过大皇主,且大皇主从小到大都爱惜手下,对宫仆好点不足为奇。

    皇后却最清楚女儿的变化,当即掐断苗头,以炑宸身兼鼓吉宫侍卫及大皇主书童两职不合适之名罢免了他的书童之责。

    甄息瑶一开始很生气,却知道再生气也改变不了母皇的决定。

    她会因为炑宸不再是她的书童而不喜欢他吗?

    不会。

    如果她喜欢一个人,她就是喜欢那个人。如果她想看见他,她就要看见他。

    每每诗鹰宫的轿子经过鼓吉宫时,甄息瑶总会往守望楼看去。运气好时,他会站在城楼上,宛如高山巍然挺立。运气不好时,她会失望今日不巧,如同一颗被埋在地底的水果种子,知晓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还是忍不住期待一抬头就看见太阳。

    她是纶国大皇主,太子的第一人选。

    他是西庭小太监,卑微的无名小卒。

    她们本该因此越走越远,但人生短暂,时间有限。

    世上有太多生离死别。

    更不应该留下遗憾。

    书童与主人关系的终止就像一个转折点。没了这层关系的她们,做什么都不再有借口。他无法再每天等在诗鹰宫外,却还是会从南庭绕到东庭,再到北庭办事。她无法再叫他一同陪读玩乐,却还是会坚持用西庭的路回南庭。

    也正因为没有借口,每一个刻意为之的巧合,在彼此心目中,都是缓慢而汹涌的退潮。

    她们在岸边纵情地狂欢。

    她们在等待最后的海啸。

    四年后,承邦五十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炑宸十九岁生辰这天,他像往年一样在鼓吉宫庆祝。然后,和往年有所不同,甄息瑶让人带话,请他在笙时去惟园一趟。

    甄息瑶信奉勤俭节约,即便是自己的十八岁生辰,也只是在宫里摆一桌简单的宴席而已。

    炑宸不解她为何突然召见他。

    她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说话了。

    近一年来,甄息瑶时常为百姓发声,甚至亲临当地救灾恤患,“仁善之主”的名号响遍天下。虽然皇帝迟迟不赐封号、不立太子,但不少慕名者前来求嫁,当中不乏显贵之子和异国皇殊。甄息瑶一一谢绝,称纶国繁荣安定之际,才是她考虑纳夫之时。

    而另一边的炑宸,篡位计划已经接近完成,六日后的晴雨节就是纶国易主之日。他深知自己不该赴约,他可是要毁了她国家的人,怎么有脸面见她?但当他听到“大皇主”三个字时,他的身心就替他做了决定。

    最后一次见面,是一年前的午后。

    这么多年来,裒城的浪狗浪猫日益增加,爱护小动物的炑宸恳请甄息瑶组建收容团队,将这些猫狗绝育后,送给民间愿意抚养的人士。

    皇仆总管李婵虽与鼓吉宫不对付,但对猫狗有恻隐之心。听闻甄息瑶打听裒城哪里合适的地方,脑门一拍,愉快地将仆事院的一个杂物房充当起临时收容所和绝育中心。

    甄息瑶和炑宸连着几天忙前忙后,总算把裒城的所有浪狗浪猫都安置到了收容所。甄息瑶给猫猫狗狗们取了新名字,炑宸则在一边记录它们的名字、健康状况和外表等等,作领养用途。

    她们两人各司其职,炑宸负责在皇宫里照顾动物,甄息瑶负责筛选领养人,由大皇主亲自把关,领养人把猫狗领回家后也不敢造次。

    眼看收容所的浪狗浪猫在大家的合理帮助下越来越少,甄息瑶的重心重新回到黎民百姓这边,却也不忘时时关注收容所的情况。

    某天午后,久未回宫的甄息瑶忽然拜访仆事院,想要探望新找到的小奶猫。奶猫眯着眼睛,小小一团,惹人怜惜。

    忽然进来一个面生的宫女:“大皇主万福。仆是青灵宫兽医绯之,近期被调来帮忙治疗收容所的动物。”

    “不必多礼。”甄息瑶抚着奶猫的毛发道:“你知道名册放哪里了吗?本王想给这只奶猫起名字。”

    “回大皇主,小猫已经有名字了,叫七七。”绯之笑吟吟地回复。

    甄息瑶愣了下,收容所所有猫狗的名字都是由她取的。她不在的这段时间,谁取了名字?

    算了,一个名字而已,不要计较。

    最重要是……七……它能平安长大。

    甄息瑶还是有点不高兴,内心抗拒叫它七七。“这只奶猫好像不会叫。”

    炑宸此时走了进来,见到甄息瑶不免讶异,很快便恢复如常请安。

    免礼后,他笑着和绯之谈话。“绯之,你今天来早了。”

    绯之顿了顿,脸颊微红接话道:“总不好让你每次等我。”

    “今日青灵宫的事务多吗?”

    “还好,功夫总是忙不完的。”

    她们两人旁若无人地聊天,甄息瑶像个局外人一样搭不上话。

    许久,绯之转向甄息瑶。“殿下,请允许仆抱过七七查看会儿。”

    绯之把七七抱到被窝里,炑宸给甄息瑶搬了一张凳子,客气疏离,全程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

    屋里灯光不佳影响兽医检查,炑宸顺势打开窗。外头阳光照进来,一室明亮,炑宸和绯之相视一笑。

    七七刚好“喵”了一声,炑宸说:“看到你,它的心情也变好了。”

    绯之又笑了。“你会听猫语吗?”

    “不会。”

    “那你又知道了?”

    “别人给它取名时,它一声不吭。唯独你给它取名时,它喵了好几次。之后每次见你都会发出喵喵声,还不是亲近你?”

    绯之摇头。“说不过你。”

    甄息瑶看着她俩融洽的相处气氛,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她觉得她像是不存在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没有重量,每一次眨眼都无关紧要。

    似乎有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她最重要的经脉,让她不能言语,只能睁着眼睛看一切发生。

    很多年前,她也曾以为炑宸喜欢同样来自鼓吉宫的烛安,经常与她同进同出,还说烛安是他宫里最好的朋友。甄息瑶为此闷闷不乐了很久,生气炑宸、生气自己,也很无理地生气起了烛安。于是她邀请烛安去武场,想了解炑宸为什么喜欢她,却惊喜地发现烛安心有所属,倏然释怀。

    甄息瑶无比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感受。

    裒城的那场大雨,她感觉到炑宸的喜欢。

    自此她的喜怒哀乐,有一小部分,都被他牵引。

    她一直感觉得到。

    但是近日,那感觉越来越淡。

    今天,她完全感觉不到了。

    她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把怀疑对象绯之带到武场好好了解一番。

    甄息瑶什么都没有做,还是浮词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对喊“大皇主摆驾回宫”,甄息瑶才有“逃过一劫”的体会。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承邦五十五年生辰这天,炑宸走进惟园时正好是夜笙。甄息瑶坐在亭子里看向他,月色朦胧,伊人如故。

    他不禁想起一年前将拇指指腹划出血的那一天。

    绯之在甄息瑶走后意味深长道:“炑宬,你从未与我说过这么多话。”

    炑宸没有回应,擦干擦净甄息瑶坐过的椅子,放到角落的阴影后就出了去。

    亭子内,甄息瑶已经喝了很多酒,空酒瓶东歪西倒地陈着。

    “皇主,别喝了。”炑宸抢过酒杯,看情况是问不出召见的原因了。“浮词在哪里?怎么没跟着?”

    “我不知道。”甄息瑶和他独处时会有个习惯,心情好时用“我”字,心情差时用“本王”。

    见她不生气他了,他嘴角旋即上扬,只一瞬又因为叛变计划收回。

    “很晚了,仆送皇主回宫。你能走……”

    炑宸话未完,甄息瑶扭头看到停泊在湖边的小木舟,双眼发光跑去。

    “皇主,夜晚乘船很危险!加上你方才喝了那么多酒,不如……”

    “我不怕!”甄息瑶推开他的手臂,跌跌撞撞登上船坐好。“而且我没醉!”说完还捂着嘴打了一个酒嗝。

    “你上不上?”甄息瑶举过划桨。“不上我就走了。”

    炑宸自知劝不过,亦不可能让她费力划船,只得认命地拿过划桨,坐到她的对面。

    甄息瑶说:“炑宸。”

    炑宸回:“嗯。”

    “炑宸。”

    “嗯。”

    “炑宸。”

    “嗯。”

    “炑宸。”

    “皇主,你醉了。”

    “我没醉。”

    “好。”

    船桨划过的地方,水纹震荡。星星照着镜,月亮落下影。甄息瑶轻声叫唤他的名字,他一遍遍回以最温柔的应答。如果他可以施展真法让一切停留在某一刻,停留在他这一生最死而无憾的一刻,这是那一刻。

    可是真法做不到。

    他做不到。

    “炑宸。”

    “嗯。”

    “我没有忘记。”

    “忘记什么?”

    “生辰快乐。”

    炑宸划船的动作静止了。他望向她,对面的人脸色泛红,笑得眉眼弯弯,全然不知她醉酒后一句简单的“生辰快乐”揪得他五脏六腑都难受。

    炑宸垂下眼。“皇主,你醉了。”

    “我没醉。”

    小木舟停在了月亮星星都不在的湖中央。

    甄息瑶只好抬起头来,而后猛然站起,伸手试图俘获九重天外的光。

    她起身的速度太快,小船激烈摇晃,眼看就要把她甩下湖。

    炑宸一个箭步站起来扶住她,花了几秒才稳住船身。

    当他重新回望时,甄息瑶两手抓着他的胳膊,和他只有半个虎口之距。

    “我没醉。”甄息瑶的眼里还有克制的情感。

    “好,没醉。”炑宸沉了口气,放松肩膀,彻底放弃挣扎。

    “竻竺玉镯的寓意是所想即所得。可是炑宸,为什么我想要的都得不到呢?”

    “我想要物阜民安,我得不到。”

    “我想要朝清官廉,我得不到。”

    “我想要母皇快乐,我得不到。”

    “就连只是想要和你平淡相守,好像也得不到。”

    “炑宸,是不是当我当上太子、当上皇帝之后,我才会得到这一切?”

    “我就会看到物阜民安、朝清官廉、母皇快乐?我就可以和你平淡相守?”

    “是这样吗?”

    “我好累,从小就觉得累。母皇常说我不像个皇主,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当我看到人民因为收到物资而手舞足蹈时,当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县城上任正直的官员时,当我看到母皇为我的言行感到欣慰时,我会发自内心觉得喜悦。但是我还是好累。炑宸,我真的好累。”

    “你知道吗?似乎……似乎只有当我想到有一天我可能会成为帝王,可以凭借努力使纶国强盛太平,可以钦点有能者身居要职为民服务,可以让母皇安心放心,可以自由地选择纶国的皇后、我的丈夫,可以问你这个问题时,我才会觉得或许我再也不会觉得疲惫。”

    “因为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我也从来都不肯说。”

    “炑宸。”甄息瑶至始至终都没有醉。她怀揣着目的相约,只为听他的答案。

    “你喜欢我吗?”

    她骄傲直露地告白,毫不掩饰强大的野心和细微的敏/感。她丝毫不担心炑宸揭发她称帝的欲望致使被处以极刑,不害怕情话传到别人耳朵会沦为笑柄;不顾虑是否自作多情是否显得可悲,不介意把这段关系的决定权拱手相让予他。

    他有权说是,也有权说不。如果是后者,皇主会颜面尽失、贻笑大方。结果是好是坏,她甘心接受。

    她选择受他牵制这一回,将主动权交给他。

    当年她算计着得失,压抑拘束地开始,如今在她眼前是另一段可能发生的开始。

    她想要勇敢坦率地面对。

    想要无愧于心、光明正大。

    她想要他知道,想要世人都知道。

    是的,甄息瑶喜欢炑宸。

    你呢?

    炑宸低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是繁星与他。

    她的每个字,每句荒唐话,皆是他毕生所求。

    夜风吹起她黑发,掠过他脸庞的瞬间,炑宸从里到外颤动。他已不知道他深埋的情感是否和她一样,肆无忌惮地绽于瞳孔,败露他纷乱喧哗的内心。

    炑宸俯身,近她右耳。

    正如真法无法凝滞时光,他也无法再如从前一样明目张胆,不计后果,放任喜欢。

    她们是注定对立的两个人。

    “息瑶。”

    “我不能。”

    承邦五十五年晴雨节,在皇宫百无聊赖的甄息瑶带上浮词,和皇后说过一声后就乘着宁妃的轿子去国庙。

    她好久没见到哥哥三皇殊甄序璀,也就是如今的净行了,正好心情不太好,索性出宫散心,眼不见为净。

    拜完之后,宁妃还要听大师讲佛,甄息瑶找了个借口溜走,在清心堂找到正在画画的净行。

    净行虽然主动放弃了皇殊名分和荣耀富贵,却没有彻底摆脱红尘。住持说他内心始终放不下,抄再多梵文和诵再多佛经都于事无补,于是让他独自居住在山腰的清心堂修炼。

    甄息瑶和净行的妹兄感情也就比三张纸厚一点,但他到底是她兄长,听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就过来找他聊天。

    净行见到她也不称呼一句施主,反而叫她息瑶,就像那天拒绝自己的炑宸。

    看来方妻是对的,这哥哥确实不够清心寡欲,不是一个合格的和尚。

    一来二去,甄息瑶也不那么拘谨了,好奇问他:“这画像是?”

    她注意这画像很久了,既不像菩萨,又不像佛祖,五官模糊的一个人影,看起来是一位女子。

    “随便画的。”净行直接把墨淋在画纸上,墨水大片晕开,什么五官啊人影啊都被吞噬了。看天色差不多了,他走去后面备菜。“你是在清心堂用膳,还是回主堂与宁妃一起?”

    甄息瑶还在看墨水往四面八方散开。

    “小主。”浮词咳了两声。

    突然被这么一叫,甄息瑶心不在焉转身,衣袖扫落一些杂物,砸到了她的脚。

    “没事吧?”净行迅速过去查看她的脚掌,幸好只是擦破一点皮。

    “我这里有剔瑕粉。”浮词赶忙蹲下上药。

    “机灵。”净行给了一个大拇指。

    自打从惟园回来后,一眼就看出甄息瑶伤心的浮词宛如一只惊弓之鸟,甄息瑶走到哪她跟到哪,不断给她说笑话逗她开心。甄息瑶甫一闲下发呆,浮词就立刻整活,让甄息瑶没时间去回想不开心的事。

    其实甄息瑶并非脆弱,毕竟在外面更难更累的事她都经历过。只是被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拒绝,她做不到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偶尔情绪低落在所难免。

    你看,浮词对她那么好,任她说了几次没事都还是贴心照顾着,让甄息瑶感伤之余更多是感动。

    甄息瑶当然了解有些事不能强求,没什么大不了。她还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人不够坚定的爱而耿耿于怀?

    然而想永远比做容易。

    不是想现在不喜欢就能做到现在不喜欢的。

    甄息瑶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允许自己再矫情三天。三天后就会重振旗鼓,花三个月的时间慢慢淡忘对他的感情。

    “谢谢你,浮词。”甄息瑶忽而郑重说道,然后抬起头对净行说:“劳烦你去通知宁妃我们暂时不回宫了。”

    “我要在这里住三个月。”

    “第一餐,就在清心堂吃。有劳净行师父注意,我不吃香豆子。”

    小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父皇薄情,母皇眼眶红了时就是在喝香豆子粥。

    她吃得了苦,受得住辣,抗得过酸,偏偏不喜欢那种味道。

    太刺鼻。

    唯有一次破例,是那一年她在武场森林摔伤,醒来时浮词端了一碗药,香豆子磨碎在其中。

    她一下闻了出来,紧闭着嘴巴不肯喝。

    站在一旁的炑宸无奈,扬了扬竻竺玉镯,说恭喜皇主得了第一名,区区一碗药不会难倒她。

    甄息瑶收到他的称赞很开心,但皇主很有原则,不肯妥协。

    炑宸问她:“皇主,仆在森林找你时,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试过回应,但声音太小了。”甄息瑶当时昏昏醒醒的,确实听到有人一直在大喊“皇主”。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却也只憋出了气若游丝的“这里”。

    她醒来又昏迷,昏迷又醒来,直到夜晚降临都没人找到她。她又一次醒来时,头痛得像有几千只蚂蚁在她脑袋钻,她很想吼“我在这里”,却只能断断续续、声若蚊蝇地重复:“这里……我在……这里。”

    她觉得眼皮很沉,但她坚持了很久。“我……这里……在……这里……我在这里……”

    直到最后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从身体每个地方逼出力量,不想错失这个机会,叫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这里。”

    抱起甄息瑶的人是炑宸,只见她嘴里还念着:“这里……我在这里……这里”。几秒后,她再次昏睡。

    炑宸单脚跪在甄息瑶床边,把竻竺玉镯穿进她的手腕,神情专注严肃,似是年轻帝王的加冕典礼上,站在君王面前亲手为她戴上皇冠的不二之臣。

    “仆在老家学过一个技能,在森林里迷路时用此技能可以千里传音,让别人听得见。”

    “什么方法?”

    “皇主喝完药,仆就教。”

    “不教就不教,本王才不会上当!”甄息瑶干脆翻身,背对炑宸和浮词。

    不过几秒,甄息瑶想到每年不知有多少平民失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学了这个技能就能传授给其她人。浮词经常陪着她出宫历练,多个技能傍身就等于多个自救之法。她转过身坐起来:“把药拿来。”

    咕噜咕噜喝下后,炑宸说:“如果皇主迷失方向或者没有力气呼救了,你应该做的是保存体力。无用的叫喊不但帮不了你,还会让你越来越累。这时候,你可以在积蓄一定的气力后,时不时吹出口哨。相比呼喊,口哨能传得更远更快。当然,口哨也可能会吸引野兽或者坏人,所以还是要结合当下情况做出判断。”

    “至于要怎么吹?皇主、浮词,你们看我。先把嘴唇缩起来,呈一个接近圆圈的形状。然后舌尖抵住下牙,舌头边缘拱起。然后从丹田发力,吹出来。”

    炑宸一边讲解,甄息瑶和浮词一边跟着教学。练习了大约三刻钟,两人都能自如地吹口哨了,几十米外正在练剑的二皇主甄息璴不禁发出疑问:“谁大半夜不睡觉吹口哨?知不知道好渗人!”

    夜深了。甄息瑶头部受伤,又用神过度,此刻困意来袭,命两人退下。

    浮词断不可能留受伤的甄息瑶一个人,吩咐炑宸照看一小会儿,自己去另一个帐篷取席子,今晚铺在小主床边睡。

    “如果有一天我又遇到了危险……”甄息瑶睡眼朦胧,半梦半醒,不知道在问谁。“如果我连吹口哨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办?”

    片刻的沉默后。

    “那就默念我的名字。”炑宸动作轻微地整理着袖口,抚过救人途中被荆棘刺破的皮肤时感觉到细密痛意。“多远我都听到。”

    “多远我都来救你。”

    承邦五十五年晴雨节谷时正,甄息瑶、浮词和净行三人在清心堂吃晚饭。

    饭桌摆满了五样素菜,色香味俱全。不得不说,这位哥哥的厨艺着实比他画技优胜许多。

    忽然,山下传来一阵阵鼓声,听出是战乐的净行让甄息瑶二人且先留在原地,他去坡崖打探情况,没准是训练。

    这一看可不得了了。

    山下黑压压的人头,硬生生把黄昏染成黑夜。方妻、师媎师妹和师兄师弟们以一敌十,那些穿着铠甲的士兵像被打翻的墨,不断前进包围,倒了一个后面补上一个,直到象征僧人的纯白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净行当即扭头赶回清心堂。“有人造反了。”

    “什么?”

    “山下堵满了兵将,主堂的人已经支撑不住,叛军很快就会攻上来。她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甄息瑶满脸担忧。

    “嗯。”净行带她们去另一个房间,挑武器时问道:“你今天来国庙这事跟谁说过?”

    “我只和母皇说过。”甄息瑶拿了一把剑。

    这个答案侧面印证了两妹兄的推断。

    皇后不会泄露甄息瑶的位置,因此造反者派这么多人来国庙,只能是因为他。

    也不知该说甄息瑶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幸运在她还有逃脱的机会。

    不幸运在王国最重要的皇子身边没有足够坚实的防御。

    “息瑶,你是子民心目中的皇位继承人。如果被叛军发现你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往山上走,我负责拖住她们。到了山顶,进去钟楼,敲钟三次,钟声可至崎都所有角落,让人民有所警觉。山的另一头是荒原和树林,敲钟后你们从那一头下去,叛军不容易追踪。记住,谁都不可以相信,路上小心。”

    “那你呢?”

    “我?”净行失笑,摇了摇头。“叛军如此大费周章来抓我,我不会有事的。反倒是……”

    “裒城。现在的裒城很危险。”甄息瑶垂下眸子,心里多少猜到下一句话。“造反者不会无端攻击国庙打草惊蛇。她们现在这么招摇,定是因为裒城自顾不暇了。”

    “净行,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甄息瑶的母皇、皇妹和宫仆都还在裒城,她想要回去,可是纵观大局她应该躲起来静观其变。

    “你才是纶国的未来。无论你选择什么,命运都会站在你这边。我也会。”净行背上弓箭,右手反握大刀。“我会尽量拖延叛军,让你敲响大钟后有充足的时间逃跑。”

    “现在……你真的该走了!”净行踢开后门,推甄息瑶出去。

    净行本可以和她们一起走,但既然叛军为他而来,那么找不到他叛军就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这对甄息瑶和这场战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总要有牺牲的人。

    “皇兄,谢……”

    “不用谢,我也不单单是为了你。”

    甄序璀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每年这个时候,藏在他心底的那个人,她的车舆会驶过东春门,回到东庭金寒宫。如今皇宫沦陷,他很担心她的情况。

    不会有人知道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感受。

    也不会有人知道当他知道此生不可能时的感受。

    所以,他愿意自投罗网,只为亲眼看到她安全。

    视野里逐渐出现密密麻麻的血刀黑影。

    甄序璀站在清心堂正门,深吸一口气,扭动脖子发出卡卡声响,而后一笑。“本王等你们,等很久了。”

    裒城内,炑宸奔至金寒宫,却依然不见甄息瑶。他抓住金寒宫的一个小厮,终于从他口中问出答案——甄息瑶没有返宫,还在国庙。

    听到这句话的他只觉有人将他开膛破腹,挖出他的肝脾肺肾,独留黑色的心脏跳动,最穷凶极恶的人也不愿要这样一颗坏掉烂掉的心。

    篡位计划里,国庙山势严峻,有很多悬崖峭壁,因此她们派了精英部队前去生擒三皇殊甄序璀。至于其她违抗者,格杀勿论。

    精英部队并不知道大皇主甄息瑶也在国庙山上。如果甄息瑶坚决反抗到底,如果她宁死都不肯透露身份投降……

    世界天旋地转。下一秒,炑宸手心朝下伸在半空中,十步之内的地上鲜血即刻被吸取干净,将他的仆服化染成红衣。

    暗示他是内应的红令牌挂在身侧,炑宸骑着马一路飞闯。

    千百余只噬血酸鸦成群飞行,在他身后发狂啼叫,构成壮观翻涌的黑暗浪潮。这是来自椿国真师的警告,警告炑宸不得擅自离开裒城破坏大计,但炑宸充耳不闻。酸鸦所过之处声音惊天动地,路上所有人看到无不抱膝掩面,极怕一个不慎遭遇禽/兽攻击。

    在炑宸冲破内廷的南夏门后,酸鸦群改变攻势。体型最大的十几只巨鸦飞近,黑亮的羽毛遮蔽了月光,挡住了视线,却阻止不了他前进。大大小小的酸鸦纷纷亮出接近十厘米的利爪试图抓伤他,但是他不肯停下,不会停下。炑宸一边保护着马,一边躲避攻击,几次下来,左边肩膀受了轻伤,真师还没有下最狠的指令。

    距离外廷的乾坤门还有一百米之时,噬血酸鸦接获命令,开始扑腾着翅膀痛苦呜鸣。它们的翅膀相继起火,一个接一个燃成火球,坠地成灰。

    这下无法坐视不理了。

    炑宸刹住马,在外廷乾坤门一米前赫然转过马头,使用真法与师父对话。“酸鸦无罪,有罪的是我。”

    师父没有回话。

    “如若这是一条死路,我自愿领罪。”

    师父依然不说话。

    “我还需留着这条命一晚。我先付抵押,请师父成全。”炑宸举刀,准备砍了自己的左手交货。

    刀马上被另一道真法隔空控制。是师父制止了他的自残,这也意味着师父给予了首肯。

    即便如此,炑宸还是闭眼自伤了左臂,用血祭奠无辜遭殃的酸鸦。

    他知道他死不足惜。

    但是在那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无论他多么想要避免,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甄息瑶抵达国庙山山顶之时,树林传来马的哼哧哼哧声。

    浮词当机立断,脱下甄息瑶的披风,把她推进钟楼。“瑶殿,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

    “浮词!你干什么?”甄息瑶挡住门,扯着披风一角。

    “来不及了!”浮词使劲抢过披风,甄息瑶因为揪得太紧,撕下一片衣角后摔倒。“瑶殿,你对仆的好,仆来生再报!”

    “只要再争取多一点时间……”浮词关上门,绑紧披风,远处有一身穿红衣的人骑马赶来。

    “虽死无憾。”

    浮词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吸引红衣人的目光,然后逃离钟楼。

    “浮词……”甄息瑶在钟楼内不可置信地张着失焦的眼睛,眼泪直直留下,而后猛然回神,狂奔上去。

    钟楼高三十二米,旋转楼梯窄又挤,她每转一个弯都会撞到扶手,膝盖、小腿、脚踝都磕出了淤青。

    梯级小且密,她每踩一步子不是碰到台阶,就是踩空跌倒,手腕、掌心、胳膊都擦出了血。

    楼梯随着她迅速且沉重的步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直到下方忽然传来的开门声夹杂其中。

    甄息瑶止住了脚步,也止住了呼吸。

    下方随即传来关门声,紧接着那个人登上第一级,再无动作。

    钟楼安静得诡异,落针可闻。

    甄息瑶现在处于楼高十七米左右的位置,还有十五米她就会到达顶楼,敲响钟声。

    而那个人在一米,距离她十六米,距离顶楼三十一米。

    她抬起头来,一缕月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甄息瑶弯起嘴角,眼里有湿意。

    她跑了起来,比之前更快更勇往直前。

    她要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要敲响那座大钟,让甄序璀听见,让崎都听见,让裒城听见,让……

    脑海里涌现她爱着的每个人,以及爱着她的每个人。

    母皇、息璴、息璇、浮词、溪谦、诗鹰宫的其她人、小时候照顾过她的嫂嫂、每逢下雨就腰酸背痛的夫子、赈灾时跟在她左右充满朝气的姑娘、关系疏远的父皇,甚至还有她曾经讨厌的锦妃和直到今天还是认不全的鼓吉宫众人。

    要让她们都听见,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她用尽全力呐喊出声,将挡在前方的恐惧、悲痛、怨恨、羞怯通通吼走。再大声点,再大声点!

    阶梯再一次绊倒她。她甩开早已磨损的鞋子,解下负累她的剑,撕碎拖地的衣尾,抹掉唇边血,挣脱长久以来束缚她的枷锁。

    她明白了。

    这是她的成王之路。

    顶峰是她应该站的地方,也是她的归宿。

    甄息瑶坚定无畏地来到了最后一层,拿起比一个七岁孩童还重的钟锤,毫不犹豫击下去。

    震感自钟内发起,即将转换为声音的极短一瞬,整座大钟被一道气之墙包裹住,它在里面轰轰隆隆响了起来,声音却始终穿不透那道墙。

    甄息瑶打算再敲一次,但钟锤被另一股力量夺走,她的手无论怎么用力都抓不住。就连她想用拳头作锤也失败了,那道墙坚不可摧。甄息瑶转头,看到始作俑者的身影从阴影中慢慢向她走来。

    她想象过很多次最终要清醒地认知到他们再无可能的场景。

    她意外去世。

    他离开裒城。

    她迎娶别人和亲。

    他有了喜欢的人。

    她当尼姑忘却红尘。

    他做和尚断情绝爱。

    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个人会踩着血和月,背着刀和光,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与生她养她育她的纶国为敌。

    把一切美好碎于她眼前。

    告诉她,都是假的。

    炑宸停下脚步,呼吸很沉。“皇主,你很安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笑,却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笑了。

    看到他,总会不自觉地开心。

    就连肌肉都有了记忆。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皇主。”她冷笑。“既然如此,告诉我!”

    “是谁策划的叛变?”甄息瑶重重击打墙,对他怒目而视。

    炑宸伸手,停在她颤得厉害的那只手前,没有握上去,说道:“是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模糊又深刻。

    甄息瑶被带回裒城中庭,隔着一道门,眼睁睁看二哥甄序琅将毒酒灌入母皇咽喉。

    母皇曾含辛茹苦抚养过甄序琅,对他只有恩,哪来的仇?

    她呼天抢地,那道气之墙再度立起。她哭着求炑宸救母皇,哭到最后,她捶打起不作为的他,摘下发钗刺进炑宸的肩膀。

    炑宸抱紧她,任她在怀里挣扎。

    她歇斯底里喊起来,用牙齿咬他脖颈。

    炑宸更用力地按着她的头,让她看不见从后方走过来的人。

    椿国真师在气之墙外运用真法,“为师答应过你会保住诗鹰宫,但她知道得太多了。”

    甄息瑶已知道炑宸是兵变的幕后黑手。

    留不得。

    炑宸回:“我知道。”

    他将甄息瑶推到墙边,用手肘顶着她的喉咙,靠近一步,低头注视着喘不过气的她。

    甄息瑶原先面露惊愕,很快平静下来,戴着竻竺玉镯的那只手弓起,狠狠掐他的皮肉。

    他的血液一点点溢出来。

    炑宸拔出肩膀上的发钗,举起之后立刻捅下来。

    本来炑宸手肘压着她的喉咙就有痛楚,加上鲜血在她脖子处快速流出,甄息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她掐得更深了。

    恨不得扎进他的经脉,捏碎他的骨头。

    从椿国真师站着的角度看,他感知到甄息瑶极大的怨气,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一眨眼,身影消失。

    炑宸没有放松手肘,也没有阻止她的攻击。

    甄息瑶再次让他感到骄傲。

    她“死”前不求饶,不哭喊,不狼狈,不害怕,甚至不问一句“为什么”。

    只是恨他。

    就能让修炼多年的师父也信以为真。

    那么能吃苦的一个人,如今看他的眼里,竟有了一丝苦。

    炑宸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借助错位把发钗捅进手肘。大片大片的殷红鲜血喷出,甄息瑶还没来得及疑惑“咦,怎么还是没有想象中痛”,就被炑宸击晕。

    他将血抹上她脖子后就抱她出去,面无表情地交给在外等候多时的绯之。

    “你受伤了。”绯之的衣衫在交接过程中蹭了不少血。

    “等等。”炑宸答非所问,取下了甄息瑶的竻竺玉镯,然后看了一眼绯之的衣服,给她一袋银两。“弄脏你衣服的赔偿。”

    绯之没有接。“你知道我要的从来就不是钱。”

    语毕,她恶作剧得逞般扯下炑宸挂在外面的红令牌,不知究竟指的是令牌还是别的东西,把甄息瑶放到马车上。“现在你欠我两个人情了。”

    护送皇主出宫的人情。

    和弄脏她衣服的人情。

    绯之没有等炑宸的回答,扬起马鞭潇洒离去。

    炑宸摩挲着光滑透亮的竻竺玉镯,想起关于它的传说。

    如果真的所想即所得……

    一求鼓吉宫事事平安。

    二望绯之与弟弟们四季如意。

    三愿甄息瑶寿与天齐,长命百岁。

    他以十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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