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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颂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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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肩甲纹着三条绿线的司侯正走去东南门和其她人换班。

    经过烛安三人时,她们也不甚在意,未多问话。

    很快地,烛安便知道了谢家军如此镇定的原因。

    与南庭截然相反,东庭的宫街满是五人一队的巡逻兵。各宫门前皆有两位叛军驻守,进出门都要向她们汇报情况。

    面对此景,感到最头疼的当数甄序璟。他来东庭的唯一目的就是去杏日宫找齐妃,可现在所有宫殿都布下了天罗地网,硬闯等同于自寻死路。

    烛安只感到不可思议。

    距离她被风冷醒的若时只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刚刚离开的南庭不过堪堪做到了“控制住局面”,东庭这边却已然超过前者,来到了“局面彻底稳定下来”的地步。

    西庭的安静,南庭的混战,再到东庭的秩序,这一切都让烛安不得不怀疑,内廷的叛变极有可能是先从东庭开始的。

    她原先以为无人问津、防守薄弱的西庭是叛军入侵的起始点,并为此耿耿于怀,现在看来,东庭才是。

    作为内廷数一数二、皇军不计其数的东庭,按理来说,叛军不可能可以在短短两小时内做到这个份上。

    除非……

    叛变的不仅仅是大将军们。

    “是家变!”烟宁也想到了这层,在烛安耳边嘀咕。“这杀千刀的皇朝是怎么培养出那么多的怪物的?”

    烛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内鬼究竟是皇室里的谁,只一心惦记着锦妃和其她人。

    如果东庭是最早被攻陷的庭落,那身处明园的鼓吉宫众人就太危险了。

    好不容易抵达东庭,她们三人肃默前行,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直到碧天宫那里浩浩荡荡走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群人,半是护送半是挟持着两个人出来。

    街上的士兵似乎已经相当熟悉这种押送嫔妃的戏码,自发地退去一旁,她们三个假叛军也有样学样,退到墙边给人让路。

    被包围在人群最里面的,不用说,自然是碧天宫主位耀贵妃。

    至于另外一个人,烛安凭着那人头上的鎏金仙葵钗认出了她。身旁的甄序璟僵直了背,同一时间认出了被叛军押解的那两个人。

    和耀贵妃一起的,正是他的母亲齐妃。

    也是他来东庭的原因。

    受到情感和怒火的驱使,甄序璟没有犹豫就迈出一条腿准备拔刀救人。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太快,快到只差一点就要完全失控。

    而后暴露身份。

    与俘虏母妃的她们同归于尽。

    眼前所有一切融于黑夜,母妃的那支金钗在黑暗中向他越靠越近,催促着他不计后果去行动。

    他原本会死的,甄序璟想。

    如果那一秒,烛安没有拉住他的手臂,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别找死。”

    阿世说过,叛军不会杀投降者。

    叛军正带着齐妃和耀贵妃步向中东门,两位娘娘现时安然无恙,并且有那么多“随行护卫”跟着,这说明她们已经投降。

    联想到先前封上的中西门,以及叛军欲活捉皇主皇殊的计划,烛安思索,叛乱主谋现在就在中庭里与投降的皇室成员会面。

    所以齐妃很安全,至少暂时不会有事。

    不知不觉间,“随行护卫”已然行至她们跟前,甄序璟抓住机会低头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没有任何意义。

    护卫不理不睬,叛军无一在乎。

    路过的齐妃却是一愣,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咳嗽的他身上,而后迅速恢复泰然神态,隔着人海与甄序璟擦肩而过。

    这声咳嗽,他想用来同母亲报平安。

    也想用来,笃定一些该笃定的事。

    只见烛安有所感应,侧头看他。她眸中的明了之色,他一分都没有错过。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内心逐渐趋于平静。

    甄序璟似乎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舒坦过。

    人群散去,其她士兵重新走动起来。他看着烛安,淡淡笑说:“好。”

    以及,“一起逃出去吧。”

    冯姚两军混在一起的场面实属少见。

    明园入口,一个将卒等级的士兵公事公办地问道:“来明园所为何事?”

    烛安是她们当中官位最大的,由她回答问题最恰当。只听她含糊其辞地说:“回大人,我们奉冯大将军之命来这里走一趟。”

    将卒是聪明人,听到“冯大将军”四个字就明白她们有任务在身,但何故会混着一个姚军呢。她指着甄序璟,“你呢?”

    “回大人,我们兵侯在南庭看这小兵做事机灵,便带他过来打打下手。”烟宁解释。

    将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甄序璟,摆摆手,一位司卒迎上前与她耳语。

    片刻,司卒替将卒把讨论结果说出来:“谢大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明园!顾及你们有要务在身,将卒大人特许你们游园半小时,田蔚我将远远随同。”

    似是料到烛安等人会不满意这种安排但又无可奈何,田蔚说起话来十分肆无忌惮。“当然了,你们也可以选择滚。决定权在你们手中。”

    这算哪门子的决定权?

    烟宁差点被气笑,藏在面甲后的眼睛翻了十个来回。

    烛安静静地观察那位将卒。司卒是最下级的军士,身为将卒的她却没有斥责田蔚的无礼行为,反而默许并纵容田蔚胡闹。

    许是感受到烛安的目光,将卒转向她,问道:“兵侯,是进或不进?”

    明园里的灯火依稀亮着,没了平日的光耀,乍看之下阴深莫测。然而鼓吉宫的其她人很可能就在里面……

    明知山有虎,她也只能偏向虎山行。

    望着近在眼前像个幽灵一样呼唤她们奋不顾身的明园,烛安简短回复:“进。”

    多了个敌方的田蔚跟在她们后方十六七米的位置,走得太快显着急,走得太慢心着急。

    简直里外不是人。

    烟宁注意到明园里的叛军不多,计上心来,加快两步与烛安并肩,低声道:“前面是姬澜榭。”

    在那边解决掉田蔚是最好的时机。

    烛安听懂了烟宁的暗示,正盘算着要如何快刀斩乱麻之际,有四五个士兵抱怨着什么从花圃的小路由远至近。

    只要一听到人靠近就会低头避开眼神接触的烛安和烟宁根本没有想到,在她们低下头的三秒后,当那四五个士兵路过她们时,她们的视线会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熔守脸朝天,嘴角带血,死不瞑目地盯着她们。

    正确来说,也不是在盯着她们,而是在盯着他眼球最后停止转动前定格的方向。

    烛安一瞬间就抬起手,死死抓住运尸的叛军。

    被抓住的叛军杨乐歆吃痛,手一抖,当即松开她手下的熔守。“你干什么?放手!”

    熔守布满刀剑窟窿的上半身狠狠摔在地面,下半身被另一个叛军提着,整个人由高到低倾斜着。

    提着熔守双腿的叛军余淼质问道:“喂,前面搞什么?”

    明园已经够暗了,可当烛安闻言看向余淼时,她赫然瞧见另一个更深的绝望。

    在那个咒骂的叛军身后,站着三个人。那三个人也是运尸兵,她们拖着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尸,男尸身上穿着管事服。

    纵然当时四周很黑,烛安还是能够一眼看到管事服上五彩缤纷的兔子。

    炜定属兔,两年前袖子破了但总管李婵不给他换一套新的,于是她们九人自告奋勇在那里合力绣了一只兔子,送给炜定做那年的生辰礼。

    天真的兔子染着血,有种渗人的诡异。

    “还不放手?”杨乐歆尝试大力甩掉烛安但无果,怒骂了几声疯子。

    远远站着的田蔚目睹了一切,挑了挑眉,抱起双臂看戏的模样。

    突如其来的伙伴死讯杀得烟宁一个措手不及,她想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一直瞧着熔守那张求助的脸。

    熔守那么推崇和平的一个人,他死前该有多害怕呀?

    还有炜定,不是应该在娘娘身边吗?炜定死了的话,娘娘呢?

    甄序璟不认得鼓吉宫的人,但也能琢磨到气氛不对,急忙向前解围。“各位大人,不好意思,大半夜的,我们兵侯大概是被吓着了。”

    他握上烛安的手,轻拍食指,但烛安愣是没有松手的意思。

    “被吓着?明明是我被吓好吗?你快放手!”挣脱不开的杨乐歆觉得烛安越抓越起劲,又骂了几句。

    干了一天搬尸活的余淼心情本来就不好,见状直接丢下熔守的腿,冲了上来。“你们是以为谢军好欺负,是吧?你们杀人,我们擦屁股,完了现在还想做拦路虎?不把你们揍个鼻青脸肿难泄我心头之恨!”

    烟宁想回骂,刚吐出一个音节就发现自己带了点哭腔,赶紧噤声,转而悄悄抚了抚烛安的背。烟宁何尝不痛心,何尝不明白烛安的执着。然敌众我寡,人死不能复生。

    不能再有人死在这里。

    “各位大人消气,我们兵侯这就放手,这就放手啊!”甄序璟声情并茂地劝着,施了点力在手心,奈何烛安无动于衷,不肯撒手。

    他靠近烛安,佯装点头哈腰之时在她耳边轻语道:“放手吧。”

    时不你与。

    放手吧。

    田蔚打了个哈欠,走向众人,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熔守,力道不大地打了打余淼的头。“这位冯兵可是身负重任的大人物,揍人你算老几?”

    田蔚仗着是将卒的心腹,平日在军中是横着走路的,唯一为人称道的爱好是护短。余淼听出田蔚在讽刺外军,搓了搓脑袋附和道:“那你倒是叫大人物去做大事啊!在这里挡路又算老几?”

    烛安小声嘀咕了一句话。

    “什么?”骂骂咧咧的余淼问。

    “我说……”烛安终是放开了手,面甲下目光悲戚。

    她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

    只是她以为,情况再坏,至少她有机会像对焓宛和畑宥那样,认认真真地送别。

    她没有读过很多书,但也听过很多相见却不敢相认的故事。

    从前不懂的道理,多希望永远不懂。

    烛安努力控制自己的身躯。

    抑制自己的双手。

    克制自己的眼泪。

    就是为了在接下来的那一刻,她可以用最平淡无波的声音,去和两个好朋友道别。

    听不出恨,听不出憾,甚至也听不出情的,再正常不过的一句提醒。

    “更深露重,路上小心。”

    然后,头也不回地,和熔守与炜定从此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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