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蓝色大海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驶入站台,准时准点。如依随拥挤的人潮涌入长长车厢。车厢里,年轻的、衰老的、天真的、沧桑的面孔在如依看来都是亲切的。她的座位在靠窗位置。暮色中,房屋、树木、河流,大山,从眼前一闪而过。如此重复,没有尽头。
如依身边的大男孩缅甸寡言,像高年级学生。是他和如依交换了座位。如依要求的,用她会说话的眼睛和满心的欢喜作为筹码。一路上,两人再无言语。良哲塞满了她的心,她不需要朝人群张望。
良哲发信息要如依路上注意安全,告诉她如何转车。如依要良哲放心,说会保护好自己。
夜幕深深,火车全速前进。如依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天很快蒙蒙亮。天际如丝带般的暗红云彩渐渐扩散,接着太阳露脸。在一个瞬间,夹杂咸咸气息的微风拂过如依脸颊,她无限激动。要知道,北市只有长江湖泊,没有海。她的家乡也是如此。其次,她感到离良哲很近了。她兴奋地和身边男孩聊天,她问男孩多大了,是否在上学,此程去哪里……男孩微笑作答。
绿皮火车放慢速度。喇叭提示,南海站到。穿白t配背带牛仔裤的如依拖着粉色旅行箱迫不及待下车,男孩也下车。这是连告别都不需要的缘分。
阳光明晃晃的,如依揉了揉眼睛。她很快适应耀眼的、陌生城市的光。毕竟是光。她随行色匆匆的人群走向车站口,在车站口问询去南海滁舟的汽车。多么诱人的空气啊,好像大海就藏在近处某个角落。
汽车站在出站口左拐两百米远处。很快,她坐上没有空调的客车,客车的玻璃可以全部打开。海风掀起如依的黑色长发,轻抚她苍白的脸颊。她呼吸着夹带咸咸海水味的空气,没有任何违和感。这次,如依的邻居是个穿红色连衣裙戴眼镜的女子。女子的左脸下巴有条深深的细长疤痕,但如依觉得她长相亲切。车内有挑担子的农民,有背旅行包的男人,有带孩子的母亲……
路上,女子主动搭讪如依。
“小妹,你去滁舟哪里呢?”
“滁舟部队,姐姐,去看我朋友。”
“真巧,我也是去部队看我男朋友呢……”
就这样,如依和女子热络起来了。她们互告姓名,互告彼此朋友的详细岗位。如依称呼她月姐姐。月姐姐身材苗条,大如依八岁,神情温柔宁静。她在颠簸的客车上给如依讲发生在她家乡大地震的事。月姐姐说她家就在震中,说他们一家非常幸运,地震来临时都及时跑到了门前空地。月姐姐是护士,她和官兵们第一时间在倒塌成废墟的城市里徒手救人。她说现场惨不忍睹,砖瓦堆积到处是伸出来的手或者身体。
月姐姐淡定地讲述着,这使如依更信任她。
行驶的路线越来越偏僻,路更颠簸了。车辆时不时刹车,如依直想呕吐。她期盼快些到,月姐姐安慰她说快了。如依支持不住了,她开始呕吐,鼻涕眼泪一把抓……。月姐姐替如依拍背,让如依靠在她身边。如依感动极了。
车终于停了。如依抬头瞟向窗外,浑浊的海水和渡轮展现眼前。月姐姐说坐渡轮便能到达滁舟岛。这期间,良哲时不时给如依发短信,问如依到哪里了。如依告诉他地点,良哲说路线是对的。
如依站在装载着八轮大货车和上百人的渡轮上,心里充满惊奇。她第一次看见三层的超大渡轮。相比之下,北市长江里的邮轮就太过微小。一切都令她倍感欣喜。唯一令她失望的是眼前浑浊的海水。她想象中的大海是深蓝色,且波澜起伏、海鸟飞翔。
渡轮很快靠岸。如依和月姐姐向阳光下的堤岸走。远远的,如依看见良哲在人群里张望。她早已把良哲的模样深深印入心底。她喊良哲的名字。中等身材、穿便装的良哲小跑着走向如依,如依突然有点腼腆。她有手微微挡脸,她担心一夜的疲倦与呕吐的狼狈会给良哲留下丑陋的印象。这时,月姐姐高大英俊的男朋友也来了。如依见月姐姐称他优黎。彼此互相介绍,就熟悉了。
又坐了趟三轮车,终于到达。四人朝旅馆的方向走。旅馆坐落在荒郊,旅馆前有食堂。良哲说这些都是供军人亲属或者朋友居住的,他说部队就在不远处。
良哲和优黎给她和月姐姐安排有双人床的房间。如依从未想过这有什么不妥,未想过他们的感情也许需要一间单人房。也许,一张单人房,会改变接下来的行程。她也没问过良哲当时的想法。此时的如依,对真正的男女关系不明所以。她内心的喜欢是如此单纯。是的,能看见就好。倒是,月姐姐他们?
如依第一时间去洗手间洗漱。她把自己整理干净才昂起了头。这时,良哲坐在如依身边微微笑,清秀的眼睛有温润光泽。月姐姐和优黎用他们的家乡话聊天。
如依要良哲带她看蓝色的大海,良哲说看蓝色的海需要再坐两个钟的车程,她问疲倦的如依是否还有精神继续坐车。如依昏头昏脑,她心里想去但身体疲乏饥饿。她问良哲明后天是否可以去,良哲说只有今天有假期,后面几天只有零碎时间。如依有点失望,她幻想和良哲手牵手走在蓝色海滩上的愿望眼看化作泡影。
已经是中午。若去,时间只够来回的车程。没有多余时间看海。如依想着下次还有机会。然而,下次永远没来。就像予默给她做的红烧鱼。都只有一次。
四人去长廊似的食堂用餐。良哲点了如依鲜少看见和吃过的海鲜。四人慢悠悠地吃着饭,聊着天。如依吃着美味的海鲜,偶尔望向抽烟喝酒的良哲。良哲话语较少,他拿啤酒当水喝,烟也一支一支抽,那么自然。他偶尔和如依相视而笑。优黎和月姐姐的言谈举止如同成熟的大人,而她和良哲是笨拙的。
如依身体里的愚昧即将冒头。与良哲初见,如依感觉好极了。良哲的少言寡语和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令如依欢喜。是的,眼前的良哲是电话里她爱的样子。她开始无意识的以良哲女朋友的身份行驶自己的权利。她劝良哲少喝酒,少抽烟。良哲笑了笑说好的,但手上的烟继续在燃烧,酒继续往喉咙送。如依面带忧色。她担心抽烟喝酒凶猛的良哲会损坏自己的身体。
不知不觉,吃吃喝喝已有三个钟。四人乘电梯去五楼的房间。电梯里,月姐姐和优黎并肩站着,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如依有点羡慕。她和良哲也是并肩站着,手挨得很近。才相见,她就期待良哲牵他的手。这与去北市见她的粗壮男子给予的感觉多么不同啊。那时,那个男人靠近只会令她痛苦。
坐车的劳累令如依困倦,月姐姐也是。两个男人说好下午来用餐,让她两好好休息。
房间里,海风掀起天蓝色窗帘,酒红色桌子靠墙摆放,桌上放有电脑。液晶电视机对着床的正前方。房间干净整洁。如依躺在床上,很快,她和月姐姐在咸咸的海风中安然入睡。
下午饭还是同样的餐厅。还是海鲜。良哲还是抽烟喝酒。如依开始喋喋不休地劝良哲改掉这些伤害身体的坏习惯。月姐姐把如依拉到一边,说,“如依,良哲不可能这样快改掉那些多年形成的习惯,你慢慢来,你催得这样急会适得其反。”如依听了月姐姐的话,这顿饭终于不再唠叨。
电梯里,良哲依然没有牵如依的手。如依多想主动牵良哲的手,热切的心在翻滚。但女生应有的矜持占了上风。
这天中午饭后,月姐姐和优黎外出。良哲没有假期,但午休息时间有两个多钟。旅馆房间里,良哲坐在凳子上在看电视,如依坐床上看电视。两人沉默不语。良哲频繁抽烟,换频道。他就是不和如依讲话。气氛有点尴尬。
……突然,良哲向坐在床上的如依拥抱,他把如依压倒在身下。如依惊呆了。她涨红着脸瞪大眼睛,说,“良哲,你不能……不能这样……!”良哲欲吻如依的唇,如依推了推良哲,继续说,“良哲,你别这样……你会后悔的……后悔的!……”
良哲在如依说这句话时,停止了身体所有动作。他说,“如依,你嘴里好像有沙子。”如依尴尬难堪。她想起北市的同事刷牙时刷舌头的情景,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刷舌头了。这是她的初吻啊!就这样告终,就这样半途而废。
如依用言语毁了与良哲之间即将跨越的鸿沟。后来她想,一定是命运不让她和良哲相爱,才在关键时刻鬼使神差地说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为什么要说:良哲,你会后悔的。她那么喜欢良哲,那么想和他在一起,可她确说出让良哲误会的话。
后面几顿饭良哲照样喝酒抽烟,如依继续唠叨。午休良哲照常看如依,只是再无亲密的动作与眼神。电梯里,他的手也不碰如依。
如依提出去部队看看,良哲同意了。
良哲的战友开车载着如依和良哲在部队里转悠,良哲要如依保持安静,莫东张西望。排列整齐的女兵穿蓝色裙装英姿飒爽的走方阵,戴白色海军帽的军人站在军舰上昂首挺立,军舰气势恢弘,混浊大海渺无边迹。
那一刻,如依好生羡慕。那一刻,她希望英姿飒爽的女兵队列里有自己。
继续逗留的两天里,她和良哲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吃饭时,她还是那样唠叨。她劝良哲少喝酒抽烟,甚至起身夺取良哲手里的啤酒瓶。月姐姐在旅店的房间温和地开导如依,说男人需要面子,说当着人的面夺酒瓶多不好。
月姐姐恳切的话语,如依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她只知道,妈妈就是如此对待爸爸的。好多时刻,妈妈会掐断爸爸正在抽的烟、会倒掉爸爸喝的酒。从小到大,如依看惯了这一幕幕。她对良哲的唠叨算什么呢。
原声家庭的影响就这样发挥巨大的作用。
这天晚餐后,良哲未在旅店房间停留就走了。如依站在被海风掀起的天蓝色窗帘前,看见暮色中穿白色海军服的良哲在荒郊马路上朝部队走去的身影,那样寂寥。她久久望着如置身梦境中的良哲。……有一瞬间,良哲抬头望了眼如依。
如依有点失落,但不清楚这失落来自何处。
第二天,月姐姐说她要离开滁舟回去工作了。如依意识到继续逗留不再有意义,她决定和月姐姐一同离开。
中午饭后,两个男人送两个女人去车站。月姐姐掏出相机要路人给他们留影。优黎和月姐姐牵着手微笑面对镜头,如依也想,但站在身边的良哲没牵她的手。即使这样,如依还是笑得很灿烂。优黎买鞋送给月姐姐,如依也期待。良哲看见这一幕,就说,“如依,我也去买双鞋送给你。”如依说,“不用了。”其实,她心里多期望啊!
良哲去商店买特产小吃给如依。特产并不比鞋便宜。良哲却不买鞋。
就这样,告别。优黎和良哲返回部队,如依和月姐姐踏上来时的路。中途,月姐姐建议要个房间留宿一晚,她说,“如依妹妹,这一别再难相见了。”
这晚,月姐姐对如依讲了她来看优黎的原因。她说优黎在一次出海时,结交了其他舰上的女子,两人相互爱慕。她说,优黎写信给我道歉,说要分手,我回信说去部队见他最后一面,就没有遗憾了。月姐姐说她和优黎在一起三年。月姐姐说得云淡风轻,倒是如依如坠云雾。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羡慕的情侣并不相爱。
如依有点感伤,为月姐姐。为自己。月姐姐语重心长地说,“如依妹妹,你这几天对良哲管太严了,男人需要尊严,需要自由,他在部队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你突然破坏他的习惯他无法适应。”如依忧伤的说,“月姐姐,良哲可能不喜欢我。”月姐姐说,“慢慢来,如依,良哲也许是喜欢你的,你给他点时间。”
这晚,月姐姐对如依说许多肺腑之言,只可惜如依尚且年少。她非得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
第二天,如依坐上回北市的火车。月姐姐回她的城市。分别时,月姐姐取下手腕处古朴精美的手工镯子给如依带上,如依眼圈红了。但她没什么给月姐姐的。两人互留地址。
同样的绿皮火车,同样的路线,如依的心情却不同了。坐在人满为患的车厢,坐在嘈杂吵闹的车厢,如依只觉心情暗淡。
一路上,良哲没有发信息给如依,也没打电话。如依隐隐觉得在滁州几日,自己表现不好,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太不了解良哲,太不了解男人。她以为,所有男人都和她父亲一样。
归途突然变得漫长。归途上,如依就感到良哲正在退出她的世界。此刻,她还不愿意承认。她只是感到无尽的黯淡与失落……
海风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呆呆的望着窗外,抱着一路的空欢喜。
(下面,放后面下节)那个镯子如依保留了五年,偶尔戴。后来就找不到了。找不到时,如依才明白这份礼物的珍贵。再也没有人送过手工礼物给如依。从前也没有。
后来,月姐姐在如依的网络动态看见如依颓废黑暗的心情时,还给良哲写过信。也给如依写信。信里,月姐姐劝如依对良哲的感情别太投入。月姐姐对良哲不爱她这件事,没有直言。这是月姐姐的善良。
如依将在返回北市的日子里,慢慢体味良哲的疏离。用眼泪,用悲伤,用……
就这样,一切要结束了。如依对良哲喋喋不休的管束以及那关键时刻说出的违心话,使得这段刚萌芽的感情走往枯萎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