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神女谣
偿还二字入耳, 魏玘眉峰一挑。
辛朗所言不虚——今日东园的种种,均系他有意为之。
他很清楚,只有诗文,神女之说难以立足。想要让灾民深信不疑, 必须当众展露神女的神迹。
正因此, 他才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契机, 欲令百姓见证、承认阿萝的神女之身。
孙家庄子确实有蛇, 但并非雪蟒, 而是赤练。
早在探查庄子时, 魏玘就亲自处置了那条赤练蛇。他曾受太子放蛇谋害, 深谙治蛇之法, 连对付更轻、更快的阿莱都易如反掌, 更不必提寻常的野蛇。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魏玘却灵光一现。
大越多城邑、乏山林,越人少见野兽, 对蛇类更是恐惧大过喜爱。是以神女庇佑勇士、勇士斩蛇除害的故事, 定会令人拍手称快、津津乐道。
有了大致的雏形,魏玘还要画龙点睛, 让故事成为真实。
翼州与淞州相邻, 而淞州多奇珍。他遣宿卫赶赴淞州、物色蛇类, 因着当头的鸿运, 竟寻到稀有的雪蟒,当即便以千金购下,秘密运回翼州。
随后,他又将众人召集至孙府,以孤幼庄清扫议事为名, 当众提及东园蛇患, 既是要借众人之口、散播巨蛇传闻, 又是要对辛朗试探一二。
他想知道,为了阿萝,辛朗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果然,辛朗罔顾自身安危,为卸下越族对巫族的防备,主动请缨斩蛇。
阿萝也如他所料,适时抵达孙府,将这样的安排听入耳中——只有让她听见此事,她才会忧心忡忡、为辛朗制作药霜,与之产生肢体接触。
待阿萝离去,魏玘寻到辛朗,将目的和盘托出。
二人一拍即合,逐步敲定了后续的计划,步步为营,最终上演了今日的戏码。
所谓金刚不坏、不受蛇咬,乃是魏玘提前赠予辛朗护臂,特地授意其以手臂格挡蛇牙。
至于雪蟒凭空燃火,则是魏玘命川连提前布局、洒下磷粉陷阱,又由辛朗诱蛇深入,借着烈阳灼照、蛇体摩擦,让白蟒熊熊燃烧。
而当百姓眼见奇景、瞠目结舌,乔装为灾民的宿卫再放声高呼,宣扬神女之说,为一切收尾。
其实,魏玘的布局并非没有破绽。
运送雪蟒需要时间。若是寻常的捕蛇与斩蛇,本不必筹备近七日之久。
可在历来鄙夷巫族的越人眼里,这个细节能以诽谤圆说——不过是巫疆的蛮人夸下海口、又心生胆怯罢了,还能有什么缘由?
许是辛朗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越族的轻视竟能成为扶持阿萝的利器。
此刻,魏玘凝视辛朗,眸底幽深如潭。
他心间明了,深知自己殚精竭虑,从不为谋求任何偿还或回报。
不过,巫疆的少主既然开口,他自然不必客气——
“记着吧。”
他勾唇,眸底含笑,字句却沉而笃定:“记着你欠下本王多少人情,再将这份人情尽数报以阿萝、待她更好一些。”
听见这话,辛朗讶然一刹,很快又恢复平静。
“谨遵殿下吩咐。”他道,“殿下放心。为了阿萝,外臣甘愿付出所有。”
他一顿,压低声音,又道:“相信殿下亦是如此。”
话题回归自身。魏玘不语,但并未否认。
得此反应,辛朗不甚介意,只扬笑,神色宽厚而温和。
与魏玘相处至今,他早已知晓:这位冷沉、凌厉的肃王,素有杀伐果决,手段雷厉风行,却更是嘴硬心软、含仁怀义之人。
方才筹备斩蛇之前,他更是隔着一道墙,听见了魏玘对川连的吩咐。
——务必护少主周全。如遇不测,随时斩蛇救人。
记起此事,连带从前种种,辛朗也逐渐明白过来,为何单纯的阿萝会倾心于魏玘。
“除却胞妹,外臣也要感谢殿下的照顾。”
魏玘别开目光,淡淡啧了一声。
“各取所需。”他道。
他无意再作纠结,又记起另一则要事,询道:“祝辞进展如何?”
——祝辞,便是依巫疆习俗,用以表达心愿的文字。
先前了解巫疆风俗时,魏玘自书中读到,巫族有一句求亲的祝辞,会由后生刻入指环内侧,以期与心仪的女郎永结同心。
可惜是,那簿书里并未阐明具体,再寻其余书籍又如大海捞针。
为求得祝辞,魏玘将指环一事告知辛朗,欲自巫人处听得确切的文字。辛朗并不知晓,却也接下吩咐、要替魏玘寻觅答案。
哪里料到,事情的推进竟然异常艰难。
“禀殿下,暂无进展。”
辛朗暗自叹息,又接道:“非但外臣不知,随行近侍也无人知晓。至于或有记载的相关书籍,大多已经亡佚、无从寻觅。”
魏玘闻言,一时陷入沉默。
他滞了半晌,才掀目,好笑似地掠向辛朗:“这是大越的风俗,还是巫疆的风俗?”
话里夹枪带棒,听得辛朗垂首汗颜、心觉羞愧。
“殿下恕罪。”他无奈道,“求亲的祝辞兴于百年之前,至今沿用者寥寥无几。如今我族男子求亲,只需雕作指环,无需刻下祝辞。”
魏玘负手,神色愈冷,泛过不悦的寒霜。
辛朗对此束手无策。他虽然受人所托,但苦于条件有限,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对立僵持。暑风周游而过。
好一阵,辛朗才试探道:“不然,殿下随意刻上一句?”
“胞妹未曾出嫁,应对祝辞一无所知。哪怕殿下编撰一句,她大抵也不会察觉。”
得此提议,魏玘静寂不语——既没有立刻否决,也不曾应答接受。
在无声的静默里,他敛目,眉宇岿然不动,漆乌的凤眸意味难明,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
半晌过去,只听魏玘沉声道:“罢了。”
“不必多虑,本王自会定夺。今夜尚有庆功宴,你好好歇息便是。”
……
魏玘与辛朗攀谈时,阿萝正全神贯注、忙碌不休。
由于斩蛇之事尘埃落定,又有魏玘在旁宽慰,甫一离开庄子,她便收拢心绪、恢复平静,惦着灾民们的状况,继续施行义诊。
义诊的过程格外顺利。甚至,连从前偶尔出言不逊的几位灾民,今日也异常平和。
对于阿萝而言,这应当是件喜事。
可莫名地,她感到奇怪。灾民们看她的眼神里,好像多了一些她弄不懂的东西。
这样的异常太过模糊,很快被阿萝抛之脑后。
她营营逐逐,专注于百姓的病情,甚至忘却了庆功宴的安排,直至回到都尉府、瞧见等候的川连,才恍然记起此事。
阿萝赶赴庆功宴、抵达孙家庄子时,天色已然幽沉。
皓月当空,清光如水。她挽着裙,跟随川连身后,走过衔灯的游廊,逐渐接近西园庭院。
二人越往前行,喧哗的声响也愈发趋近。
阿萝抬眸,顺势望去,只见辉火映染、华灯重重。
游廊尽头,是一座开阔的庭院,中嵌莲池,石柱似星零落。池边置有长案与木椅等,放有杯盏三两、美酒几坛。人群徘徊院中,举杯共饮。
上一次,她眼见如此场合,还是在台山书院之中。
阿萝作别川连,正式步入庭院,这便瞧见——这看似隆重的宴会,多少有些朴素。
没有丝竹,只有交谈;食物单薄,不过白粥和炊饼;酒饮数量寥寥,需得十余人共饮一坛;赴宴的人们更是衣着简单,不见半点清贵。
换作旁人,许是要心生厌嫌。可在阿萝看来,如此情景恰如其分。
翼州适才受灾,资源相对有限。在当下的翼州设宴,能容人轻松小聚即可,本也不必奢华。
更何况,引来她今夜赴宴的,并非食物或酒饮,而是与会中人。
阿萝环视四下,将院内景象纳入视野。
东方长案边,辛朗、梁世忠二人正举杯对饮、相谈甚欢;远处槐树下,郑雁声挽住欲离的川连,一个双颊泛粉,另一个耳根通红。
孩子们围绕莲池、奔跑打闹;宿逑等人与燕南军将士勾肩搭背、喝酒划拳。
得此情形,阿萝莞尔,唇边梨涡浅浅。
自从来到翼州,她多半忙于赈灾,力求与魏玘并肩作战,始终精神紧绷。今夜的庆功宴没有规矩,更无人主持,她终于可以稍作松懈。
她的朋友们应当也能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了。
可是,魏玘又身在何方?
她好久没有见他,白日又与他说得太少,心里越发想念他了。
阿萝抬眸,正要再找,却听人声忽起——
“蒙小神女来了!”
神女?是她听错了吗?阿萝一怔,循声看去。
说话人是一名燕南军将士,身后领着名同伴,正向她走来。
很快,众将士抵达面前,无不热情洋溢。为首那人更是咧嘴一笑:“请问蒙小神女,可否也将少主金刚不坏的神力赐予我?”
这一回,阿萝算是确定了——方才那声蒙小神女,确实是在喊她。
可他在说些什么?她全然听不明白。
她眨眼,懵懵懂懂,嗓音绵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将士一愣,和同伴对视,掀起更快活的笑来:“小神女,你不好藏私。青天白日之下,我可都瞧见了,还盼着你庇佑呢。”
这话乍听是调笑,字句却认真非常。说话人的眼神也清明而恳切。
阿萝越发茫然。她掀睫,觑向围聚身边的将士们,挽着小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人觉出她窘境,与为首之人笑闹起来,声音七嘴八舌。
“李六,你讨得神女嫌了!”
“只有神女恩赐,你却上前讨要,脸皮也没有!”
“亏是肃王殿下不在,她话也讲不出来,净被你害得。还不取坛酒来,给神女赔罪?”
听见酒字,阿萝身子一僵,下意识后退两步。
“不必了。”她急得连连摇头。
魏玘说过,她喝醉之后对他上下其手,做了好多奇怪的事——这太勇敢、也太臊人了,她不想再出洋相,一时忽略了神女的疑惑。
“我、我没有气。你们不要埋怨李阿郎。我也不要饮酒。”
说完,她又怕众将士不依,索性扭头就跑:“我先、我先去吃些炊饼!”
众将士善意哄笑,被她越丢越远。
……
阿萝一路小跑,回到方才的游廊。
她停了步,开唇换息,按着些微起伏的心口,缓缓定下神来。
在她面前,游廊尽是白壁,只露出间隔、小巧的镂空棱窗,透出薄薄的微火。
放眼回看过去,再往庭院之中,众人依然祥和安宁。那几名将士仍在原处,似乎已经忘却她存在,再度说笑着、举起杯来。
阿萝缓缓舒气,眉眼越发柔和。
这阵子,她能感觉到,周围的越人待她越发好了,譬如几位将士,又譬如近来的百姓——单论这一点,她到底还是欣喜的。
只是,她确实不会饮酒,也不想给人增添麻烦。
她已瞧见辛朗与众人相处融洽,又得知魏玘不在宴中,不禁萌生退意、想早些回府去。
辛朗无恙。她又见不到魏玘。再待下去,或许没什么必要。
思及此,阿萝挽裙,便要回身进廊。
忽然,一只手自后伸来,捉住她细腕,向内轻轻一勾。
阿萝毫无防备,受那外力牵引,坠入游廊之中。
柳似的腰肢被长臂搂住,她尚且来不及惊呼,先觉手掌覆压、掩盖唇上。
药香扑鼻而来,似是她亲手调制的方子。
眼前,烛光微微,照出男人清颀的锐影、俊美的面庞,一双凤眸更是深邃而熟悉——
“小神女。”魏玘低声含笑,“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