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相逢
阿萝身躯一颤, 缓缓掀开睫帘。
她才醒,睁着惺忪的杏眼,捕到一双交叠的手——内里那只小巧、紧攥,被一方宽掌收拢, 外裹的五指修长、清俊, 指节分明有力。
再往上走, 是劲瘦的臂膀,与漆黑的凤眸。
是魏玘。他正坐于榻边椅上,着了昨夜的玄袍,圈住她的手。
阿萝心下一惊。之前的经历霎时翻涌,她好像又看见刀光、白月、鲜血, 还有凌乱的伤口。
“窣。”她缩回了手。
魏玘见状,眸光一沉。他默然, 抱臂,眉宇冷冽,旁观阿萝起身。
二人相顾,谁也未曾开口。
对昨夜, 阿萝心有余悸,不由红了眼眶,杏眸也漫上水雾。
她抬眉, 去看魏玘, 见他右手缠布、凌乱又潦草, 不禁目光一颤。但很快, 她硬下心, 勉力移走视线, 凝向魏玘的双眼。
“蒙蚩在哪里?”她道。
魏玘不语, 唇角寥寥一勾, 像是自嘲。
如他所料,阿萝醒来后,定会追问蒙蚩,不会在乎自己的处境,更不会关心他的伤势。
他早该认清——她冰心一片,良善纯澈、装满旁人,唯独容不下他。
未得回答,阿萝局促不安。
她与蒙蚩分别许久,对他牵挂万分,却始终不曾得他音讯。如今,魏玘掌握着蒙蚩的性命,她想见到蒙蚩、保护蒙蚩,只能藉由魏玘之手。
可她该怎么做?她全无头绪。
阿萝抿唇,又松,稳住气息,道:“你想要什么?”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阿萝又道:“你想要我有什么用处?”
“你可以告诉我。我……我会去做。但请你不要伤害我阿吉。”
魏玘笑,双眸如潭,沉沉盯住阿萝。
他道:“是吗?”
话音刚落,阴翳猝然压来。
阿萝反应不及,被魏玘横臂一堵,倒往后方。
“咚。”
她落回榻上,杏眸慌乱眨动,被迫看向面前。只见魏玘欺身、顶臂,将她抵在榻间,压迫感深沉如山,与她分外逼仄。
他落下一缕发,蹭过她白颈,蜷于微凹的骨窝。
阿萝惊慌失措。她几是本能地想逃,却被困于臂间,无处可躲。
魏玘神色冷冽,像盖着一层冰,可那冰下又蕴着烈火,只待表层破裂,便能燎原喷薄。
“是吗?”他重复道。
他气息滚烫,扫过阿萝的面庞,激得她莫名战栗。
不待她回答,他又道——
“看着我。”
阿萝一怔,感觉这话似曾相识。但她并没有问,只凝神,直视面前之人。
魏玘目光紧锁,与阿萝四目相碰。
他看到一双颤抖的眸,清冽,乌亮,好似稚鹿——她依然清澈、纯稚,映着他一人的倒影,如含秋水,抽出坚强与柔韧,深深凝望于他。
她的唇也颤,柔嫩,丰盈,像两片衔春的桃瓣。
如他所欲,不过头颈一低,他就能轻易吻上那片睫、夺走她唇齿的气息。
这本该令他欣喜。可他只感到无力与颓丧。
当前的一切无不证明,她纯稚、纤透,浑不知男女事,更不曾对他有过半点情意,如今受他掣肘、与他对望,不过是为了她的父亲。
纵然不愿,他必须学着接受这件事。
魏玘久久没有动作。
阿萝迷茫,懵懂。她不知魏玘的意图,心间怦然,静静等待着。
若是从前,换作回京之初,她定能读出魏玘的狼狈。但如今,太多事横亘于两人之间,她又记挂蒙
蚩,已再难体会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魏玘看过阿萝一眼,便直脊,撤回椅上。
腥气淡淡,突兀弥散鼻间。
阿萝嗅到血味,不由颦眉,撑起半身,左右顾盼。
——是魏玘的右手。
他堵截她时,全靠臂与掌发力,又一次撕开了伤口。
魏玘不露声色。他低头,抬臂,扯开绕掌的麻布,理平皱褶,重新包扎,动作异常熟稔。
阿萝看见,麻布已洇开血红,好似烈火一簇,分外灼人。
她低眸,像被血光烫伤,却仍不作声。
对这道伤痕的由来,她不会忘记——是他亲自握她手中刀、非要带她走,才有如此结果。她并不想伤害他,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强迫她在先。她不该同情他。
“笃。”靴跟一落。
眼前,魏玘已缠好麻布,推开木椅,自上而下地俯视她。
他道:“老老实实呆在肃王府。”
“只要你别想着逃走,本王就不会动蒙蚩。”
言罢,魏玘转身,向殿外走去,尤其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他变回了杀伐果决的肃王——尽管方才,对他那一刹的脆弱,他竭力遮掩,她也并未发觉。
眼看人影渐稀、愈行愈远,阿萝忽道:“魏玘。”
魏玘停步,并未回头,道:“如何?”
阿萝咬唇,轻声道:“可以让我见见蒙蚩吗?只见一眼。”
魏玘默了片刻,迈出殿门。
“再议。”
……
魏玘离去后,阿萝并未行动。
她坐于榻间,抚着衾被,徐徐环视殿内,只见周遭陈设陌生,富丽堂皇,比寻香阁更加典雅。
忽然,她眸光凝定,看见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的藤编筐,躺在角落,由她亲手所编,是这殿内唯一熟悉的物件。
两道泪突然淌下。
阿萝忙低头,胡乱去抹,却止不住抽噎。
殿内无人,唯有少女啜泣声声,断续、短促地响着。
阿萝的心绪太复杂。她惊慌、茫然,失望、悲伤,也担忧、害怕。
魏玘说,蒙蚩在他手中。她想,魏玘既然能找到她,也能找到蒙蚩,故而对此并未怀疑。
她只是很担心蒙蚩,可魏玘对此缄口不言。
此刻的局面,她从未经历、想象过,置身其中,感觉自己如被丢入深洞——仰头,是遥不可及的出口;低头,是退无可退的死路。
阿萝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正踯躅间,忽听殿外有足音,缓缓接近。
隔着一面薄纱屏帘,阿萝隐约看见,陈家丞迈入殿内,在帘前站定,落下一礼。
“阿萝娘子,请用药。”
阿萝怔住,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老人正捧着一只小碗。
她不解,道:“这是什么药?”
“是安神汤。”陈家丞道,“娘子昨夜晕厥。太医特开此方,助娘子养血安神。”
送药这等小事,本不该由陈家丞操持。可他记得,肃王有令,道是侍阿萝如侍肃王。因此,他才监掌烹药全程,亲自为阿萝送来。
提及昨夜,阿萝默了须臾,便下榻去。
她理好衣衫,便绕过屏帘,自陈家丞处,双手接过药碗。
“谢谢。”她道,“我不要紧的。”
在肃王府,除了魏玘,她对人不存戒备,只想对方皆是受魏玘指示、依魏玘命令。或许,他们与她一样,落入魏玘眼里,都是有用处的。
见她如此客气,陈家丞一讶,不免对她有所改观。
他还记得,
阿萝问过,她是否要做魏玘的妻子。那时,他以为她恃宠而骄、痴心妄想,如今再看她,又觉她温良有礼、还算娴淑。
正思量间,便听阿萝道——
“陈家丞,你能不能告诉我,魏玘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话语落地,陈家丞眉头一皱。
阿萝对此并未觉察,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只是想见我阿吉。魏玘和我说,我阿吉如今在他手中。可除了这点,他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我不明白,他想要我怎么做?”
这确实是阿萝的疑惑。在能与她沟通的人里,陈敬是唯一的长者,莫名令她信任。
可陈家丞听罢,并未作答,神色愈沉。
阿萝见状,虽有不解,但也不敢多问,等待良久,终于听他开声——
“娘子,请恕老仆不敢妄议贵主。”
阿萝颦眉,心生失望,正要答,却听陈家丞又道:“可有些事,娘子理当知道。”
“娘子昨夜晕厥,是殿下将您一路抱回配殿。彼时,殿下右手受伤,鲜血淋漓,却唤太医优先为您诊治,弃自身伤势于不顾,粗略包扎便罢。”
“此后,殿下守在您身旁,生怕您再有异样,几乎整夜不曾合眼。”
至此,陈家丞收声,只摇头,似在叹息。
他不知阿萝经历,又侍奉魏玘多年,自然偏袒肃王,想阿萝太过愚钝——肃王恩宠盛极,自当感恩戴德,她言行如此,未免太过不知好歹。
“若殿下不曾与您说过什么,那您想做什么,就什么吧。”
陈家丞低头,自怀里取出一卷软图,递给阿萝,又道:“这是肃王府的舆图。”
“您往后少不了在王府走动,若是无事,不妨熟悉一二。”
……
直至亥时,魏玘终于回府。
与阿萝分别后,他离府入宫,受君王盛怒——肃王夜入陈府、威力缚人一事,已传遍上京,引得御史忙碌百般、弹劾无数。
万幸是,他早与越帝奏过遇刺一事,又于陈广原处取了画押的口供,再加皇子之身本属越刑八议,倒也将此事勉强对付过去。
可惜,川连将陈广原押送大理寺后,不多时,便听人突染恶疾、暴毙而亡。想来应是太子党羽为防陈广原口风不严,才卸磨杀驴、将其毒害狱中。
至此,陈府之事告终,阿萝的踪迹也暂未暴露。
魏玘下马,将缰绳递于小厮,穿过裕门,一壁行路,一壁思索后续。
如今,他正处风口浪尖,此后必须谨言慎行,不得再有出格,否则处境定会更加危险。至于昨夜所得的茶寮线索,只能暂且不表。
不远处,陈家丞静候贵主,甫一见他,便迎上,跟随身后。
万籁俱寂,二人前进,行于游廊。
魏玘身心俱疲,思索半途,终于按住心绪,松懈神智。
他转眸,目光散漫,扫过夜幕之下的王府,只见春夜露重、灯火辉明,远远看去,唯有谨德殿配殿处,沉寂无光,黢黑一片。
场景似曾相识。昨夜,在寻香阁,阿萝走后,他见过如此黯淡。
魏玘淡淡收回目光,默了片刻。
他道:“家丞。”
陈家丞道:“殿下吩咐。”
魏玘道:“阿萝今日做了什么事?”
陈家丞会意,道:“如殿下吩咐,已将舆图交予娘子。娘子在府中逛过半日,之后便留于后花园中。为防惊扰娘子,老仆并未靠近。”
魏玘笑了一声,低沉,干涩。
他的口吻却上翘,只道:“盯紧了,许是要逃。”
“她机敏,难保不会寻找蒙蚩,有心带蒙蚩一路逃出王府,离本王越远越
好。”
陈家丞听出他话里风凉,一时沉默。
片刻,才道:“殿下,可要去配殿寻阿萝娘子?”
“不必。”魏玘道。
他挑眉,又沉,藏下几分寥落,只道:“本王不爱自讨没趣。”
何止自讨没趣?她留在这里,没有半分是为了他,只怕此刻已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一辈子不要与他相逢,跑到天涯海角,千万别被他找到。
“回谨德殿。”他道。
陈家丞无奈,不好僭越,只得应声称是。
二人一路前行,逐渐接近谨德殿。
殿前,典军威仪,两簇灯火静静燃烧,透不出半点生机。
魏玘越走越近,忽然,停住脚步。
一道小巧的人影驻足殿前——纤弱,细痩,着了白裙,像一树轻盈的梨花。
阿萝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魏玘看见,她挎着藤筐,眸光微烁,似有碎星凝聚。
“魏玘。”阿萝道。
她的声音很轻,盈于晚风,像在漂浮。
“我给你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