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最后希望
昆仑。
宗主寝殿的最深处, 莫归云守在榻边，痴痴望着床上女子苍白的脸。
死后的第十天, 又是如今春夏交接时的气候，若是普通人的尸体，早该腐烂溃败。
但是莫归云用上了最好的凝山玉，可保肉身经年不腐，因此女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仿佛只要听见呼唤，就会缓缓睁开那双轻柔如水的眼眸。
时间在此处失去了流逝感, 日月交替投下的光影投入屋里, 却无法引起男人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
空气更是死寂般的无声。
偶尔有飞鸟掠过的长唳，又或者清风吹拂叶梢, 也都被完全阻挡在隔音屏障之外，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叩叩。
屋外传来响动。
这是昊沧海第五次敲门。
里面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昊沧海叹了口气, 犹豫片刻, 还是擅自推门而入。
莫归云看都没看一眼, 就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昊沧海径直走过去，半路发现被隔音屏障阻拦, 便将双指并拢成剑。
灵气碰撞间，激烈的摩擦声从无到有，变得越发震耳欲聋, 昊沧海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灵力的流失，在这场交锋最终处于绝对劣势。
不过他也并非要硬闯，而是要引起里面之人的注意。
当莫归云看过来时，那些无形的阻碍便如同烟云般消散无踪。
昊沧海上前两步，暗中打量着这位多日闭门不出的师兄。
他的模样看起来分外落魄无神, 比十天前最后一次见到时还要死气沉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拔剑自刎……
这样的念头在昊沧海的脑海里闪过，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诚然，按照常理来思考，莫归云身为一派宗主，绝无可能做出这种轻贱生命的事情来。
可直觉却告诉他，即便对方暂时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情况也不太对劲。
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罢？
昊沧海惊疑不定。
不过眼下也不
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定了定神，拱手行礼。
“宗主，凌霄仙子已跟随兄长回药王谷休养，蓬莱岛的客人也一并同行，其他宾客基本离开了昆仑地界，不过道从门的最上长老还在等您。”
莫归云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动了动。
原本如同宝石般毫无杂质的浅色双眸，此时蒙上了厚厚的阴翳，某种极度压抑的自我否定在眼底深处翻涌不已。
“让他走。”
嗓音异常沙哑，听起来像是受了什么伤。
昊沧海不好多问，只能继续劝道：“最上长老有要紧的事情与您商议，说是关于幽冥裂隙的异动，他发现了某些端倪。”
幽冥裂隙是连接鬼界与人间的现实通道，虽然已经被给鬼界之主从另一端封印，可依然会有恶鬼逃窜出来，在人间各地引起大大小小的动乱。
而再往前，则是千年前那场席卷全世界的大灾难。
虽然在场两人都未曾亲身经历，却也曾受到老宗主的耳提面命，绝对不允许此类事件再度发生。
莫归云沉默了。
昊沧海苦口婆心：“最上长老毕竟是修仙界元老级的人物，师兄还是多少得给他些面子，这也关乎昆仑与道从门之间的关系。”
此话说得较为委婉，但莫归云能够听出其中隐藏的不赞同，若是换做其他人，这位执法长老也许已经直接怒目训斥。
“……知道了。”
莫归云抬手设下最强的防御剑阵，经过这些天，他情绪已平复许多，基本能够接受洛随心离去的现实。
“他人在何处？”
昊沧海面露喜色，连忙道：“师兄跟我来。”
临行前，莫归云回头看了床榻上的洛随心一眼，决定改天就把宗主之位让给昊沧海，带着洛随心到灵溪镇上隐居。
失去血莲灯的力量，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天垂怜，让自己与所爱之人再度相遇。
倘若有上一世的躯体，又是结缘之地，那么即便轮回转世，或许也能够在冥冥之中有所牵引……
莫归
云的眼里浮现出一丝亮光。
如同落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这样的念头越发强烈，又逐渐转变成某种深深笃定的确信，支撑着他维持一贯以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静面具，以强大姿态面向世人。
只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仅有的最有一丝安慰，也在自己短暂离开后彻底破碎。
感知到剑阵被破的那一瞬间，莫归云立刻回到寝殿最深处的房间，然而原本该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的女子，却已经踪迹全无。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觉得自己好像又听见了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语之声，带着嘲讽与恶意，幸灾乐祸地唱着歌——
空荡荡，空荡荡，到头来也没希望……
“老徐，你该不会是带错路了吧？”
归一派弟子李月白此时正艰难穿行于昆仑山脉广袤的密林之中，由于已经一日一夜不得而出，他有充分理由怀疑是老徐在坑人。
腰间的玉佩发出莹莹光芒，寄宿在里面的鬼修没好气道：“要怪也该怪你自己不认识路！”
李月白理所当然道：“我是天生的路痴，又怎么能指望我认路？”
老徐一时无言以对，半晌后说道：“你就这么不死心？那可是昆仑宗主，各种传闻故事里的修真界第一人，也许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你切成无数肉片！”
李月白识颤了一颤，显然是脑补出变成肉片的光景，受到了惊吓。
但他很快就坚定了信念：“祖奶奶的壳子惨遭非人对待，我们当然要去救出来，寻个地方好好安葬！”
老徐：“……那些都是荒谬至极的谣传，别告诉我你竟然傻到当了真？”
李月白：“这不是傻，而是以防万一！”
老徐沉默片刻，一针见血指出：“即便你拿到了大人曾经的壳子，也是不可能把她召唤来的，光是你的修为境界就差太多了。”
李月白捂耳：“我不听不听不听！”
一人一鬼就这样在相互拌嘴中继续前进。
虽然前来昆仑观礼
的绝大部分四海修士都已经离开，但这不包括李月白。
他心心念念想要打洛随心壳子的主意，犹豫再三后，还是悄悄留了下来。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昆仑广阔连绵的后山上行，那里分布着极其广袤的森林，错综复杂，可以避开绝大多数弟子的耳目。
老徐完全不认为李月白有能力从昆仑宗主的地盘偷走东西，不过既然他一意孤行，他也懒得浪费口舌劝阻。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月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防御性的迷踪阵当中，这一整天都在同样的地方打转。
老徐决定等到他累到体力不支，再告诉他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彻底死心。
“好像有声音！”
李月白的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小心翼翼警惕四周，同时轻声而又缓慢地挪动脚步，想要将自己隐藏到一棵大树的隐蔽处。
尽管这一路上都并未遇到什么危险，偶然碰见的灵兽也对他没什么兴趣，但此处毕竟是深山老林，难说不会有领地意识极强又对人类抱有戒心的生灵。
老徐看得无语，正想说你这样还不如从须弥芥子中拿出法器来防着，心头却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到了他这种境界的修行者，预感通常会与实际的异变相关联，而他自身所觉醒的神通，更是加重了此等关联。
也就是说必然会有事情发生。
“小子，把你师父送你的那件东西戴上。”老徐沉声提醒。
李月白却发现了什么，骤然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我我我好像看到了祖奶奶！”
老徐：“说不定是那个什么凌霄仙子，我让你穿上你师父给的防具，听见了没……”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急速迫近。
伴随着无数枝叶折断的声响，李月白只觉得自己被来者扣住了两侧肩膀，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李月白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脱口而出道：“还真是祖奶奶啊！！”
只不过对方的
表情不像从前那般温和恬静，肤色铁青，双瞳泛红，从内向外散发着冰冷又邪恶的气息。
她裂开嘴，阴测测笑道：“好闻的味道，好好闻的味道……让我吃一口……”
从肩膀处传来的力量极其霸道，纤细的五指仿佛变成五把尖刀，狠狠刺入李月白的血肉之中。
作为归一派真传弟子，李月白虽然当了多年的说书人，好歹底子还在，在对方将自己扑倒的瞬间，便意识到这是恶鬼附身。
“老徐！”
浓烈的黑雾立刻从玉佩中逸散而出，缠绕上洛随心的四肢。
恶鬼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他的力量极其强大，似乎还通过某种秘法激发了潜在的凶性，初时甚至能与老徐相抗衡。
不过他终究比不上千年的鬼修，于是最后还是连鬼带壳被整个掀飞，重重摔倒在数丈以外的灌木丛中。
“洛洛！”
一道高大的身影凭空出现，将女子小心拥入怀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
李月白才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这番景象后又大吃一惊，甚至比他在结契大典时发现曾经跟在祖奶奶身边的冷脸男人竟然是昆仑宗主还要更吃惊。
“喂，你这样抱着她很危险……”
李月白话没说完，“洛随心”突然张口咬在了莫归云的脖子上。
莫归云担心会伤到她的牙齿，便散去了原本刀枪不入的护体灵力，恶鬼的尖牙比飞鲸要厉害许多，几乎是轻而易举刺入莫归云的皮肤，咬下一块肉来。
“嘻嘻嘻……好吃……”
鲜血顺着唇角流下，她的脸上先是浮现出餍足的笑容，又迅速转变为越发饥渴的贪婪。
莫归云眉头都不皱一下，用指尖轻点怀中女子的眉心，后者马上安静下来。
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实际上早在一刻钟之前，他寻回洛随心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可附身在躯壳里的鬼魂不一会儿便能清醒，甚至趁他不注意逃之夭夭。
偏偏
他并不了解揪魂之法，又要顾及洛随心的身体，如同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更何况若是长期被鬼魂附着，只怕连凝山玉也无法阻止这具身体的溃败。
“洛洛……”
莫归云将女子抱得紧紧的，在痛苦和无奈之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疯狂。
既然上天连最后的希望都不给，那便干脆打通幽冥裂隙，到鬼界去抢人……
“你没事吧？”
李月白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尽管这位昆仑宗主带给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脖颈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发现有鬼气在其上徘徊不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莫归云似乎才注意到李月白的存在。
于是也连带着注意到还没来得及回到玉佩里的老徐。
他脸色一变：“你是御鬼之人？”
李月白心里咯噔一下，飞快看了头顶黑雾一眼，觉得好像不太容易撇清，只能指天发誓。
“就算我是，也是与人为善、从不作恶的五好青年，和附在祖……洛姑娘身上的鬼魂没有任何关系，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莫归云没有说话，李月白的心里有些忐忑。
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曾经当着此人的面造此人的谣。也不知对方究竟性情如何，会不会记起他来，一时生气便要切肉片。
可从另一方面想，祖奶奶用过的壳子就在眼前……
李月白心痒痒，忍不住琢磨着要是使出杀手锏，自己从对方手中抢到人的几率有多高。
就在这时，他听见莫归云开口。
“你懂得召唤之术。”
李月白愣了一愣，下意识回答道：“略懂几分……”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为别的，实在是莫归云此时的眼神过于惊悚。
被那样一双如同绝境孤狼的锐利眼睛死死盯着，倘若不是因为对方接下来一句是“我有事请阁下相助”，语气还特别客气，他甚至产生了
自己会被对方煎皮拆骨的恐怖感觉。
“怎、怎么相助？”他咽了咽口水，“我修为尚浅，也许帮不上忙……”
“我要召唤鬼神。”
李月白目瞪口呆，心想这也太巧了吧？
莫归云：“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在可行范围内我都会满足，只要你能帮我召唤黄泉之主。”
李月白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按捺住内心的躁动，故作平静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莫归云闻言，垂眸道：“我想向黄泉之主要回一人。”
李月白：“……”
李月白：“你是说……洛姑娘？”
莫归云点头，抬眼望向对面的年轻男子，却发现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