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
“当真。”许纾华将声音放得极柔。
眼下屋内静谧,只偶能听得窗外细雨落下的声音,她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在牵扯着那人的最敏感的神经。
傅冉眸色幽沉,大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孤去命人请了太医来。”
他说着便松手,转身朝着屏风外面走去,高大的身影被屏风隐去。听得出来,他步履不如往日那样平稳,倒像是急着逃出去一般。
许纾华轻勾起唇角,在榻上坐下,这会儿才觉着方才被烫了的手心处隐隐作痛。
垂眼便见原本白嫩纤细的小手此刻一片通红,边缘烫得严重的地方甚至还起了小水泡,看着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侧妃!”
听得浣心的声音传来,许纾华这才抬起头,见她一副慌张的模样,忍不住拧眉,“何事如此慌张?”
浣心朝着外面望了望,“侧妃,太医已在来的路上了。只是方才您是否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不然殿下走的时候怎么脸色那样难看……”
“是么。”许纾华倒并不为此感到意外,只淡淡笑着问她鸾秀殿那边如何了。
提及此,小丫头便忍不住暗喜,“您没瞧见太子妃回宫时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悻悻地抬眼去看主子,“只是今日在鸾秀殿敬茶时太子妃那般苛待您,您还替她在皇后娘娘面前求情,还伤了手。结果太子殿下只罚了太子妃一月禁足……奴婢实在替您觉得不值!”
“不值么?”
许纾华垂眼看着掌心的水泡,眸中清冷。
可她倒是觉得十分值当。
只要在众人心中埋下她曾帮过殷秀沅的印象,之后殷秀沅对她稍有不好,传出去便是刁难苛责,即便是傅冉想要偏袒殷秀沅也是不能了。
这分明是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许纾华敛了心神,朝着浣心勾手,“好了,我还有另一件事要交给你办。”
入夜,湛芳殿内只燃了许纾华床头的一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映得她侧脸线条柔和格外好看。
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尚且缠着纱布的指尖于空中轻轻拨动着。
傅冉向来喜欢琴音,她从前在音律方面又无甚钻研,只得趁着那人不来湛芳殿时偷偷看些琴谱,多习上几首曲子。
日后也能多个由头将人引到湛芳殿来。
只是想来,自从太子妃被禁足在鸾秀殿,太子便极少入后院,就连许纾华都鲜能见上傅冉一面。
这会儿她倚在床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火苗跳动的模样,眉间轻蹙着。
上一世,傅冉登基后便拿宣敬侯府开刀,是为了削弱陈太后的权力。毕竟侯夫人是陈太后的堂妹,自然在傅冉心中便成了一家。
如今对她尚且有几分疏远,想来已是觉得她是皇后安排在身边的人。
思及此,许纾华的唇角不由勾上一抹冷笑。
生母轻易动不得,便拿旁的亲戚以作要挟,傅冉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耳边似乎响起了某人低沉的嗓音,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合拢,眸光微冷。
——“孤只喜欢忠心之人,想来纾儿定不会背叛孤。”
——“母后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到底为何宁可做妾也要嫁入东宫,孤已知晓了。”
前世她冒着被姨母赶出宫的危险拒绝了姨母的示好,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句“忠心之人”。
可到头来他还是不信她,从来都不信。
不知何时,有一滴滚烫的清泪顺着脸颊滑下,重重地砸在她缠着纱布的手上。
许纾华漠然擦掉面上的泪痕,眸中的光黯淡下去。
“罢了。”
左右那些苦和委屈她都受过了,这一世,也该让那人好好体会一番。
……
翌日清晨,许纾华被掌心的伤疼醒。
针扎般的痛感从掌心与指尖传开,生生将她的意识从梦境中给拉扯回来。
“浣心。”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费力地撑着身子坐起。
听得有人进屋,许纾华只下意识地以为是浣心来了,兀自垂下眼去拆掌心渗出血色的纱布。
“别动。”冷不丁听得耳边响起某人冷冽的声音。
她身子一僵,抬眼便见来人着了一袭玄色蟒袍,这会儿正沉着脸俯身过来看她的伤处。
傅冉的指尖轻轻拨开她正拆着纱布的手,转而在床边坐下,将她受伤的小手捧在掌心细细端详,“看来是刚结的痂又裂了。”
他抬眼对上她尚且恍惚的目光,忽的轻笑了一声,语气戏谑,“孤不来看你,你便这般糟蹋自己?”
“不……”许纾华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住地想起前世的光景,眼中的那几分真心顷刻间便被冰冷淹没。
她转而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往那人怀里扎。
“妾身定是过于思念殿下才以至此,殿下今日可否多陪陪妾身?”
那人似是叹了口气,并未答应她这话,只吩咐外面的人去叫了太医来。
眼下许纾华那一双像是被水浸过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生生将人看得心底起了涟漪。
他薄唇紧抿,过了半晌才妥协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好,孤今日便不走了。”
许纾华心满意足,倚在那人怀里好一会儿才肯放手去让太医包扎。
听着傅冉去吩咐李卯将宸昀殿的折子拿到这边来,她轻勾着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往下坠了坠。
她将人留下,也不过是为了拦着他,不让他去鸾秀殿。毕竟上一世那女人的手段让她不得不忌惮至今。
待到太医处理好一切,许纾华便坐到了案边陪着那人。
她坐得不近,也不瞧那折子上的字迹,只默默垂眸伺候着,替他研墨,奉茶。
“你手还伤着,不必做这些。”傅冉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抿了小口,放置另一侧。
许纾华便也乖巧地不再多做,只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殿下,太子妃已被禁足有半月,您的气也该消了吧?”
她这话说得像极了试探,惹得那人手上的动作一僵,撩起眼皮来看她。
傅冉眸中的情绪复杂,语气却淡淡的,“孤难得来看你一次,你竟是要为太子妃求情?”
许纾华妥帖地帮他整理好一旁放着的折子,柔声道:“是,也不是。”
那人眉尾轻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妾身也是为了殿下,还有这东宫着想。”她娓娓道来,“太子妃毕竟是顷文国公主,初来驾到莽撞些也是情有可原。殿下大婚之夜不曾宿在鸾秀殿已是令太子妃不满,若是再禁足下去,传到顷文国那边又指不定是怎样一番言论,届时两国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怕是也会受到影响。”
她这一通话说下来,倒是见那人脸色越发阴沉了几分,忙又悻悻地补充道:“是妾身妄论了,还望殿下恕罪。”
屋内默了半晌,只听得外面的鸟叫虫鸣,与春风拂过时拨动柳枝的轻响。
忽闻那人笑了一声,便见他作势要起身离开,“看来纾儿所言,是想让孤多多宠幸太子妃。”
许纾华慌忙扯住他的衣角,又悻悻松开,皱着一张娇俏的小脸别过头去。
“殿下想去便去吧,左右妾身也死不了。”她说着便哽咽了,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
她知道从小到大,这人都最看不得她哭。
傅冉似是无奈,笑着抬手将人揽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说这些气话做什么,真是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虽不知这人语气中的宠溺是真是假,她人就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妾身与殿下年少相识,自然希望在殿下面前永远如初见时的模样。殿下若是不喜欢——”
“喜欢。”那人冷不丁打断了她的话,垂下眼来在她眼角吻了吻,“只要是纾儿,孤都喜欢。”
入了三月,天都暖和起来,偌大的皇宫中也总算是多了几分鲜活之色。
回春之后,朝堂亦恢复了年前的繁忙,西境小国蠢蠢欲动,皇帝不得不再次派大将军西征。
临行前日,少将军沈以昭来东宫辞行。
李卯将茶盏奉上,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傅冉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白玉扳指,眉间是少有的忧愁之色。
“此次六弟主动要求随军西征,怕是会给大将军与阿昭你添麻烦,有劳了。”
沈以昭笑着摇头,“六皇子亦是心有抱负之人,能与六皇子共事,乃是微臣之幸。”
傅冉眉头总算舒展半分,叹了口气,“你们倒也不用护着他,多历练历练总也是好的。他在宫中这些年被孤跟母后护得太久了,也该出去长长见识。”
“太子殿下放心——”沈以昭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得外面传来六皇子傅禹的声音。
“二哥!”
两人皆是一怔。到底也都是知晓傅禹是个天真活泼的性子,这会儿只相视一笑,等着人进来。
岂知半晌都没动静,傅冉不由皱起眉头,“李卯,你去看看六皇子被何事牵绊住了。”
李卯应着匆匆进屋,“回殿下,是太子妃来了。”
太子的脸色微沉,“她来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只见太子妃亲自拎了食盒。可是要将二位都请进来?”
傅冉指尖轻掸了掸衣袖,沉声道:“孤与少将军和六皇子有要事商议,让她将东西放下便回去吧。”
“是。”
……
“侧妃,您瞧那是太子妃么?”浣心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正打算去御花园走一走的许纾华站定脚步,抬眼望进宸昀殿,便见殷秀沅此刻正与一人攀谈着什么。
那人穿着靛青色的长衫,手里把玩着一把玉柄文扇,远远望着身影有些熟悉。
是六皇子傅禹?这两人何时已相熟到这般地步了……
正疑惑着,便见李卯匆匆出来。
他从殷秀沅手中接过食盒,似是又说了几句什么,便带着六皇子转身进了屋,只留殷秀沅一人候在外面。
一旁看戏看得正起劲的浣心闷声笑了一下,“侧妃,太子妃这是吃了闭门羹?”
“听闻今日陛下派沈家父子西征,六皇子主动请缨随军,想来这会儿来东宫是与殿下辞行的。”许纾华说着目光在殷秀沅身上停了片刻,“自然是不便有后宫女子出现。”
“可是侧妃,分明是您求殿下解了太子妃的禁足,怎地不见她有半分谢意……”浣心扶着许纾华款步往前走着。
许纾华倒不甚在意这些,只笑了笑,“我本意也非是要她谢我。”
她是要让别人看到她承给殷秀沅的这份恩情,日后可是派得上大用场的。
“妹妹留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许纾华顿住脚步,转回身去看那人。
她勾起唇角,俯身朝着那人行礼,笑意不达眼底。
“妾身给太子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