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九年:并蒂
藕塘里结出了并蒂莲花,花样子虽然见得多了,这样好东西,却从没有见过,这会见了,自然各自称奇。
嘉章靠在太湖石上,撕着叶片:“令仪,你说取个荷叶儿盖在头上可不别致有趣?”“嗳,那不成了画上的顽童?叫人家看了,羞也不羞呢。”嘉章朝后面比个鬼脸儿,伸手就去够那荷叶,荷叶好像知道,随着风往那边卷过去。
“这有什么呢?好玩不就得了?好姐姐,你这回帮帮我吧。”嘉章扭了令仪,指了她看中的那茎,只要歪缠。令仪架不住她这样地撒娇撒痴,也笑着伸手去够那荷叶,只是够不着,“这怎么好呢?”正在犯难,嘉章突然拉住令仪,“喏,有法子了,我力量大些,腰后抱住你,再试试看?”“嗯?好却好,只怕……”夫人的杖子滴溜溜地打在身上,有几日是沉甸甸起不得身的,那不是吃耍的。
“你平日就是畏首畏尾,有时分明是母亲说得不是做得不好了,偏说你是奴才秧子,打两下用起来也趁手些,那时你倒肯受人摆弄,这会儿我支使你做个事情反支使不动了。想来想去,你无非是怕母亲知道,我们两个这头玩着,母亲怎么会知道呢?我总不会到处去说。便是母亲知道了,也怪不到你,出主意的是我,母亲要往你头上乱攀,那时我会同你分说。这些话说与你听,你总是信不及……”嘉章见她吞吞吐吐,没一句爽快说话,便知道她忧些什么心了,反生起气来,倒要令仪来哄劝,应了要替她去够那片荷叶,才展颜而笑。
隔了一层细麻布,嘉章的手紧紧地贴在腰前,令仪不禁在心里比出了这么一双手。天天是自己打了水替她揩的,形状早该很熟了,也确实很熟了,这时心里比出的手却和平日见到的手不同。令仪慢慢地俯身向前去够,嘉章的手越来越紧,只顾着向前,却不防日光不到处,原本生了许多苔藓,脚下一滑,向前一跐,跌入水中,连嘉章的手都被冲开,竟拦挡不住。情知不好,这时手脚都软了,忙回身唤人来救。
“这一世人就这样地完了吧。”眼睛睁不开,混混沌沌一大滩。静,死一般的静。她没有死过,却觉得死十成也是这样了。脑筋虽然清楚,却不能想更多的东西了,“大概就这样地完了吧”。她索性不再挣扎。
竟没有死,上来时,身上冷得很,泥浆泥水满身都是,这时被人扶坐在石上,正要多谢救她上岸的老婆子,忽看到嘉章低了头朝她偷望,头一偏却看见夫人怒容满面,忙低下头去。“好不知死的狗才,不知哪里造作下了这一身的轻骨头,作出这许多轻贱样儿,闹得鸡犬不宁,便死了也是自作自受,就该放她下去多浸一会儿,也叫她识得些大家礼体。”令仪余惊未定,衣裙染污,身上龌龊,又冷又湿,当着众人,纵是日常间捱惯了骂的,这时也想稍存些体面,但夫人顾不到她怎么样想,一路说下去,“当日不是我怜你弱小,收留你在这里,不知这会儿哪处烧埋。你不思图报,乔声乔气,只一味地弄出这样事来。知道的说丫头子淘气,不知道的只当我们是这样持家的,我们做主人的是这样不知轻重……”
“是我硬逼她替我摘荷叶玩儿的,母亲不好怪她的,全是我错……”嘉章见累到令仪落水,又是懊恼又是歉疚,早哽住声,噙着眼泪。“她们贪玩,闹出事情来,怎么怨得住小姐呢?反倒要小姐来替她讲情,这样仁义为怀,是她们的福气。想想这丫头也是轻狂点,夫人您眼前瞧着她讨厌,再为她伤了肝胃便不抵了。不如先叫她去洗换了,寻个机会慢慢地教她不迟,却好过这会儿同她们闲淘气。”管家娘子见夫人是动了真怒,也不便深劝。夫人不做声,管家娘子已晓得意思,连声催促:“快去快去!”嘉章心里着急,也要跟在后面一同去,却被夫人喝断:“同我回房。”
人走得要空了,夫人看到藕塘里的并头莲,陡然一惊,心里想起少年时听过的一桩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