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垂泪郎心
大变活人。
相凝霜自己都觉得绝顶离谱,搞不清楚体内灵力波动怎么会如此异常,连原身都维持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只能下意识扯个瞎话。
这瞎话实在太瞎了,她知道。
完全是在赌,赌洛长鹤在此之前没见过她的脸,赌她能演好一个初初化灵的精魅。
她年少时性子不定,被温逾白不知从哪座山头挖了回去当徒弟,修炼时常有分心的时候。温逾白也不生气,见她分心便给她讲故事,可惜他在这一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再波折起伏的故事也被他讲成一潭死水,她只好又乖乖回去修炼。
曾经也讲过白蛇的故事,蛇妖与人族相恋,一时不察喝下雄黄酒露了原型,大尾巴摇得惊天动地,把凡人夫君吓了个半死。
相凝霜从那时就觉得掉皮真是个尴尬状况,但那白蛇至少是在她的凡人夫君面前现的,最差至少也能一掌拍晕那凡人。而她眼下撞在了洛长鹤这里,她最多只能把自己拍晕。
编个瞎话试一试,若是不成,便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相凝霜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一点不露,只是仍微微抬着下颔,姿态甚至有几分自在,小腿一荡一荡的,好奇一般打量着禅室内的布置。
花木成精,山石成怪,因其为天地灵气所生所长,因此本性平和澄澈,初初化形并没有正邪善恶之分,心存正道者甚至可修为灵,与修士同列,而堕入邪道者则化为妖,与邪祟共伴。一善一恶,全在一念之间。
洛长鹤仍一下一下拨着持珠,远山金顶隐隐有撞钟击鼓之声传来,他指尖一动,一停。
一室死寂。
一瞬间室内的静默威压几乎令人喘不上气,洛长鹤居高临下转过眼,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鼻尖在灰薄的夕照中如玉冰冷,衬得原本清雅眉骨都凌厉几分。
乍然起如此变故,他眼底却似乎仍未起一点波澜,轻轻一笑,语气温温柔柔的,如同莲花座上佛点化世人。
“……若真是如此,实在一桩功德。”
阴森森的。
她这么想着,却仍然四平八稳坐在几上,裙裾微动间隐约显现玉白-精妙的踝。
洛长鹤似乎是顿了顿,注视过来的眼神洁净清冷,无波无澜到亘古不变,声音却低了些。
“…上前来。”
他拨过最后一颗持珠,说话时并没有看她,淡金日光斜斜,只照亮他侧脸,一片冷玉般的光辉,说不清与声音哪个更冷些。
“…我为施主一试根骨。”
相凝霜微不可察地一顿。
果然,洛长鹤有疑心要试她,若是察觉出她有什么不妥,估摸着便要就地将她给度化了。
“好。”她倒是半点不虚,一边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尾音上扬着,一边从案几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跪坐在洛长鹤面前。
“请您教我…?”她偏了偏头,藏了一肚子坏水,说的话却像模像样。
于是素衣高洁的佛子依言抚上她发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洛长鹤垂下眼,一时之间不曾言语。
他低垂的纤长眼睫如雀翎一般,在眼尾落下疏冷的影,相凝霜仰着脖颈直愣愣看着,在心里漫不经心的叹了句睫毛好长,并不担心他真探出什么来。
她是花木化灵,修的是自己独有的心法,其中有一式名叫驻月,可以压制隐藏自己的修为,即使对方修为高过自己也无法识破。
果然,洛长鹤片刻后收回手,腕间的紫檀佛珠在动作间发出钝钝的响,清雅俊美面容上仍然是平和的神情,先道了一声佛号:“…施主根骨奇佳。”
这厮肯定还没放下疑心。
相凝霜与他几次交手,深知这洛长鹤绝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不造杀业的出家人,想了想还是先扯点别的,很快抬了抬眼,笑吟吟问道:“您施我如此机缘,我该如何报答呢?”
“阿弥陀佛,此事……”
洛长鹤启唇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面前的女子,正膝行上前几步,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臂。
相凝霜很明显的感觉到洛长鹤的身体一顿,手臂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她一瞬间想出了十个洛长鹤暴起杀人的应对措施。
就他这股子假模假样高山白雪的做派,再加之他的修为与地位,估计几百年间敢上来就拉他手的人寥寥无几吧。
嘻嘻,妖女就喜欢这种良家。
趁热要添把火,她没有退,素手仍搁在他的衣袖上,抬起眼,眼神欢欣又清透,盈盈如同落在湖心的月亮:“…我便以此身相许您吧。”
此刻天色完全的暗了下来,窗外悬着的鲛珠幽幽亮起,初初化灵的花妖连眸色都是透的,依赖又胆怯的抓着恩人的手臂。
尽管这恩人是个石头心的出家人。
许身酧明月,垂泪向郎心。
再澄澈不过的情态,再暧昧不过的语句。
洛长鹤滞了一瞬。
仅仅只有一瞬。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里,木门被吱吖一声用力推开,门外人的话语在同一刻响了起来:“…方虞阁万鸣见……”
将近百年未下过山的万鸣此刻心情还算舒畅,一路走来都沐浴在大法华寺的香雾诵经中,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净化了。
——直到推开门后一闪而过的光景直直闯进他眼前。
灼灼的是绯红裙裾,皎皎的是素白袈裟,重叠纠缠在莲花砖上,是静谧禅室里不该有的一段旖旎绵延。
这一瞥实在是短如石火,除了直冲入视线的颜色,似乎还有更多。
然而他来不及细看。
眼前刚被推开一条缝的木门“砰”一声关住了,他更是被一震三尺远,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万鸣愣住了。
实在是大法华寺这气氛太唬人,对面壁画上拈花而笑的佛陀还正对着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没动,试探着问了一句:“……佛子?”
门内有人低声道了一句佛号,声音清而润,似明净润泽春水一般流过灵台,万鸣不过听了一声,就觉得神智都开阔几分。
“万施主实有佛缘,初入明塔便可登华藏玄门,得以见佛光灿然。”
万鸣晕晕乎乎的“啊”了一声。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根本没空去想方才那红红白白的到底是不是佛光,只是顿时受宠若惊起来。
佛…佛光啊,这可是很稀罕的。
可怜他数百年不出世,本质又只是个关起门来炼东西的手艺人,思想十分单纯,面对的还是修仙界里有着圣人名号的佛道之首,此刻是听什么便下意识信什么。
就算此刻这位佛子对他说你真是悟性太高了我要把你抓起来当和尚,他第一反应也会是惊喜:我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因为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嘛。
半天才想起来问:“那我现在能进来了吗?”
木门吱吖一声大开。
斜披素色袈裟的佛子端坐于莲座之上,身后是宝相庄严的法身佛,而他抬眼,曳地的素白衣袂上每道褶痕,都盛了暮色里朦胧金黄的烛光。
明明人就在眼前,却只像一个淡淡的影子,宛如乌云遮月,轻风流云,飘渺难觅却又无处不在,极虚幻而又大光明。
但凡来个凡人看到如此场景,早就情不自禁跪拜祈愿了。
万鸣也有点晕乎。
怪不得能当佛子,长得真俊,脸都快发光了……
万鸣还是努力把握住了自己,一字一句慢吞吞说起正事来。
能把他逼得下山,此事确实是件大事。
天虞阁被盗走的宝贝,是一面镜子,名叫持白。
这是六百年前,那场漫长浩大的正魔交战中,方虞阁当时的阁主取百叠山上金水玉锻造而成的,可助修士一瞬之间直抵潜魔渊,在决战时打了魔族一个措手不及,可谓是立下了大功,此后这面持白镜就一直被供在方虞阁内,由历代司器长老掌管。
而那场正魔交战的结果,是昔年长留剑尊耗一身修为,弃其本命剑筑阵,封潜墨渊万千魔修六百年不得出,修仙界因此得以享数百年的太平光景。
当然,那也是场惨胜,各派各门当时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几乎全都折在这场仗里。
接下来的六百年,各派都忙着休养生息,直到近些年,修士们才渐渐回过味来。
潜魔渊被封,魔修们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了啊。
那些魔修在潜魔渊里安分了六百年,到底在鼓捣什么,他们一无所知,这比之前更他爹的危险了。
而就在这个敏感的当头,持白镜被盗了。
万鸣被吓了个半死,方虞阁派人一路追踪,几乎将整个山头翻倒过来,才终于找到了一点踪迹,盗宝的恶妖似乎是逃去了抱影林中。
——这片林子是大法华寺的地界,并且还是佛子曾经修行悟道之处,等闲是进不去的。
因此万鸣特地前来交涉。
磕磕巴巴说完了因果,万鸣作了一揖,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求道:“还请佛子予我派一个方便。”
修士,尤其是厉害的修士,其闭关修炼的地方一般都是极其私密的,他们这个请求确实是有些唐突。
于是他抬起头来,想观察一下洛长鹤的神色,用以估计这件事能不能成。
但他没想到一抬眼,看见洛长鹤正淡淡低着眼,仿佛是正在……出神?
万鸣觉得是自己太没有慧根了,没有体悟到佛子的真意。
所幸不过一瞬,洛长鹤便看向他,温声应道:“此事关乎正道苍生,我义不容辞。”
他声线虽清润,但只如料峭春寒时的流水,即便温声讲话也只是向其中投入一方青玉,看着生暖,却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但万鸣十分感动。
半点推诿都没有便答应了,果然是佛子。他有心想郑重感谢一番,但无奈不善与人交际,只好又行了一礼,约定好了入抱影林的时间,这才暂时离开,由小僧引着往暂住的地方去。
他正要推门离开的时候,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因此便无意识打量了一番禅室内的陈设。
他的视线扫过一处时顿了顿。
角落里置了一方琉璃瓮,瓮中养了数朵睡莲,花苞酒盏一般大小,瓮后则是一方青锦帘幕,帘子严严实实地掩着,看不清其后的事物。
这位佛子方才似乎看了几次这里……
万鸣心里起了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然而这是件太小的事了,根本没能在思绪里留下任何影子便消失了。
……兴许是在看花吧。
他这样想,合门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