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江南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大的雪了。
不似北方的鹅毛大雪,江南的雪如玉一般晶莹剔透,将一切覆盖上一层冰霜。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但是倘若你细看,便发现黑白有序,天然而成一幅山水画一般。
老农户坐在门口,手中拿着老旧的烟袋,遥望着远处山丘上自家被雪覆盖的田。小孙女今年才四岁,正是懵懂的年纪,趴在他腿上玩耍:“爷爷,什么时候吃饭啊?四毛说吃完饭要一起去打雪仗呢!”
老农户哪能似小儿一般无忧,他一把推开小孙女:“去去去,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娘怀着弟弟呢!不知道给你娘干点活!”
老农户的妻子正好从厨房出来,看见小孙女被推到,也不顾放下手中端着的刚蒸好的馒头,直接走过去骂道:“就你干事了!一上午了就坐在这,坐这那田里就能长出来庄稼?”
她走过去扶起来小孙女,“没事吧妞妞?”说完从篮子里掏出来一个冒着热气的黄馒头递给她:“去吃饭吧,吃完饭就能去玩了!”妞妞欢快地抱着馒头就进屋了。
妻子又掏出来一个馒头,递给怄气的老农户:“行了,去吃饭吧。那庄稼看天,你天天盯个什么劲儿啊!这几年又不光是咱们一家没粮。再说了,媳妇绣花做的衣服也供上了吃饭钱不是。”
老农户狠狠地把烟袋锅往地上磕了两下,“我不吃!都像什么样子!全家要靠一个女人吃饭了!”
妻子瞪他:“你爱吃不吃!我告诉你,媳妇现在怀着孩子了,你敢在媳妇面前乱说话,气着她了再动着我孙子,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说完把馒头放回篮子里,往屋子里走了两步又气不过走了回来,“你好好看着你那个田吧!可千万别眨眼睛,一眨眼睛说不定那蝗虫又来了!”
老农户“哎呀”一声气急败坏:“你这话能乱说吗!你小心虫子听见!”他着急忙慌的表情透露着内心的煎熬,让妻子也叹了口气。
“老头子,这都闹几年灾荒了。要不是靠着媳妇之前学到的针线手艺,加上咱们摊上的主子恩赐,咱家啊,早也就塌了,说不定和外面一样,都成了流民了。我可听说去金陵府的灾民连城都不让进,在外面饿死了多少人,都直接扔江里了……”
“说这些事做什么?那不是谢德元那狗官在的时候干的好事吗?如今都已经是沈大人当官了,早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我管他姓谢的还是姓沈的,说到底那都是大老爷。那姓谢的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也做得好好吗?那姓沈的现在是个好官,过几年谁能知道呢?”
老农户缓缓吐出来烟雾,“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寻思着,我也想去媳妇的那个地方去,学点手艺,也能贴补点家用,也好过只靠你和儿子种田吧?”
老农户没再说话,沉默着又弯腰磕了两下烟袋口。妻子也没想着他能一口答应,他没立刻瞪眼骂回去就已经让她够惊讶的了。
两个人正在门口沉默之际,门前突然有骑马人路过,唤话道:“老农!借问一下,由此前去,可是云潜山?”
老夫妻俩抬起头,看见眼前的骑马人一身儒生的打扮,年岁不算大,大概不惑的年纪,身边带了一个骑驴的书童。妻子开口回道:“正是。公子这时候要进山?”
“是。”
“哎呦,这个时节怕是不太容易。”
“哦?为何?”
“这雪下的不算大,但是雾重。那云潜山本就常年在云雾里,这个时节更是什么也看不到。敢问公子,可是去寻归隐道人?”
那公子倒是个讲礼的人,这一来二去地和老夫妻说话,他便下了马走过去聆听。老两口这才看见这人虽穿了一声素白的衣服,但是是绸缎的质地,上面还绣着花,并非寻常书生可以穿的
老农户见他的模样之后却无故冷笑一声:“公子倘若要去找归隐道人求道,大可现在就打道回府。归隐道人从不收徒。”
云潜山这么多年,一直在外声名赫赫,老农户自然见过不少人前来求道。云潜山其实以前就是一座小山包,这山也稀奇,常年被云雾笼罩,连猎户在那都能走失,因此当地人都不怎么在意这山头。
可是十多年前,江南出了一场瘟疫,云潜山突然出来了一位道人,前前后后治好了这附近各个村庄不少人的病。这鸟兽都不去的云潜山,突然冒出来一位神医道人,众人都说这是仙人下凡。那道人屡屡自谦,说自己只是个修道之人,于是大家都喊他归隐道人。
那道人不知几岁,看上去十分年轻,却医法卓然,可起白骨变肉身,连宫里的公主都是他治好的。京城里的御医都治不好公主,他能治好,不是仙人是什么?
自从归隐道人闻名天下之后,就来了许多求医问药、拜师求道的人。只是云潜山云雾缭绕,加上归隐道人四处走医治病,从没有人真正能拜见到他。他们这些村民也见多了这些做着求道美梦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乘兴而来,骂骂咧咧地回去。
那公子倒是比之前见过的人都讲礼,微微一拜:“小可倒并不是去找归隐道人的,而是要去求访一位恩人。多谢二位了。”
他说完回身上了马,和那书童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方走了。
妻子看着两个人远离地身影,和雪景渐渐混为一体,“奇了怪了,不去找道人还能找谁?”
老农户不屑地“切”了一声,“能去找谁?难不成去找那个公主的?”
妻子也笑了:“倒真说不准。公主来咱们这的时候也就几岁,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倒是该说嫁的年纪了。说不准是来求亲的呢?”
“拉倒吧。人家可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他这骑驴找马的……”
两个人正说着,屋里大儿子出来唤道:“爹,娘,快进屋吃饭了!”
妻子应了一声,将老农户拉起来往屋内走。“今年下了雪站起了身来,两个人把那问路的书生抛到了脑后。
云潜山果然如老农户所说,远远望去一片雾锁烟迷。公主的府邸建在云潜山的山脚下,依照皇家行宫的标准建设,方圆百里,十分醒目。
正门紧闭,上面牌匾上用烫金铸造的四个大字“丹凤庄园”,围墙足有三人高,却还是能透过围墙看到墙后一二高楼阁瓦。
正门口伫立着身穿玄色铠甲的玄武卫亲军,谨肃庄严,虽远在京城千万里之外,却仍可见天家威肃风采。
公子刚下了马,立刻被玄武卫拦住:“皇家园林,不可靠近。”
身后的小童急忙跑上前来:“这是沈大人,之前向长公主递了帖的!”
沈崇按下小童,又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枚玄色令牌,令牌用玄铁制成,只有掌心大小,上面镂空而雕一只飞舞的凤凰。那侍卫一见果然是庄园的通行令牌,于是抱拳拜礼:“不知沈大人前来,还请恕罪。”
这些玄武禁军是安国最精锐的军队,负责京城守卫与皇室成员的安全,久陪贵人,每个玄武禁军都极有可能被贵人赏识而飞黄腾达,因此地位要高出平常官员许多。
沈崇自然也知道,他客客气气还礼道:“将军客气,是沈某未先拿出来。”
那玄武禁军引着沈崇从旁边不远的侧门进入,一踏入门里,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白墙黑瓦的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地面青砖上的积雪被扫倒一旁,廊道之间的假山花草一步一景,身旁侍从一列一列井然有序。
前面的玄武卫步履不停,绕过庭院进了第一进的院子,引着他到了大殿坐下。
他这边刚刚坐下,那边立刻就上来了茶。小厮拜礼道:“还请沈大人稍等片刻,已经派人去传话了。”说罢做礼就退下了。
沈崇家世清贫,当年虽考取状元,这么多年却因为朝廷党派纷争一直在江南小城做县令,日子并没好过多少。
不过他当年殿试至少还入宫面圣,见识过皇家富贵,书童就没这些见识了。自从进了这庄园里他就惊奇极了,但是一直没敢表现出来,如今等人都走了他才敢小声对沈崇说:“天呐,怪不得民间都说这里是仙女府!哎,不对,这怎么一路走来都是男人啊?”
沈崇小声回答:“这是外府,长公主待字闺中,内府之中不好有男眷,因此才都放在外府。”
书童这才恍然。果然是玉叶金柯,规矩可真多。
他们主仆低头正说着话,大殿屏风之后走出来一个人。是个少年人,大约二十岁,身量很高,宽肩窄腰,身着劲衣,一见就知道是个武者。
只是怪在他与那些玄武卫的打扮并不一样,更怪在他拿铁面具遮着左半边脸。另一边倒是面容精致,眉目精致如玉,在这有几许烟雾缭绕的雪天之中更添了一股仙气。
“沈大人?”
沈崇站起身,有些捉摸不定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正是,阁下是?”
那人没有回答沈崇的问题,直接侧过身去,“殿下请您去内府一叙。”
沈崇这时有些惊慌,“内府?”
那人面露不耐:“殿下身子虚弱,这天寒地冻,路上怕冻着生病。”
沈崇连忙站起身拘礼:“原来如此,劳烦……阁下带路。”
那人带他转至后院中,已经有步辇等候。四个小厮架了轿,那少年步履轻盈,在前面带路。
内府果然如沈崇之前所说,只有侍女来回走动。这里比外府的庄严比起来生动了许多,侍女们见了他们几个男人还聚集起来指指点点,让沈崇这样脸皮薄的人十分不自在。
那少年倒是熟络的很,内府比外府更大,园林景致更加复杂,那少年却轻车熟路。
侍女们对他也是见惯不怪的样子,偶尔有大胆的侍女唤他一声“十二”,他只懒懒地点个头应下,侍女们也不向他拜礼。
这少年和外府的玄武军的肃杀严谨之感截然相反,他全身都带着懒散的气氛。
只是沈崇经历过江湖杀手追杀,他能感受到这人懒散下的危险杀气,甚至要比玄武卫们都危险许多。
从侧院一路走过去,他们三人走在了一处院落前。这院落上有两字牌匾,上面写着秀气的两个字“揽月”,和大门前正笔的“丹凤庄园”完全是两种风采。十二轻扣了两下院门,没过一会,就有侍女从里面打开。
这揽月院四周墙边种了许多翠竹,数九寒冬也依旧翠绿着。院子正中,有一汪清泉。明明正值雪天,院中还有侍女在清扫积雪,可是这池子却丝毫未染冰雪,依旧清透,池边还盛开着几株莲花,莲花尖头上反而正盛着几分霜雪。
沈崇看了一眼就猜到了,这是一处温泉引的池水,因此在这数九寒天依旧能够绽放莲花。
那侍女掀开了门前厚重的遮风布帘,将几人迎了进去。沈崇一进屋,仿佛一下入了春天一般,与屋外赫然是两个季节。
十二一脚踏进了西暖阁,那里有个穿着云锦罗裙的少女正在桌前提笔写字,闻声抬头看到沈崇,连忙放下笔迎了上去。沈崇一见那少女也就立刻跪了下去:“臣,沈崇,拜见殿下。”
那少女笑着说道:“沈大人快快请起,这么大的雪天,本宫还以为不来了,没想到冒着风雪也赶来了。潇湘,快给沈大人上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