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冠(七)
姬恒再近不能,低下头,发现是阮芷用升平扇抵住了他的胸口。
“抱歉。”阮芷手腕用力,“你凑得太近了。”
姬恒被她抵着退开半步,依然笑容满面:“怎么了,阿姐?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怎么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了面,你却不高兴?”
“我要找的不是你。”阮芷收起笑容,“你休想欺瞒我。”
“欺瞒?”姬恒呵笑一声,“你的故人不是我还能是谁?华泽吗?”
阮芷其实并没能听清那两个字的名字——
在姬恒吐出那两个音节时,她忽然头痛欲裂。
似乎是魂魄在受撕扯一般。
姬恒垂下眼,看着蹲伏在地的阮芷:“阿姐,你还是老样子,只会听信小人的谗言,却不肯信我。你瞧,你和华泽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仇人啊,他现在人都不在当场,仅凭个虚无缥缈的名字,都要这样残忍地折磨你。阿姐,是你忘了,当初我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都是这个华泽从中作梗,才使你我分崩离析,是他引诱你杀了我。”
明明是听到“华泽”二字时,那魂魄撕裂的疼痛才会猛地加深,可阮芷挣扎着开口,说的却是:
“不要——叫我——阿姐……”
姬恒好整以暇地歪歪头,做出一副耐心讲道理的模样:“你还是不明白,阮芷。你再仔细想想。你奉为圭臬的小木偶,是从我的故梦阵中拿到的,不是华泽的,对否?在凡世,你第一次跟随指引看到的,是我杀的人;第二次看到的,是我的杀手。这一切和华泽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在故梦阵中见过他的影子,怎么就将他认成是我了呢?”
阮芷仰起头,一张脸被剧痛折磨得煞白,可她依然笑着反驳姬恒:“雪山。”
她捋了下被冷汗打湿的发:“当我握紧小木偶的时候,我能看到一片雪山。”
连常念这样的小弟子都知道那片雪山是西太白道,而西太白道是道尊华泽的闭关地,姬恒不会不知道的。
“没意思。”姬恒兴味寥寥地抱起手,“华泽你居然在这阴了我一招。”
在得知阮芷会被“华泽”这两个字折磨后,他似乎就格外喜欢念叨这个名字。
又是一阵绞痛袭来,阮芷眉心不由得一蹙,同时却垂下眼,笑。
“可惜了。”姬恒转过身,向远处踱去,“我苦心孤诣,编这个谎,不过是想在你临死之前,替你了结了见故人的心愿。说来可笑,你这样满心欢喜地寻找故人,华泽他神力通天,岂会不知道?可他做了什么,他来见你了吗?没有。他始终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他的西太白道,他根本就不想见你。你的愿望永远都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他说着,指尖凝出一粒尖锐的石子,背身信手丢了出去。
石子并没有砸中阮芷,反而远远地避开了她,砸在她身后的冰面上。
咔——
开裂的冰面向下一沉,阮芷随之一晃。
她低下头,看到裂纹迅速爬到她脚下,就像细密的蛛网。
似乎只要轻轻一动,她就会立刻掉进冰湖中去。
姬恒驻足转身,面向阮芷,从腰后抽出一把石质的弯刀。弯刀的形状,很像传说中鬼使的长镰。
“站起来,阮芷。”姬恒用手指擦拭着刀身,“像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一样,与我决一死战。”
阮芷靴跟一动,脚下冰面的裂痕就又深了一些,同时发出“咔咔”两声脆响。
她人僵在那里,连呼吸都放轻。
“算了,这个要求对你来说有点难。”姬恒似乎很好说话,“你不用动了,就趴在那里,乖乖受死吧。”
阮芷笑了一声,将两手抬到耳侧,维持着身体的平衡,缓缓起身。
冰面不断开裂,摧人心志的“咔咔”声无休无止,可她却恍若未觉未闻。
咔——
在阮芷站直身子的同时,脚下冰面完全碎裂,她踩着浮冰轻盈一点,人就落到了安全之处。
她手握折扇,敛衽回身,遥遥与姬恒四目相望。
“漂亮。”姬恒不吝赞美,“其实我也不愿把你当成砧上鱼肉,直接宰杀掉。那样传出去,我的名声也不好听,他们会说我欺负人的。”
他扬起弯刀:“对于千年前的那一战,我一直心怀不忿——”
“所以,你就趁我魂魄不全、只有一成修为之时,赶来胜我一局?”
阮芷笑眼弯弯。
“这话你留着上阎王殿告冤去吧。”
姬恒甩出弯刀。
阮芷将扇一点,一道水柱从破裂的冰面下迸射而出,于半空化作两条水龙;水龙咆哮着向姬恒飞游而去,龙身缠住他的弯刀,而龙首大张血口,向姬恒咬去。
姬恒慌忙一挥,水龙被打散成淋漓冰雨,弯刀从空中落回他手。
“你怎么会驭水?!”
他就是记得阮芷是木灵根,才选的这寸草不生,脚不沾地的决斗场。
“唔,巧合吧。”阮芷眯眼,“谁知道这水为什么要听我的话。”
“负隅顽抗。”
姬恒蹭了下脸侧的水,亲身提刀劈来。
阮芷架扇一挡,扇与刀相触的瞬间,六道水柱从冰面下窜出,将二人围在当中。
与此同时,自穹顶落下纷扬黄土,硬生生将所有水柱压回到冰面之下。
“水来土掩。”姬恒两手压着弯刀,“仙道老祖怎么连五行生克的道理都忘了?”
“生克又不是必然。”阮芷咬牙,“水至盛时,土也不过是江中泥沙。”
“哦?那我还要多谢老祖赐教了?”姬恒歪头,“你怎么看着这么狰狞,是方才忍痛忍得脱力了吗?”
“多嘴。”
阮芷斥他一句,同时翻掌击上扇柄,大量灵力炸裂开来,两人都被推着跌了几步。
姬恒拧身收住弯刀,再转过眼来,来看阮芷:
她傍身的灵力本就不多,方才一击力道过大,以至于她自己都遭了些反噬。
她半跪在地,垂着头,身前有一摊殷红的血。
“你那升平扇是摆设吗?”姬恒倒持弯刀,“为什么不开扇?”
阮芷用手背揩了下唇角的血,仰起头:“你自己早就是一具枯骨了,这灵窍必然不是你的。升平扇摧枯拉朽,若我失手把这儿毁了,其主轻则痴傻、重则丧命,到时候,我岂不是成了你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姬恒觉得可笑:“你不杀人,被杀的就是你了。”
“甘之如饴。”
姬恒不再多言,手起刀落,陡然间,劲风扑面。
阮芷并不甘心束手就擒,只是,她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死局。
阮芷全盛之时与姬恒交手,尚且落到个受挫重伤、沉睡千年的田地;何况如今,她只有一成修为。
她不可能赢过姬恒的。
大不了再睡上一千年。
她想。
刀口的铮鸣之声越落越近,魂魄撕裂之痛再度袭来。
就在这时,一道暖光从阮芷的袖口中跃出,兀地将姬恒推至三步远外。
弯刀斩落,尖端入冰,在冰面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噪声刺耳。
阮芷捂了捂耳朵,抬起眼。
模模糊糊地,她看到那道救命的暖光,幻化成了一个挺拔的人影,人影一张手,脚下碎冰应召而起,凑成一把长剑。
人影近一步,姬恒就退一步,连连摇头:“你不敢的,你不敢的。杀了我,你也不好过。”
可人影最终还是举起了剑。
姬恒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灵窍之中。
人影的剑穿过姬恒的胸膛,从姬恒的背后刺出;而姬恒的弯刀也穿过了人影的胸膛,从人影的背后挑了出来。
同归于尽。
在彻底堕入黑暗前的一瞬,阮芷看到那人影回过头来,她好像认出了他的脸,又好像,全然是陌路之人。
手脚的知觉最先苏醒,阮芷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又安全的地方,身边有人在看守照顾。
她眼皮好沉,一时睁不开眼。
就这么躺了没一会儿,另有一人从屋外而来,重靴将地板踩得吱呀作响:
“扫听清楚了,早上的巨响是从西太白道传来的,大面积雪崩。”
屋内的人立刻回道:“是道尊要出关了吗?”
“或许吧。反正却雪剑尊和踏浪尊主已经赶到了。”
“青霜上仙没有去吗?”
“上仙貌似一直就在西太白道守着,没回蓬莱。”
“原来如此。”
吱呀声渐近,来人走到床边,这才想起压低嗓音:“还没醒?”
“嗯。”
另一人也小声回他。
来人:“究竟是木灵根的身子,挨了掌教师叔一掌,就躺了这么些天。”
听了这句,另一人半天都没再说话。
来人自顾自地续道:“不过说到底,她是为了救我才重伤至此。你歇着去吧,我来守她一会儿。”
“慢着,她好像醒了。”
阮芷装睡不成,只得睁开眼。
日光一线一线推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常念褚易并排俯下的脸。
常念手里还抓着把熬药用的扇子,而褚易发型感人,一看就是刚从外边奔波回来。
阮芷动了动手指,常念立刻心领神会地将她扶起。
阮芷侧过头,正与许久没动静的褚易四目相对。
褚易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那、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方才司礼师叔喊我过去一趟……常、常师弟,这儿就交给你了。”
刚刚还说要守阮芷的人,如今跑得比兔子还快。
常念倒个水的功夫,再一转身,那么大个师兄就不见了:
“他怎么了?”
阮芷看向门外:“我正想问。”
常念摇摇头,将水递到阮芷手中,乖乖坐到床底的脚踏上,仰脸看着阮芷。
“师祖——”
“小念——”
两人同时开口。
常念笑笑:“您先说。”
阮芷低下头,看着茶杯中的水面:“我方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你们在说西太白道的事。”
“嗯,今早那边传来一声巨响,整个仙界都受了惊动,许是道尊就要出关了。”
常念知道师祖这是在留心道尊,特意多说了一点,“也是时候了,道尊此次已闭关三月有余,以往他都走不了这么长时间的。”
阮芷:“他经常闭关吗?”
“隔三差五吧。”常念用手抠着床脚的浮雕,“短则一旬,长则一月。”
阮芷点点头,半天没吭声。
良久,才抬起眼:“你刚刚要问我些什么?”
“是掌教师叔……”常念摸摸发顶,“他似乎是被谁夺舍了,才会对您出手的。”
阮芷“嗯”了一声:“是姬恒。”
常念:“那魔头还没死透吗?”
阮芷:“现在死透了。此前破故梦阵时,确是我疏忽大意,才叫他的残魄附到了掌教的身上。”
常念沉吟一阵:“这样一来,飞天木人那边的事,也能理得通了……”
他说着,忽然一拍大腿:“遭了,师祖,我给您熬的药还在炉子上煎着呢!”
撂下这句,他人就飞了出去。
阮芷摇头失笑。
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探手去掏袖中的小木人,想借其看看西太白道的情况,
指尖刚刚碰到木块,她人就是一愣——
其上缭绕的故人气息不见了。
她不信,她把小木人掏出来,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可无论她怎么合眼、合眼多少次,她都再也没能看到那片苍莽的雪山。
她张开手指,静静地看着小木人。
她知道方才与姬恒“同归于尽”的,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