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冠(四)
阮芷与道尊四目相对:……
你问他。
道尊任由阮芷用目光将他剐着,没吭声,只通过两人相牵的手,将一个小物件塞给阮芷。
阮芷一摸便知,是那个带有故人气息的小木人。
她看向道尊的眸子里倏而一亮:
此前在梅林亭台里,她将小木人递给他,的确是故意为之,她期待他做出反应,她想证实他就是她在找的故人。
而在他无动于衷之后,阮芷也曾宽慰自己,面前的道尊只是故梦阵中的一个虚影,虚影没有反应也实属正常。可如今看来,他都知道的。
他都……知道的。
阮芷呼出一口气,歪头向地上的锦盒,笑:“你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拆下来的?”
道尊看着那个笑,久久忘了应答。
这时,褚易一手托着差点惊掉的下巴,一手挥开阴魂不散的最后一缕黑烟,大步向二人走来:“黎兰,我知道楚师姐和赵师兄的毕生最欢喜之事是什么了。”
当着故梦阵中人,不解故梦阵中事,这是规矩;但,人家“黎兰”都把道尊的小手牵上了,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是与道尊并肩作战。”
道尊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阮芷,闻言,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带着阮芷的手来到自己脸侧,猛地一挥。
褚易眼睁睁看着“黎兰”扇了道尊一耳光。
他人直接疯了:“黎兰,你干什么?!”
被强迫着动手的那一瞬间,阮芷也想这样问道尊,可眼下,她瞧着道尊渐逝的脸,只淡声道:“破阵。”
欲解故梦阵,必先辨认出阵主毕生最欢喜之事,而后反其道而行之。
“与道尊并肩作战”的反面便是,“与道尊为敌”。
迷阵得解,周遭的房屋街巷皆开始扭曲消散,作为故梦阵的一部分,虚影道尊也在慢慢变得透明,逐渐融入溃散的幻象之中。
只有他知道,分别时,阮芷曾紧紧地反握过他的手,她的情绪曾战胜过她的理智,她明明知道这只是个阵,阵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可她还是不舍。
就像,她完完全全记起了她的旧故人、两人之间再无失忆的鸿沟一样。
即使只是“像”,也足够道尊欢喜许久了。
杂事尽去,阵中只剩下平坦的路面与高悬的月亮。
两位阵主终于现身,他们维持着严阵以待的姿势,向着空气施法,似乎面前还有很多恶灵,似乎还有那个位高权重的人在同他们并肩作战。
“楚师妹,赵师兄。”
褚易带着哭腔唤道。
两位阵主听到唤,各自怔愣一阵,彼此看着,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褚易走过去,与他们抱头痛哭。
阮芷不喜欢这些生离死别的场面,便走到远处,背身坐下来,看月亮。
天边的月亮将圆未圆,还缺个小角,但好事不远,总叫人期待。
也不知……他还要闭关多久。
阮芷想。
她不急,她见过他两次了,即使两次都是在故梦阵中。他的样貌每一次都比阵中的其他虚影更清晰,他每一次都可以摆脱阵主的束缚、做一些自由的事情,这需要很强大的灵力,强大到可以影响任何一个人的神识和记忆。
这很难,但他做到了。
印象里甜腻腻又粘人的小孩子长大了,虽然长成的模样与她设想的不同,甚至背道而驰,但见到他过得这样好,她依然为他感到高兴。
她可以盼望着见面的那天了。
脚步声渐近,阮芷没回头:
“好生将他们送走了?”
“嗯。”
褚易沉沉应。
“我们也该离开了。”
阮芷起身,掸了掸衣角上的土。
故梦阵渐渐崩逝成一地星子,阮芷远远望见那对年轻璧人的背影,璧人共赴来世之约,她也同褚易抬靴出阵。
无论生人还是逝者,都总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两人在故梦阵中待的时候不长,阵外仍是黑夜。
司礼真人就站在近旁,也是一副刚出阵的样子,手里抓着他的那支玉身雪尖笔,笔头还有灵力在闪。
褚易看了看走在他身后的阮芷,又看了看面前的司礼。
“常师弟呢?”
他问。
司礼没睬他,只就着笔头的那点灵力,由上至下、当空一画——
冷冽的夜色竟就被他轻易撕裂开来。
裂隙中走马灯似地闪过一些场景,那里边显然是另一个故梦阵。
司礼斯斯文文地卷起一边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藕臂。
“失礼。”
他向褚易和阮芷致意。
接着,他将那只手探入裂隙之中,一把薅了一个人出来。
“白师兄,那便说好了,你我结发为仙侣,恩爱两不离。”
常念捏着嗓子、两颊酡红,一副小女儿模样,后领还被司礼拎在手里,人就跪坐在地上搂住了司礼的大腿,还可耻地用脸蹭了两下。
司礼后槽牙紧咬,抬笔当空圈了个铃铛形状,墨迹消散的同时,一只真的金铃落到他的掌心里。
珰——
他用无名指将金铃一弹,常念那饱含爱意的眼神刹时变得空洞,继而清明起来。
神识归窍的瞬间,常念发现自己正抱着别人的大腿,吓了一跳;然后,他缓缓抬头向上看去,就看到了他家司礼师叔冒着冷气的脸。
常念:……
可怜的孩子手脚并用,在眨眼的功夫里窜出三步远。
阮芷弯下腰,拍拍常念的肩:“不要害怕,你只是被故梦阵所惑、入戏太深,我们都理解。”
常念呜咽着“嗯”了一声,依然惶恐地看向司礼。
司礼虽一脸无奈,但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没有修士会将故梦阵中的任何举动认作是丑态,那是常人最真实的悲喜。
褚易走到阮芷身边,按住了常念的另一只肩膀:“是啊师弟,如你我这般尚未出师的半吊子,应付不了故梦阵这种大阵凶阵很正常——”
等等。
褚易喉咙一堵。
他这半吊子怎么杀出的故梦阵来着?
褚易有些僵硬地看向阮芷,又有些僵硬地将目光掰回正前方:
他这半吊子,带着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木灵根,是怎么杀出的故梦阵来着??
阮芷抬眼扫见褚易凉飕飕的表情,垂下头,微微一笑。
这边三人都揣着手装吉祥物,只有司礼俯下身,再次去察看众修的致命伤。
“褚易,你来。”
司礼扬起脸。
褚易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司礼垂下头,很快又抬起,看上去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常念,你也来。”
剩下的阮芷是外人,他不好差遣,只得放过。
阮芷自觉没去人家叔侄那里凑热闹,她站得远远的,把玩着袖中的小木人。
小木人跟着她进了趟故梦阵,其上萦绕的故人气息没增没减,握紧时识海中出现的,还是那片苍莽又壮丽的雪山。
她松开手,雪山的影子渐渐淡去,就在这时,小木人再次抱住了她的食指,用力将她往巷子更深处拉。
阮芷望了望那边忙得热火朝天的三人,快步随着指引而去。
她越走,周遭越黑,这里远离市井,已经没有什么人家了,自然也没有灯。
两侧腐朽的旧门歪歪扭扭,门上挂着的铜锁锈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零星张贴的几张神仙画像褪了色,乍然瞥见,还以为是潜伏暗中的鬼魅。
阮芷加快步子,不多时,便有细瘦的人影爬到她脚下。
她欣然抬眼,还以为是故人。
可——
不是的。
立在巷尾等待阮芷的,是四只两人多高的巨大木人像,它们或持刀、或臂弯飘逸披帛,斜指地面的刀尖上,还有干涸的血。
阮芷想起四名修士颈上的勒痕和胸前的刀伤,忽然明白了一切。
凶手找到了。
惨淡月光下,巨大木人举起长刀。
阮芷迎着将落的刀影,将手中扇推开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