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姬恒(四)
咚——
好大的一声巨响，什么人倒在了阮芷脚边。
紧接着，一点暖火从阮芷身后打亮，常念的声音随之响起：“啊呀，掌教师叔，您这是？”
小火苗摇曳着绕过阮芷，奔向前方，忽地一矮，照亮以头抢地的、掌教真人的脸。
掌教真人骂骂咧咧地给常念看他的手，每只手上都扯着三个杂役弟子的衣领。
“小兔崽子们脚下没谱，出了事不跑，好不容易跑起来还不知道要停，可给我这把老骨头撞得……”
后来那边骂声渐低，应该是掌教真人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了，阮芷没去理。
她眯着眼适应火光，视线始终下垂着，盯着掌心中的一点。
方才阵破之时，一个小物件顺着她的衣袖滑了下来，正巧被她抓在手里。
如今她借着常念的火，看到那小物件是个内里中空的小木人。小木人很小，是能套在手指上做木偶戏的那种。
这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本身没什么好在意的，阮芷在意的，是小木人上携带的气息。
那是故人的味道。
掌教真人被杂役弟子们簇拥在中间，常念插不上手，这便转了回来。
“您还好吧？”
他压低声音，问阮芷。
阮芷抬眼，放下手，广袖自然垂落，遮住她攥着小木人的五指。
她微微笑了下，示意自己无妨：“刚刚阵破之时，你们道尊凑过来说了些什么？”
风声太大，她没听清。
常念：“刚刚道尊追上来了？？”
阮芷：……
算了，不重要。
她越过常念的肩膀，看到掌教真人带着一群杂役弟子，又挤挤挨挨地围去了某处。
“那边怎么了？”
她抬起下巴，指了指常念身后。
“是青霜上仙。”常念神色凝重，“阵破时，上仙的状态非常不好，脸色苍白，站都站不住，一出来嘴角全是淤血。”
阮芷：“当时阵里发生了什么？”
“故梦阵破，往事重演。姬恒身死，师祖……”说到这，常念顿了一下，含糊而过，“总之，要受影响，也应该是您受的影响最大，可不知怎么上仙她……”
他说一半藏一半，难为阮芷还真听懂了。
当时阵里的情况应该是姬恒身死，而她的虚影重伤跌落。照理说，故梦阵中的虚影阮芷受伤，真正的阮芷或多或少都会遭到一点映射。
可眼下境况却是她全须全尾地站着，而青霜好像受了什么要命的打击。
实在古怪。
那边，似乎是青霜缓好了伤势，站了起来，她身边围着的那圈人也便作鸟兽散。没一会儿，掌教真人的大嗓门又在狭窄的石道里响起：
“魔头的白骨在这里！”
话音未落，熊熊烈火从那方而生：
“今日就让鄙人将其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阮芷顺着声音看去，果然看到了卧于石面上的一具枯骨。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魂魄共鸣时，她曾见过的那张狰狞疯狂，却也意气风发的脸。
昔日少年郎，今朝枯白骨。
一千年了……
“慢着。”
细细的一嗓并不比火焰的毕剥声大，可那势若吞天的火，却真的因之缩小了两圈。
“上仙，什么吩咐？”
掌教真人按住手指。
青霜缓步走入光明处，她的面色仍不太好，说话都没什么气力：“逝者已逝，连故梦阵都散了，就好生埋了罢。”
掌教愣了一愣，彻底按熄手中火：“上仙慈悲。”
阮芷远远观瞧：“后世对姬恒如此宽容？”
单看掌教真人的态度，她还以为人人都恨姬恒到想生啖其肉、活吞其骨。
常念明显默了好一阵：“……只是上仙慈悲罢了。”
阮芷挑起一边眉毛。
那方，青霜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掌教真人指挥众杂役弟子挖好土坑，又将姬恒的白骨一点一点收捡进去。
埋骨头没什么好看的，阮芷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转身向来路而去。
常念忙不迭地追上，为她点火照明。
大概走出二十步远，阮芷脚下一顿，轻轻念了声“果然”。
常念没听清：“师祖，您说什么？”
阮芷抬手一指某处，常念立刻将火举了过去。
暖火舔上岩壁的同时，常念重重地“哦”了一声。
被照亮的地方，是一堆碎石，准确来说，是被一堆碎石堵住的路口。
“我知道了！”
常念将火收了回去，映亮他身后的路，而在路的尽头，掌教等人忙得正欢。
“这里本来是个双向的岔路口，一条通往长眠地，另一条通往姬恒的故梦阵。而这条，”
常念指向碎石堆积处，
“才是通往长眠地的正确的路。是此前大荒山的震动，导致碎石落下，将它堵住了。所以，在来时那样拥挤又昏暗的情况下，掌教师叔他们才顺着路势，自然而然地走上了错路，入了阵。”
“孺子可教。”
阮芷稍稍颔首。
常念得了夸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再一抬眼，却见师祖望向了掌教那边，他立刻心领神会，抻着颈子大喊：
“掌教师叔，您快来，我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
不过抿一抿茶的功夫，热心修士掌教真人就“拖家带口”地冲了过来：“何事何事？”
常念指着那被堵住的路口，将方才的分析重复了一遍。
众杂役弟子听得连连点头，发出“难怪难怪”的声音：“难怪我们此前进来时一路顺畅，并未遇到故那什么阵……”
掌教真人勾起手指，挨个弹脑嘣：“小兔崽子们，命还挺大，以后可万万不敢乱闯禁地了！”
众杂役弟子捂着脑门“哎呦”叫着，而阮芷躲在常念后侧的阴影里，深藏功与名。
她偏过脸，看到通路尽头的青霜站在未完成的坑穴旁，操纵灵力将姬恒的遗骨一块一块置于穴中，又细细覆了封土，这才缓步向他们而来。
如此消耗一遭，青霜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又白得更甚了些。
阮芷抚扇轻笑：真是好慈悲的仙子。
掌教真人连退两步给青霜让出站位，急吼吼地要将方才所获，同上仙讲解一番。
青霜未看他，只轻飘飘地抬了抬手：“我知道。”
说着，指尖聚出清流，清流涌入石缝，叮咚作响。
很快石缝填满，青霜攥指成拳，缝中水凝结成冰，只听得“彭”地一声，封路石块全部化为齑粉。
青霜将手一挥，万千水滴飞去，携尘灰落地，终成几点湿泥。
开路过程之行云流水，瞧得掌教真人大气都不敢出。
可上仙已经迈步向前了，他也只好带着众杂役弟子闷头跟上，而后是常念，最后是兴致缺缺、不紧不慢的阮芷。
这条路很长，但所幸没什么邪阵在暗中伏击。等阮芷终于溜达到尽头之时，众杂役弟子已经在掌教真人的安排下，于各个角落高举引火符，将此处照得灯火通明。
这是阮芷栖身千年的地方，而她也是如今才得以窥其全貌——
所谓的长眠地其实就是个不大的溶洞，洞顶圆圆的，大概三人多高，说话有回音，就像是置身于某座空旷的神殿中。
青霜贴着边缘转了一圈，掌教心焦地追在后边跟着她转：“上仙，上仙，您可瞧出些什么门道了？”
青霜眼睫微垂：“穹顶完好。”
掌教满眼期待：“嗯嗯。”
青霜：“滴水不漏。”
掌教满怀希望：“嗯嗯嗯。”
青霜：“师尊曾交代，若是长眠地开启，验明此二事即可，剩下的，等师尊出关，他会处置。”
闻言，掌教的脸绿了半截：“还、还要劳烦道尊他老人家啊，您……不能做主么？”
青霜淡然扫去一眼，她现下连唇色都浅，看上去颇为虚弱，叫人不忍为难。
掌教当即反应过来，拱手低眉：“是晚辈失言了。”
“无妨。”
青霜道。
掌教费力挤出一点笑，脸僵得好像白事会上的纸扎：“上仙此行劳损过度，此地湿冷，不宜久留。还请上仙移步‘顺心意’，大荒山定倾尽全力，供上仙休养。”
“不必。”青霜神色淡淡，“只是些许疲惫。蓬莱还有事务未尽，我在路上歇歇便好。”
她许是真的有急事，折返时走得飞快，掌教还能勉强跟上，众杂役弟子直接小跑起来。
阮芷共常念远远缀在后边，眼瞧着青霜走出洞口驾云而起，常念看向阮芷：“师祖，我们还追吗？”
“不追了。”
阮芷从容地用扇柄轻敲掌心。
她心中，另有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