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成都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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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贺小梅一路负着离歌笑穿过山路,在一夜星光之下进入了繁华的成都府,官道之上灯火灿若繁星,树木沧桑,亭台楼阁,歌舞升平,远处山峦起伏,不禁感慨,恍若回到了京城。
踏进成都府不久,忽见远远几十匹马踩着尘土飞驰而来,贺小梅皱眉停住脚步,原本跟在身后的缇骑校尉齐齐围成一圈护在了离歌笑身前,手握长刀,神情肃穆。
数十匹黑色铁骑在离歌一行人笑面前戛然而止,转眼之间纷纷下马而来,立时从队伍之中走出一个长发剑眉男子,赫然站在眼前只觉得飒爽过人,不似离歌笑常有阴沉之气,也不似贺小梅一般柔美,更显得年轻气盛,英姿勃发。只见他大步走到离歌笑身前,单膝下跪,抱拳朗声说道:“成都府锦衣卫同知杜青参见指挥使大人。”
离歌笑似乎并不是很想见他,只是淡淡说道:“然之客气了,将死之人谈什么指挥使,不过是求医路过成都府罢了,不为公事本不愿惊扰。”
杜青走到贺小梅身边,垂额说道:“贺兄弟一路辛苦了,既然来了成都府,就由然之代为照顾----”
说完,杜青从贺小梅背上接过离歌笑负在身后,贺小梅本不愿意,但见离歌笑没有异议,也就没有阻止,看着杜青轻巧背起离歌笑,脚步平稳,双手矫健,不觉看的也有些出神。
燕三娘一路默默跟在离歌笑身后,看着他虽危在旦夕,却仍是神情淡然,更是辛酸,不禁恍惚回想起当日初见他时,廷杖场上是何等丰神俊朗,清河口又是何等意气风发,远胜于眼前的杜青。平常人不管往日里如何风光无限,若是病重或是受难俱都会害怕恐惧,只是离歌笑不管到了如何危难的紧要关头,总不忘替身边的人做个打算,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倒是自己的生死从不会过多计较。
若说他是个好人,他似乎对仇家从不心软,从不犹豫。但若说他是个坏人,他对身边的人,却总是事事周全,从不替自己考虑。燕三娘看着离歌笑的背影,不禁想就是这样一个游走在人间和地狱之间的人,无论怎么猜都是猜不透的。
走了约莫一刻钟,一行人回到了锦衣卫成都府卫所,虽比不上北镇抚司宏伟,却也是砖墙高筑,壁垒森严,杜青将离歌笑安置在上房之中,差了校尉在门口守着。
“离爷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然之,明日一早就安排大人和兄弟们上路----”
离歌笑疲倦已极,只是点点头,“然之,麻烦了。”
贺小梅刚想走出房间却被离歌笑用手轻轻挡了一下,他会意站在一侧,等着燕三娘和杜青慢慢退出房去,来到门外雕花廊子里,燕三娘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离歌笑所歇的上房有些出神。
“看来姑娘和大人熟识已久---”
燕三娘脸微红,点点头,转头看了眼杜青,说道:“杜公子和离大人也早就认识了?”
月光下,杜青神色俊朗,淡淡说道:“前些年离大人在湖广剿匪,家父原就是成都府锦衣卫卫所同知,曾跟在离大人身边平乱,所以在下和离大人颇有些渊源,只是家父数年前不幸死于贼手,年初平乱结束后,我蒙了家父的荫职,袭任锦锦衣卫同知。”
燕三娘客气说道:“令尊若在天有灵,见公子能有今日成就,必定欣慰。”
杜青眉角清秀,温和笑了笑:“燕姑娘说笑了,然之哪有什么成就,不知道离大人怎么会中的毒,现在打算如何去解?”
燕三娘有些神伤,低下头,过了很久摇摇头,“上月离大人因为箭伤染的毒,已入经络,如今也只有上了峨眉,用天池水养身,才有可能治好,否则性命堪忧。”
杜青沉声安慰道:“姑娘,离爷身边怎么会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燕三娘陷入担忧,摇头答道:“原本是有一百多人,不想在汴州城里遇到了高建成的余部,离大人通知保定府锦衣卫守在长岭峡,又让丁小月---也是我们中的另一个姑娘带着一百校尉烧了高建成老家,赶着所有残部到了长岭峡,按离大人的说法,应该是全部剿灭了,只是丁小月到现在还没有来成都府,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杜青显然有些吃惊,跟着问道:“居然遇到了高建成,这厮神出鬼没常年躲在山里,不想竟鬼使神差栽在离爷手上----”
燕三娘觉得有些奇怪,“公子也认识这高建成?”
杜青沉吟片刻,答道:“看来姑娘是不知道,这高建成和我们原是宿敌,烧杀掳掠在湖广可谓是无所不做,明明就是车匪路霸,还硬要摽榜自己是起义军,给农民分田分地,居然让他集结了三十万之众,闹得整个湖广不得安宁,一直到今年年初才被离爷彻底平定,接着他逃进汴州之后就死躲着不出来,不想离大人身负重伤还能运筹帷幄剿灭高建成残部,不得不说---令人佩服。”
燕三娘觉得奇怪,这杜青和离歌笑是旧部,见面之后又为何如此生疏,但这个话又很难问出口,两人穿过后园子,朝着来路慢慢走去,走到前院后院相接的拱门附近,燕三娘忽然觉得过于安静,转过头看着杜青,缓缓月光之下,他神情落落大方,一身刺绣青衫,神情平静的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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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房里已是一片寂静,离歌笑隐约听见有人进了屋,手中摸出金针,但仔细一辨松了口气,脚步柔软,吹起如兰,进房来的是燕三娘。
夜深,房间里一片漆黑,离歌笑听见她慢慢走到床边,燕三娘在他身边慢慢半跪了下来,靠在床侧,感觉她一双温暖的手贴在自己的手心上。
离歌笑想开口,却又怕她尴尬,于是沉着呼吸躺在塌上,感觉一丝浅浅淡淡的温暖顺着她的首先缓缓淌进他的手心。
离歌笑手足气血不足,冷若冰窖,燕三娘心里难过,以为他已睡着,便将他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许久仍是无法温暖,不免回忆起早先那个意气奋发的离歌笑,心中更是难过,忍不住抱着离歌笑的手臂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却听一个声音淡淡响起,“好了,别哭了----”
燕三娘大窘,愤然起身,怒道:“你醒着怎么不说话-----”
离歌笑淡然说道:“想哭就哭,又不丢人。”
燕三娘脸一红,离歌笑的手指无力的勾着她的手心,却让燕三娘心里一软,柔声问道:“你怎么样?”
离歌笑摇摇头,犹豫片刻,轻轻说道:“没事,三娘----你先走一步,去峨眉等我,好不好?”
燕三娘又急又气,怒道:“不行,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离歌笑心里一叹,这丫头生来一根筋得很,想起当初在清河口三娘都不肯先走,更何况今天,本就不知该如何劝起,所幸也就不说话了。
燕三娘沉默了很久,忽然在他塌边坐了下来,缓下神来,认真说道:“你生气了?不管生不生气,我都不会走的----”
离歌笑心中思绪良多,想了许久,叹道:“不气,只是你若留在这里---”一句话未完,竟呛的咳嗽了起来,燕三娘心疼他,赶紧扶着他半坐起身,靠在床头,倒了杯水,看着他喝下,慢慢才缓过来。
“歌笑,我的心你是知道的,你既然受了伤,我自然是要送你上峨眉的,等你好了,若是想让我走,我也绝不会强留的----”燕三娘将茶杯握在手中,眼睛看着杯中剩余的茶叶,心里起伏不定,许久才说完。
离歌笑熟识人心,知道燕三娘自小受礼教规范,为人正直谨慎,能说出这段话已极其不易,心里感动,不由浅笑道:“我既然肯把你留在身边,此行若是死了自然是命里定数,若是能活下来,定然不会清风明月两不相干。”
乍然间听见离歌笑的承诺,燕三娘心里翻腾,反身扑在离歌笑怀里,贴在他的胸口,感觉他的手慢慢抚着自己的后背,“若是你死了,我三娘一定陪着你----”这本就是她的心意,说来竟如此流畅,离歌笑听来却是五味杂陈,不止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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