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比克街23号。
粒粒同骑士们打过招呼,独自进去。风暴之眼防御森严的塔楼中早有人恭候——花白头发的儒雅男人坐在水晶球旁喝下午茶,深灰色无袖马甲套白色长袖衬衣,胸口挂着银色表链,身上有股淡淡的金属味儿。
“塞恩人?”粒粒关门,揭下帽兜。
镇定得仿佛跟邻居打招呼。
“是的。”男人放下茶杯,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危奇没人穿这种套装,您是从塞恩首都西格尔来的吧?”粒粒走到角落架子拿出通讯盒,一边给提摩西打电话,一边跟他聊天,“请问怎么称呼?”
陌生男人摇头,“果然跟提摩西说的一模一样。”
电话接通了。
得知粒粒越级进阶的事,提摩西·风暴之眼掉线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才慢吞吞说道:“家里的不速之客是我表兄,高级炼金术士,你叫他维克多爷爷就好了。”
“维克多……爷爷?”比起头发胡子全白的提摩西,维克多外表看起来顶多四十,她叫得出来吗?
她叫不出来。
粒粒的情商不允许她干这种事,但是能让她师父都觉得老的人,到底该有多少岁了?
维克多善解人意道:“叫我维克多就好。”
“没有姓吗?”
维克多没有回应。
粒粒挂断电话,对方打开棺材似的铁制长盒,示意粒粒走近。
“这是什么?”
“需你亲手揭开。”
粒粒暗中使用“探查”卷轴,没有获得任何信息。她心中生疑,面上却不见丝毫破绽,只是慢悠悠道:“待会儿再看吧,维克多,我刚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维克多哑然失笑。
“提摩西这头脑简单的小子竟收了你这样的徒弟,魔法是将死之术,粒粒,到无形学院来吧。”
身穿白袍的女魔法师后退一步。
“无形学院?”
“是的,这次除了受提摩西嘱托过来送东西,我还带来了无形学院的邀请。”
“我不相信你。”粒粒看着男人温和的褐色眼睛,坦诚道。
面前的人深不可测且无懈可击,粒粒找不到周旋的余地,也很清楚那些糊弄人的交际技巧,只会让她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宛如马戏团的猴子。他似乎能看清她,而这种看清并非借助“魔法”或者“神力”,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毛骨悚然的神秘力量。
维克多从胸袋掏出怀表,轻轻摩挲。
比光明金币大一圈的银色怀表闪动微光,表盖纹着宽十字,正中是盛放的蔷薇花,花瓣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光看外表,是工艺和手艺的集大成品。
钟表危奇也有,多是笨重的立钟,购买之后需要雇辆马车才能运回。
只有金币大小的怀表是件稀罕物。
维克多递过怀表。
粒粒沉默片刻,接了,表是冰凉的,并未沾染维克多的体温。粒粒开始怀疑,到底是表的材质特殊,还是维克多根本就是没有体温的死人。
毕竟炼金术。
……是比魔法更加激进的探索方式。
见她一脸戒备,维克多笃定道:“无论你中意何种道路,粒粒,须知未来只在无形学院。”
说完男人戴上帽子和手杖,踏出塔楼。
粒粒跟出,堆满碎玻璃的院落早已没有对方踪迹。正巧罗兰进来给戈尔贡拿水,粒粒便逮着他问,“见到一个穿马甲和绒裤的中年男人了吗?”
“没有。”罗兰低头,“你的脸色不太好,粒粒。”
“你只能看到我茂密的头顶,看不到我的脸,我好着呢1
粒粒捏着怀表心事重重回到塔楼,好几天都没露面,只在法师塔派人来送信时才从门后钻出。
三大骑士团驻扎在附近的旅馆。
轮流派人值守比克街23号。
比起那些被魔法禁制拒之门外的骑士,罗兰是最自由的,提摩西给了他自由进出的权限,待遇相当于半个弟子。
粒粒会的东西很多,从魔法到商业运作无不精通,但和提摩西一样做饭巨难吃,倒给驴驴都要闹脾气。师徒俩还有个臭毛病,就是拒绝使用女仆和任何帮佣。
每天饭点,罗兰都要去酒馆打包食物。
作为龙骑士团团长,罗兰在民间挺有辨识度。
没多久,他在白袍魔女粒粒·永痕家当保镖的事传到乡下,正在庄园修养的爱丽·奎尼一听,连夜坐马车来到光明城。
爱丽·奎尼也是典型的危奇贵族长相。
金灿灿的直发、天蓝色的眼睛,皮肤和莎尔比皇女一样白到病态,个子比粒粒矮半个头,说话柔柔弱弱随时要断气,但是哭闹起来却意外的有力气。
八月的午后。
女人绵延不绝的哭泣声如跗骨之蛆,孜孜不倦往粒粒耳朵钻。
罗兰说这是提摩西拜托的护卫任务。
爱丽听进去了,但是又没完全听进去,一直说她的心好痛,她的心好痛,扒着罗兰的胸甲泪如雨下。
王国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的人,纷纷从旅馆窗户探出头看热闹。
同罗兰熟识的低阶骑士甚至敲起了头盔。
罗兰怼粒粒的那份精神气到了哭兮兮的未婚妻这里,完全施展不开,只能反复说他必须要完成嘱托。
“粒粒小姐为什么还不出来?”
“对啊,她如果出来解释,爱丽小姐肯定会谅解的。”
街坊议论纷纷。
罗兰看向爬满粉色月季的橡木门。
身体微微倾斜,眼中有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期许……
粒粒没出来。
当夕阳橙色的光撒到月季,哄热的花香变成浮动的暗香,平静的街道忽然响起手风琴拉奏的欢快小调。
身穿彩色戏服的滑稽戏演员由远至近,朝路人比着夸张的动作。
乐队紧随其后。
“是滑稽戏1街坊奔走相告,大人小孩拎着食盒,拽着椅子和茶桌,跟随滑稽戏的队伍来到比克街23号。
剧团放下行当,各就各位。
脸上涂满颜料的主演朝观众脱帽致意,“为祝贺粒粒·永痕小姐成功进阶,我们欢乐剧团将在这里临时搭场,为各位市民和尊敬的骑士大人们演出剧目1
街坊热情鼓掌。
小孩围着演员跳来跳去。
骑士们也三三两两离开旅馆,在台阶上席地而坐,等待开常
光明城是典型的宗教城市,从饮食到娱乐都十分没意思,全城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大概就是这几年冒出来的滑稽戏。
不同于传统的悲剧动不动就要把观众惹哭,滑稽戏总能叫人捧腹大笑。据说城东某位连治愈法师都没辙的病人听了几天滑稽戏,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就连枯井都放弃跳了呢。
人们的欢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爱丽哭着哭着,发现无人在意,淑女式的嘤嘤哭泣瞬间变成泼妇式的嚎啕大哭,把罗兰吓一跳。
没多久这位贵族小姐就捂着胸口,一脸悲愤地离开了。
半夜。
滑稽戏还在继续,拉手风琴的人手酸,偷懒,把欢快的小调拉得平缓悠长,于是温柔的小夜曲在无尽的夜空飘荡。
粒粒爬上塔楼顶层做运动,随着调子轻声哼哼。
“光明的文字划过黑暗,比流星更璀璨,我确信自己生死有命,不惮凝视高高在上的神,如果时间将我消耗,也只能消耗我的身体……我的心和风同行、和雨同泽、和光同在……1”
罗兰骑着戈尔贡飞上去。
巨大的红龙扒拉墙壁挤进露台,粒粒只能钻过戈尔贡的翅膀,靠着它冰冷的肚皮躺平。
星空无限大,戈尔贡的肚皮好乘凉。
罗兰的佩剑和盔甲铿锵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粒粒头枕双臂,“这么气?”
“爱丽哭得好大声。”罗兰脸色铁青,“我从没见她哭成这样1
粒粒咯咯笑起来,纯白法师袍微微颤动,“这能怪我?敢在我家门口哭丧,没送她见光明神完全是看在你罗兰小儿的面上。”
“得了吧,出来解释一句的事,你为什么要大费周折羞辱她?”
“哦。”粒粒耸下肩膀,“大概是嫉妒吧。”
罗兰一顿。
满腹训斥卡在喉咙,铁青的脸色逐渐费解。
“什么意思?”
“你说,爱丽父母健在,身世高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还有一堆备胎堂兄,为什么这么爱哭?”
“……你说呢?”
“难道是因为我?可是我要想对你下手的话,轮得到她吗?”
“粒粒·永痕1罗兰面色不善,“我不是小白脸。”
“行行行,说正经的。”粒粒坐起来,玩戈尔贡的指甲,“眼泪应该用在正确的地方,而不是作为威胁别人的武器。嗯,说了你这个铁直男也不懂,你们这些男人可爱看女人哭了吧?总之,她要是有不满大可以跟我说明白,没必要总是心肌梗塞和哭,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猜不透。”
罗兰坐到她身旁,抢过戈尔贡的脚趾比了比,指甲的确有些长,该剪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铁石心肠。”
粒粒冷笑一声。
“她是小茉莉,我是食人花。”
罗兰嘴角勾起,嗤笑,“什么跟什么?”
“要真心疼爱丽,罗兰,你就跟我们师徒断绝来往吧。”
罗兰僵祝
动也不动。
粒粒说那么长一串,就是在这等他。
她的心中似乎只有星辰大海,对麻烦的人和事一概避免,三十多年的交情也抵不过一个“烦”字。
她烦透了爱丽。
竟然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了。
……说起来,她喜欢过他吗?
罗兰很想问清楚,罗兰·龙焰对粒粒·永痕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没法释放的情绪今夜格外嚣张、激烈。刚毅勇猛的龙骑士手肘抵着腰间鼓囊囊的袋子。
有些东西在沉默中逐渐积累。
气氛降至冰点。
粒粒拉拉袖子,若无其事道:“我好像还……从没给你看过我的魔法呢1说着拿出一根镶嵌着拳头大小透明石头的法杖,轻描淡写朝星空一指。
精工切割的透明石头闪现炫目的亮光。
紧接着,远处的天空爆开一朵朵焰火。
大大小小的焰火组成戈尔贡打滚、剔牙、放屁……的蠢样子,栩栩如生,就像,就像真的魔法。
罗兰顿了顿,盯着法杖上亮闪闪的石头,“这是……”
“我师父请炼金工坊制作的钻石法杖,怎么样?塞恩来的,还是师父的表兄送来的,那个人像条蝮蛇……”粒粒忽然收住话头,转而眉飞色舞科普起钻石,“这种石头超硬,最早开采出来切玻璃和水晶,去年做成首饰,贵族小姐们都买疯了,危奇还没有哦。”
她笑得两颗虎牙露出来。
洋洋得意的小脸把钻石都比下去,一如当初提着一麻袋金币将他不敢多想的盔甲买下时,一样意气风发。
她叉着腰说:罗兰,给你!把其他预备团长干趴就不用还钱了!
后来真干趴了,她却总嘲笑他出门必给鞋套上金色马刺。
那是他用她买的盔甲,赢的第一份荣誉。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
就算后来粒粒结识了太多惊艳的人,但他们曾经是那样的。
“很漂亮,提摩西叔叔的手笔不用说。”罗兰低下头,把托人从塞恩买回的钻石戒指牢牢夹在腰间系袋。
他的积蓄只够买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钻石,而且还预支了不少任务薪金。
魔法师的世界太遥远。
罗兰·龙焰永远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