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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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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气氛降至冰点。

    许鹿望着这一家三口,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上一回,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大一,在崇远的时候。

    那时,她父母都还健在,言笑宴宴,杯盏相碰,她无忧无虑地撒泼耍混。

    悉数美好,当时却只道是寻常。

    收回翻涌的思绪,许鹿朝陈光华望去。

    此前在清城见到他,许鹿便发现,他比想象中苍老了许多,眉间沟壑很深,头发白了一半。

    但那张和陈念沂有几分相似的脸,五官依然菱角分明,举手投足间的风采,也依旧不减当年。

    许鹿甚至能透过他鬓角的微白中,想象到陈念沂老去后的模样。

    大概是身子骨老了,怕冷,刚入秋,他便穿着身夹克。年轻时的锋芒早已收敛,整个人都温润了许多。

    此刻,屋子里鸦雀无声。

    陆珧英旁若无人般,继续埋头吃饭。陈念沂则视线空洞地盯着饭桌一角,眉头微蹙,脸色极为难看。

    见主人没开口,许鹿这个客人也不好说什么。

    在叫了声“陈叔”后,她便僵硬地提着唇角,望着陈光华。

    从许鹿那接收到唯一友善的目光,陈光华微微点头,然后拉开张空椅子,神态自若地坐下。

    他的视线,次第游移在房子里的每个物件上,有时毫无波澜,有时涟漪微动。

    看到水壶后,又起身,自顾自地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这丝毫不把自己当客人的举动,终于引起了陈念沂的注意。

    他撩起眼皮,冷冷地看向陈光华,唇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意。

    “你来做什么?”他用的是来,而不是回来。

    这些年,陈光华除了不定时在电话里问他要钱,两人几乎没见过面。

    就连陆珧英躺在床上的那几年,他偶尔去医院探望,也都是趁着陈念沂不在的时候。

    父子俩,若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毫不为过。

    “你这是什么话?”陈光华喝了口水,放下纸杯,双手交叉搁在桌前,温和道。

    大概是人老了,脾气也跟着衰退了,他并不介意儿子的冷淡,他笑得,甚至有些讨好。

    “自然是看到新闻,过来关心下你和小鹿的婚事。”

    他说罢,将目光转向许鹿,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这么大的事,小鹿怎么也不告诉陈叔一声。”

    “你是她谁?她为什么要告诉你?”陈念沂语气咄咄,抢先替许鹿回答。

    但许鹿却没法像他那样,对长辈这样无礼。

    她当即握住他搁在腿上的手,以示安抚,然后笑着回复道:“陈叔,都是因为我们最近太忙了,才没来得及通知您。”

    “陈叔你还没吃饭吧?”她又起身,试图缓和窒息的氛围,“我去给你盛碗饭”

    下一刻,却被陆珧英一把拉住。

    “剩饭都喂狗了。”她放下筷子,拢了下肩头的披风,终于慢腾腾开了口,却是句极为难听的话。

    陈光华明显一愣,蹭了蹭鼻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大抵觉得在孩子面前不能太过,陆珧英终究心软,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饭,“咚”一声,将碗杵在他面前。

    “快点吃完走人。”

    陈光华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后,微怔了下,然后看向陆珧英,语气伤感地道:“你手艺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今晚的菜,都是陆珧英亲手做的,为了迎接儿子和准儿媳,她把保姆打发回去了,自己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

    但这话不提还好。

    一提,陈念沂心头的火,便窜了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揣着胳膊,直愣愣盯着陈光华,也不说话,眼神里装着冰渣子。

    一根一根,往人心里扎。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亮堂的灯光下,陈光华依旧耐着性子,温声笑道。

    “这个时候,你知道在乎脸面了?”

    陈念沂面无表情,声音也依旧低沉平稳,但回声撞在饭厅里,却带着风雨欲来的紧绷。

    “怎么说话呢?”陈光华终于有些生气了。

    他将筷子轻拍在饭桌上,拿出昔日教育儿子的那副姿态,“就算我和你妈离婚了,我也是你爸,你也是我儿子”

    “血缘关系这一点,是永远也改变不的!”他用食指,一下一下地,重重敲击在桌面。

    但再怎么伪装,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唬不了人。

    这一刻,陈念沂忽然有点悲从中来。

    “我以为,我对你而言——”他蓦地起身,椅子在地上刮出锐利又刺耳的巨大声响。

    他居高临下望着自己衰老的父亲,攥紧拳头,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般,道出后半句话,“不过就是一台印钞机,一棵摇钱树罢了。”

    视线落在陈光华的头顶,那里已经生出许多白发。黑白交杂,如同这些年的光阴,昼夜交替,悲喜参杂。

    但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回来过。

    陈念沂别开视线,紧紧咬住后槽牙。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然后拉着许鹿,离开了餐桌。

    离开了有陈光华在的这个家。

    已经入秋了。

    夜晚的空气,冰凉如绸。

    暴雨停了,城市浮光掠影,霓虹闪烁。

    驾驶座上的人却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冷硬的气息。

    下了车,陈念沂没像往常那样牵着许鹿,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许鹿步子小,落后他几步,她小跑上去,握住他的手。

    陈念沂微怔,回头望向她。

    他的手很凉,许鹿将一只手贴在他掌心,又将另外只温热的手,覆上他手背,仰头笑道:“降温了,别着凉了。”

    地库的灯光有些暗。

    但她眸子里闪动的微光,依然落入他眼底。一颗心如同从冰窖里被打捞出来,多少有了些暖意。

    他笑了下,反手握住她,“这样就不冷了。”

    然后,他牵着她,进了电梯,又入了家门。

    却再没开过口。

    许鹿知道他需要些时间,来消化刚才的事,便将私人空间留给他。

    不问,不提。

    只紧紧握住他,哪怕掌心微微出汗。

    可他进了门后,却主动松开她,默不作声去了书房。

    许鹿热了两杯牛奶,她端着自己那杯,一边心不在焉喝着,一边盯着书房大门,琢磨着要不要给他送进去。

    十几分钟后,门突然开了。

    他从里面出来,手上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经过她时,也没打招呼,便径直朝大门走去。

    “你去哪儿?”许鹿放下杯子,疾走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问道。

    陈念沂像是突然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僵冷的面色,倏然裂出条柔和的缝。

    “我出去一趟。”他沉声道。

    “我跟你一起?”许鹿作势便要去拿包。

    陈念沂拉住她,一脸疲惫道:“早点休息,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说罢,他转头离开。

    到了玄关,身后的影子依旧还在。

    “?”他目露疑惑。

    “你放心,我就呆在你旁边,不会打扰你的。”

    “真不用。”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语气甚至有些烦躁。

    “你就让我跟着吧。”许鹿伸手去牵他。

    “想管着我?”他一开口,便有些后悔。

    但为时已晚。

    许鹿愣了下,望着他,笑意渐渐僵在脸上。

    “我哪有什么资格管你。”她语气温和,但眸子里的自嘲却显而易见。

    接着,她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垂下眸子,转头回了客厅。

    刚走了几步,身后的人便疾走过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身体被紧紧箍住,一声沉沉的叹息掠过耳畔,“抱歉,刚心里有点烦,说话没注意分寸。”

    陈念沂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回来了。”

    许鹿心一软,也抬手搂住他,微微摇头道:“我没生气。”

    对方目色沉沉望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亲了下她的额头,安抚道:“乖,你先休息,别等我。”

    望着被关上的大门,许鹿呆立在原地。

    半晌后,才心事重重地回了卧室。

    那扇防盗门,似乎也是他的心门。

    她进不去。

    接到孙嘉芋的电话时,她刚吹完头发,正准备将吹风机收起来。

    “你们家陈念沂太疯了,简直不要命了。”孙嘉芋高分贝的声音刺穿耳膜。

    许鹿懵了两秒,手一松,吹风机砸在脚上,脚背顿时通红一片。

    真实而强烈的痛感,让她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心脏狂跳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她对着电话开口,神情还算沉着,但声音却不觉微微发抖。

    大概是嫌孙嘉芋找不着重点,电话被徐蔚森抢了过去。

    “许鹿,府河这边,你赶紧过来。陈念沂在这饶了好几圈了,飙车啊,真他妈要把人吓死了~”

    原来是飙车。

    许鹿稍微松了口气,镇定道:“好,我马上来。”

    她迅速解开浴袍,随手从衣柜拿了件白色衬衫出来。

    脑子里浮现的,是他曾经在府河边,载着她狂飙的场景,那次她真是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但如果没有载人,他的速度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心头沉了块石头,搅乱了她的呼吸。

    心里一着急,连衣服都穿反了。

    重新将白衬衫套好后,许鹿又急忙给孙嘉芋发了条信息过去:“帮我看住他。”

    府河位于市区边缘。

    位置偏僻,夜已深,更是没什么人。

    许鹿站在河边的大马路旁,夜色在她眼前混沌成一团。

    混沌之中,一团红色的光倏然从眼前经过,那是陈念沂的车。风驰电掣,如鬼魅,碾过平静的夜色,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

    已经第二十圈了。

    她和徐蔚森想尽各种威逼利诱的办法,都没法让他停下。

    她甚至想到电视剧里,女主角挡在车前的场景可摩托车的车速太快,这办法着实太蠢。

    一圈一圈,他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

    这样下去,保不准会出事。

    没多久,摩托车的轰鸣声再次震破耳膜。

    与此同时,马路的另外个方向,突然出现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型货车。

    许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念沂,停下,快停下。”

    她跟着他的车一路狂奔,但很快被甩在身后,只能朝着前面的人高声狂喊起来。

    慢慢地,喉咙处涌出一股铁锈的味道,某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朝她袭来,她几乎快哭出来了。

    若不是被孙嘉芋拉着,她大概早已经冲到马路中间去了。

    “疯了吧,这家伙。”徐蔚森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得脑瓜子一团乱,半天憋出一个馊主意,“要不咱报警吧。”

    “报什么警!他一个公众人物进了警局,你让媒体怎么写?”孙嘉芋气不打一处来。

    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着就要撞上。

    孙嘉芋捂着脸,厉声尖叫了下,然后人被徐蔚森拽进了怀里。

    许鹿则一瞬不眨盯着前方的两辆车,手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肤里,呼吸几近停滞。

    短短几秒的时间。

    她的心脏猛烈撞击着身体这堵墙,耳朵里忽然失去了声响。

    终于,世界的嘈杂声重回她的听觉系统里。

    她闭上眼,沉沉舒了口气。

    最后时刻,摩托车方向一偏,终于有惊无险地与货车擦肩而过。

    但陈念沂仍然没停下,很快消失在马路拐角,又进入了下一圈的循环。

    许鹿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牙齿还在上下打颤,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不知道是声带被撕裂了,还是唇角被咬破了。

    她缓缓起身,挪到旁边的石凳上,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然后,一颗接一颗的泪珠,轰然砸了下来,落在水泥地上,卷起尘土。

    慢慢地,地上湿了一大片。

    为什么他表达情绪的方式,总是这么狂热而惨烈?

    为什么,当她已经开始学着去信任,他却反倒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

    她看着他陷入内心的困兽之斗,却无能为力。

    他将她拒之心门之外,完全没给她任何机会,去了解这些年的过往——她不在的时候,他们父子的关系,何以恶劣至此。

    推己及人,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当初隐瞒病情时,他无从下手的心情了。

    原来,竟是这样的煎熬。

    “你没事吧?”

    一瓶水递到她面前,孙嘉芋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担忧道。

    许鹿抬手抹了把脸,微微摇头。

    她接过水,抖着手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又倒了些在手上,胡乱洗了把脸。

    夜风吹过脸庞,湿冷空气浸入身体,她浑身一激灵,陡然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她该脆弱的时候。

    过了十二点,货车只会越来越多,她不能再任由他这样胡来。

    思索片刻,许鹿起身,问孙嘉芋要了她车上的高音喇叭。

    因为平时场地布置的需求,她知道孙嘉芋车上,时常备着一个红色的大喇叭。

    接过喇叭,许鹿望了眼身后的府河。

    夜色把江面映得黑如墨汁,夜风沁凉,她浑身一颤,几乎没犹豫,便爬上了围栏。

    孙嘉芋和徐蔚森都被吓一跳,作势要去拉她,被她摆手拒绝了。

    “放心,我没事。”

    她慢慢在围栏上坐下,双脚卡在栏杆里,打开喇叭。

    摩托车终于再度出现。

    她对着喇叭高声喊道:“陈念沂,你再不停下来,我就跳下府河了。”

    音量有些小,她的话很快被风稀释。

    许鹿于是扶着围栏站了起来,又将音量调到最大,一遍遍嘶吼着,呐喊着。

    嗓子几近沙哑。

    她就那样双脚立在围栏第三格,小时候学舞蹈留下的基本功还在,她靠着昔日的那点本事,用尽浑身力气维持着平衡。

    身后,是浓黑的江水,以及洒落在江面的粼粼月色。

    因为走的急,她拿错了衣服,穿着陈念沂的白色衬衫,风一吹,衬衫随着一头黑发,被风鼓起,露出瘦削的肩膀。

    黑发,白衣,红色的喇叭,头顶的月色

    分明是性命攸关的场景,却陡然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摩托车上的人,终于被这锲而不舍的声音搅扰思绪,蓦地回头。

    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立在围栏上。

    而她的身体,正缓缓往后仰去,整个人几乎下一秒就要坠入江中。

    霎那间,刺耳的刹车声轰然响起,划破府河上空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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