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鹭白还在为那天的事情沮丧。
他好像生来就不太会说话,总是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重复。他上过学堂,肚子里也是有些之乎者也的,但是嘴巴于他而言,似乎只有吃饭这一个用处。
从前跟着其他小孩逃难的时候,别人都能连哭带娇地讨来吃食,或是窝头或是一碗米汤。单他就只会哭唧唧地跪在路边,单调地重复一个“饿”字,总也讨不来好的。
也是那时候肚子受了亏,所以现在吃多少都不长肉,也不长个儿,还跟几十年前孟忘忧刚捡到他的时候没有区别,只是皮肤养的白净光滑,倒越发招人怜爱。
孟忘忧看他这几日都闷闷不乐的连账都算的拖沓,就打算带他出门散散心。
出了涌金门一直往西十余里,瞥见岸边一排翠柳之后就拐进旁边小路,再走上半盏茶的功夫眼前便会出现一座孤坟。
说是孤坟,其实只是一堆耸出地面的黄土,上面见缝插针地长满了野草。
几天不见,野草间竟还冒出来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粉的娇艳,紫的香磬。
鹭白随手扯下一朵,送给孟忘忧:“姐姐,好看”。
孟忘忧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缺心眼。
但她不说,只笑嘻嘻地接了花,和着奠香一起点燃。
不多时,那个半透明的身影又浮现出来,脸带喜色:“忘忧,你是来告诉我我可以回青州的吗”?
孟忘忧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鹭白:“我带他出来玩玩,顺便来瞧你。谛听还没有回音,你的事、恐怕要再等一等了”。
“这样呀”,半透明身影垂了眼眸,忽又绽开一点笑颜,想要伸手摸摸鹭白头顶那一撮呆毛,却是穿它而过。
半透明身影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他还是个人吗”?
孟忘忧摇头:“他不是人,但跟人也差不多,只是无法再继续生长,永远停留在他死的那一年了”。
末了又道:“易安,其实也是你救了他”。
“我救了他么”?易安蓦地大笑起来,渐渐笑的腰酸眼疼,最后跌坐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指着瘦削的鹭白:“靖康二年三月,明诚南下金陵奔母丧,我先回青州整理好归来堂的金石器物,而后也南下与他会和,途中就遇到了这个小鬼”。
“当时他堆在路边已是干骸一具,我于心不忍给他买了副棺材,若不是你恰巧出现,他现在也不能给你摘花了,所以怎么是我救了他呢?”
孟忘忧想了想,道:“是你发现他的,后面才有了我的事。易安,你还是不能释怀吗”?
“若是你的故国被人侵略、践踏、占领、毁坏,你会释怀吗”?
孟忘忧摇了摇头:“我跟你不一样,我有两个来处,可无论是哪一个被毁了,我都会喝酒庆祝”。
易安怔了一瞬,抹去脸上的泪水,神情逐渐愤怒:“如果不是那群尸位素餐的文武将相,像鹭白这样的富户孩子也不会沦落到沿街乞讨,最后竟致活活饿死!忘忧,你说我怎么能不恨?”
孟忘忧在人间呆了一千年,这一千年间她见过太多因为战乱而导致的国破家亡,奈何桥上有一大半的亡魂都是这么来的。
赶上混乱年代,孟婆都得十二个时辰不间歇地熬制孟婆汤。
可她不是人,她理解不了易安的痛苦,只能劝她道:“现在的朝廷,其实还是有希望收复失地的,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易安仰起头,苦笑一声:“忘忧,你还是这么不会骗人。罢了罢了,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今天我有些累了,谛听若是有回音,你一定早些来告诉我,我真的等不及了。”
孟忘忧郑重地嗯声答应,吹灭了坟尖上的奠香,易安倏忽飘逝。
回城的路上,鹭白牵了牵孟忘忧的衣摆,飞快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又飞快地跑向了前方。
孟忘忧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禁想起些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