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洛沐突然觉得屋里闷得让人发慌,于是站起身来找了件狐皮的披风披着,走出了暖阁。
扑面而来的寒意刺的她浑身一缩,立刻屋外的侍女就看到了,连忙过来问她有什么事吩咐。洛沐让她们拿来一个椅子放在廊前,然后就这么坐在了屋外。侍女们吓得立刻劝诫她回屋,洛沐皱着眉头把她们都打发了。
揽月院中这才恢复了孤寂。
天色昏沉,院子的角落里点着宫灯,烛火并非明亮,加上竹林阻挡,只能照亮方寸,但也映照出那方寸间的雪花纷落之景。
她骨子里有寒症,阴雨天就会觉得从骨子里发寒,再暖和的室内其实都没有什么用。这一会坐在屋外看雪,虽然刺骨寒冷,倒是让她觉得舒畅了许多。
今天来庄园的客人不少,可是她这里依旧安静,只听得见大雪纷纷落下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吸声。唯有天地风雪,与我共存。
她其实本是习惯了这样的寂静的。
她五岁得疫病时,周围伺候的侍女婆子全部被杖毙,她一睁眼就看见侍卫们在泼水清理满是血肉的大殿,血腥味扑鼻而来,再次晕了过去。
直到皇后将她叫醒,五岁的小儿脸上还长着红疹,穿着赶制出来的不合身的礼袍,晕着接受了长公主的封礼,然后就被赶出了京城。
她记得自己拽着皇后的衣袍哭,不愿意离开母亲。皇后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一字一句咬着牙,几乎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声音:“你是长公主!不许哭,不许喊,不能说不要,不能说要!你得活命!”
她抱着活命的执念孤身来到江南,归隐待她体贴入微,为她看病,教她习字,是在宫里从没有过的亲近。她当时甚至觉得这金陵要比在京城中好多了。
再后来她在后山中捡到了十二。十二是她散步时在丛林中滚出来的,那时他才八岁,满身都是污泥与血迹,她第一眼还以为是个死人。她在宫里因为“满堂彩”受过惊吓,一闻到血腥味就反胃。
待到归隐给他清理疗伤之后,她才看见十二脸上烙上的“奴”印。
他身上有刀尖伤,也有鞭子抽打的痕迹,还有野兽抓过的痕迹,长时间疲命奔波,失血过多又营养不良,几乎可以说是奄奄一息了。
归隐还告诉她,这孩子身上有奇毒。她本以为是毒药,没想到却是一种西域的蛊,用作合欢。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却被下了这样龌龊的蛊。他脸上有烙有“奴”印,挨了不知多少毒打,甚至被下了春蛊,却还是逃了出来。
她那时恍然,原来这世上也不只她一个人每日战战兢兢的保命,有些人在用更努力的方式,只为多喘一口气。
于是她待十二天生有了些亲近之感,因为觉得十二与自己是同类人。
一直到她察觉归隐与十二要比自己更为亲近。她天生犯犟,非要追问归隐为何对十二比对自己更好,这才得知了十二的身世。
亏欠的旧主独子,千辛万苦自己逃了出来找到他,于情于理都要更加用心。
他们似乎都更比自己需要一些东西,皇后需要抛弃她才能对抗宫中纷乱,归隐需要抛弃她才能款待旧主之子,十二也要抛弃她才能牢记灭族之恨。
洛沐看着满天纷飞的雪花,心中空空的,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的,可是还是忍不住有些委屈。只是多年宫廷生活早就教会了她不动声色,因此只是坐在这,呼吸些冷冽的空气。
莫七暗影出身,轻功了得,走过来没有半点声响。他手中拿着汤婆子,递给洛沐。洛沐拿了放在怀里,莫七没有劝她回屋,站在她身后陪她一同看雪景。
“我在宫里生活的时候,只能在母亲的栖凤宫待着。每日里看见的,只有层层高墙。后来来到金陵,住进了庄园里,庄园比栖凤宫大了许多,见到的也比在京城里多了许多。可是如今一眼望去,其实不过还是高墙罢了。细想一下,墙外倒不一定多好,只是因为墙内待久了,心生厌倦。再美的景致,都显得寡味了。”
洛沐声音很轻,但是所幸这院子里安静地很,因此一字一句莫七都听得清楚。
莫七说道:“墙外确实不算太好,但是也有些新意。殿下倘若有心,待到莫家之事结束之后,莫七愿与殿下一道去墙外走走。”
洛沐轻笑了一声。能不能出墙,从来不是她说了算的。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反而问道:“你去过西域吗?”
莫七愣了一下,才回道没有。
洛沐便不再说话了。
西域的雪景是什么样的呢?
等这一番风雪过后,迎来的是莺歌燕舞,还是风沙依旧呢?
三清观时隔许久迎回了自己的旧主人。归隐卷着袖子往灶台中添柴,可是柴火许久未用,又因下雪潮湿,只冒出黑烟来,一点火都不见得升起来。
十二捂着鼻子站在门外,嫌弃道:“别生了……咳咳……去底下要点吃的吧。”
终于冒出星火之光,归隐连忙将这点火升起来,抓了一把面条下了下去。
“太麻烦了,我就吃一口就好了。”他回头看十二站在门口问道:“你也饿了?”
十二冷笑一声:“饿死也不吃你做的东西。”
归隐笑了笑道:“你是和公主一起嘴吃叼了,自然吃不惯这些了。”
十二脸色沉了下去,归隐没有看见,依旧忙活着自己手中的活,又继续说道:“你不吃就去收拾行囊吧,早收拾出来我们早去和公主告别。”
十二不知他哪来的脸说出这话,忍不住开口:“你……”开了个头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归隐茫然回头:“怎么?”
“你觉得她会同意我就这样离开?”
归隐更加茫然了:“你的家事公主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公主宅心仁厚,对你我都多有关照。如今既然有了溢水剑,自然也能证明了你的身份,找回旧人,才好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啊!这种大事,公主怎么会阻拦?”
十二听到归隐说了洛沐宅心仁厚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过他无法反驳,洛沐对外如何如何,于他来说是确是有大恩在身的。
他如今能活在这人间,还能读书习武全靠洛沐。只是他也清楚,洛沐不是白养他,她要自己成为她最忠实的护卫,如同莫七一般。
这无可厚非,她本就救了自己的性命,自己报恩护她是应该的。
可是自己毕竟不是莫七。莫七的家仇与他的家仇如何能够并提?
十余年间,他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他一闭眼就是母亲的头颅滚到他脚下,一闭眼就是满院的尸体和血迹。他听得见全家百十余口的质问,问他为何还不为他们报仇,为何还能安稳地躲在这江南温柔乡中。
他的家族为帝国镇守西域大门,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却因为帝王一时昏聩猜疑而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就这么成为了千古罪人。亡族灭门之仇却连个由头都寻不到!
忠良以亲子相换,玩伴的头颅在他面前被砍下,这才换来他脸上的奴印。
被押去京城的路上又被父亲旧日宿敌截路,那些妇孺幼子他都没能保住,母亲最后嘱托他保护的尚在襁褓之中的亲妹妹都没能保住。
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怎么能只以十二的身份活下去?
他没再继续和归隐对话,沉默着抱着剑走下了山去。
他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庄园是洛沐的,三清观是归隐的。他行走在这人间连个姓名都没有,唯有沉默地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庄园门外。
天色暗沉,风雪交加。他一身风雪踏回了庄园里,却没有去揽月院。他还不知道和洛沐说些什么,或许直接一走了之是最好的选择。
他自己都想不通自己在踟躇些什么。
他正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呆会,就听见旁边的院落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随之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这个声音他认识,他心中一惊,飞上了墙头偷偷看去。
潇湘一巴掌将莺儿打倒在地,莺儿嘴角流血,哭着拉着潇湘的裙角说道:“姑姑,是我多了口舌,求求姑姑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潇湘一脚将她踹飞出去。
潇湘也是习武的,这一脚带着怒气,让莺儿吐了一大口血。她冷笑着说道:“吃里扒外的时候没想过会死?”
莺儿听见“死”这个字大惊,连忙爬了回来:“可是长公主饶恕了奴婢了的,姑姑,殿下饶恕了我啊!”
潇湘蹲下来,冷笑着捏着她的下巴:“殿下说过吗?”她回头看向周围的宫女,周围的宫女连忙摇头。莺儿大惊失色:“姑姑!姑姑!”
潇湘冷笑着取下了发簪,正要刺下去,就听见一声呵斥:“住手!”
十二从墙头跳了下来,随手一飞一颗石子打在了潇湘的手腕上。她手腕立刻失了力,银簪子掉在了地上。
莺儿见到十二连忙爬了过来:“十二!十二救我!”
潇湘冷脸问道:“要你来扮什么好人?你可知这是个什么货色?”
十二说:“你别动她,我去和殿下说。”
潇湘听闻这话大笑一声:“十二,你以为你有多大的脸啊?殿下最恨人背叛,你不是不知道,你以为你能劝得下?”
莺儿听了这话连忙向十二说:“不,不不,殿下说了,将我赶出去,没有要我死的,没有要我死的!”
十二知道,这不过是洛沐厌烦之态。杀伐之人从不轻言,刀手自知,而枉死鬼却犹然不知因谁而死。
莺儿在揽月院中做事,是最近洛沐秘密的地方,哪有随意能够进出之理?她对于洛沐已经无用,那么剩下的路便唯有一死。
潇湘是洛沐心爱的宝刀,她自然懂得洛沐的心意。她挑眉看向十二,问道:“你说呢?”
十二再说了一次:“我带她去见殿下。”他说完将莺儿拉起来,就要走。
潇湘怒气冲天,伸手出来就要拦他,被十二侧身一手拿下动弹不得。潇湘怒骂道:“你少在这称英雄,真以为殿下不会生你的气?”
十二说:“生我的气,与你何干?”
潇湘一下失语,十二手臂用力就将她推到了宫女身边,几个宫女才扶住了她。她再抬头的时候,十二已经带着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