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虽说不想搭理雁晴氏, 但她埋头跟叶光纪去了后院,还是做好了又一轮和父亲大战的准备。
叶光纪在池边负手而立,道“我听说, 你在学府里用光系剑法斩了一棵菩提树?”
“是,但当时是因为——”
尚烟话没说完,叶光纪已打断她道“来, 剑法使来看看。”
尚烟一怔“对着何处?”
“对我。”
“可是,这剑法——”
“你这小毛孩子,还担心会伤着你爹不成?”叶光纪对她抬抬手,“来。”
尚烟只能硬着头皮, 将“日扬圣斩”施展出来, 击向叶光纪。叶光纪使出光壁挡住她的攻击,但光壁还是轻微震动了一下。叶光纪瞪大眼道“不错啊, 烟儿。”
“啊?”尚烟呆住了。
叶光纪大喜“你自创的剑术, 居然能动你爹的‘元阳劲封’。很不错!”
“不错?”尚烟挠了挠头,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容, “爹爹……不是来罚我的吗?”
“爹知道你的个性。你虽脾气不小,但别人不惹你,你也不会发那么大火。谁欺负你, 你若无力反击, 大可告诉爹, 爹替你收拾他们。”
尚烟眨了眨眼,简直不敢相信,父亲非但没怪她, 还站在她这边, 笑道“谢谢爹宽宏大量。”
“哦, 现在不说你爹自私自利了?”叶光纪冷脸道。
“爹, 只这句话,已说明你是错的了!”
“我怎么错了?”
“咱们在孟子山吵那一架,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到现在爹爹还记得我说了什么,这不正说明在乎女儿的话吗?这样的父亲,如何能算自私自利呢?”
“哼。”
“不过,爹,我要提一下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哦。”
叶光纪心中一凛,道“你说。”
“你知道娘去世前一段时间,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叶光纪立即挺直了身子“羲和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不后悔跟你生了我。”
尚烟故意略去了羲和说的“我对你爹失望”。只见叶光纪整个人都似石雕一样,坐得直直的,连眼睛都忘了眨。
“所以,就算是为了娘,爹爹也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
叶光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呜咽,而后,温热的液体冲上了眼眶。
这些年,他在家中其实分外压抑。雁晴氏心气极高,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满意。自从入了家门,她那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叶光纪相处时,她只在两种形态中切换,要么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要么轻蔑、不满中带着点嫌弃。即便假装关心他,他其实也感觉得到,她只想要他发财觅封侯,给她带来越来越多的荣耀。
当年,羲和将一整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时,对他甚是冷淡,他觉得空虚且失落,才有了雁晴氏的插足。可时间久了,叶光纪渐渐发现,婚姻的本质其实都一样,换一个人并不会更好。甚至说,雁晴氏的隐形打压比之羲和的冷漠,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雁晴氏当初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
至于外面的女人,又哪一个能真正懂得了他?有眼界的女人,都不会选择当外室。别说懂他,那么多女人里,只有夏珂待他真心些。但夏珂见识浅,事又太多,给他添了不少乱。
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与这些女人都不过是在进行交易罢了。他半生算计,考虑的无非是这个女人的脸值几个钱,那个女人的青春值几个钱,又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值几个钱,再一个女人的甜言蜜语值几个钱。与这样一个人物进行公平交易,这些女子自然也都乐意。但是,他算计来算计去,算得越多,算得越细,越是在羲和的真心前输得一败涂地。
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他。
而他没有好好珍惜。
因此,叶光纪越发对男女情爱不抱幻想,只偶尔把女人当成乐子,一颗心还是扑在追求功名上,以图将来造福儿女。
可提到儿女,他又头疼得很。羲和生的女儿,他最喜欢的闺女,又相当不听话,也不尊重他。可以说,自羲和死后,他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这下尚烟提到了羲和临终前说的话,叶光纪的愧疚、痛苦,更是深深渗入到了五脏六腑,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他性子硬,听她这么说,只转过头去,望着池水,假装是因阳光刺目,不得不揉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了。不说这些事了。烟儿,你最近银子够用吗?”
“够的。”
“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别太拮据。我让他们拿五万钱给你。”
五万钱可以在九莲城郊买一栋小平房。他平日给雪年都极少超过八千,给芷姗更是不超三千。
尚烟道“爹爹,我不想要那么多钱。钱花光了便没了,又没什么用。”
“你可以拿去买点衣服、首饰。姑娘家总是要打扮打扮自己的。”
“反正我已经变成这模样了,也不需要这些东西。这些钱给雪年和芷姗好啦。”
见尚烟虽容貌不再美丽,却还是露出得意满满的模样,叶光纪笑了起来“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烦术法之事。”尚烟叹了一口气,“我以后想考无量太学,但术法感觉总是差几口气,有点难过。”
“都是爹爹拖你后腿了,唉。若爹爹不是新神族,恐怕你早会飞了。你若早些会飞,也不会这样了。”
“才没有!”尚烟使劲儿摆手,“爹爹是新神族,不也比绝大部分原神族强上千万倍吗?虽然次数不多,但小时每次我见爹爹施展术法,都会引起轰动。”
“也是。”叶光纪站直了一些,“你想学什么,爹都教你。”
“不教别人哦。”
叶光纪笑道“不教别人,只教烟儿。”
“太好啦!”
这天起,叶光纪在家的时间变多了,只要回家,就开始教女儿术法。尚烟本便是光之神族后裔,在叶光纪的悉心教导下,实力突飞猛进。
除此,叶光纪还会把自己的藏书都与尚烟分享,同时传授她很多做人的道理、成大器的心得。他从凡人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只是因为运气好,告诉尚烟的,全都是他在外摸爬滚打多年、受尽委屈与挫折、用血泪换来的知识与经验。术法的精髓,更是不在话下。虽然尚烟只有一个爹爹,也不知道别人的父亲是怎样的,但她知道,叶光纪教她的东西是无价的,寻常父亲给不到,书本上也学不到,足以让她少走数千年弯路,日后有能力拥有几百个、几千个五万钱。
所以,不管父亲说什么,她都会牢牢记下来,并且根据自己所学来判断,这些知识是要照搬吸收,还是有选择性地吸收。而后,她会带着这些经验,读更多的书,观察总结,渊思寂虑,每每有了新的想法,便与父亲讨论,再进一步提高。
叶光纪也很乐于教她。不管他公务再忙,有再多应酬,只要尚烟向他提问,他都会第一时间为她解答,耐心且不计成本。
这些道理雁晴氏自然是不懂的。若是让雁晴氏来选,她只会选钱,去买珠宝锦缎,房屋异兽,要么便是把芷姗和雪年往贵的地方送,自己在家享清福。
母亲如此,孩子自然也是八成像她。
芷珊听尚烟不要叶光纪的钱,还当是尚烟在向父亲示弱,因此频频跟叶光纪撒娇卖惨,想要装得更弱,以博得父亲的同情。叶光纪自然觉得小女儿是乖巧的,但始终还是过去对女儿的态度,全然不似对尚烟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
而雪年听尚烟不要父亲给的钱,却跑去跟父亲学术法了,也赶紧找叶光纪请教术法。遗憾的是,雪年的意志力比较薄弱,学了几天便开始感到疲倦,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来。他的资质也比尚烟差很多,很快在术法上被尚烟甩了一大截,也懒得再去比了。
雁晴氏见儿子如此没出息,天天鞭策他上进。无奈的是,雁晴氏自己便是个贪玩犯懒的,只有言传,没有身教,雪年自小又和父亲相处不多,更像母亲。
雁晴氏气恼万分,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呀,一天到晚便知道玩玩玩!你可知道你那尚烟姐姐,现在都会佛涛霸印了?”当年她初次被叶光纪迷住,便是因为叶光纪当众以此招封印了饕餮。因此,这一术法对她来说,意义重大。
雪年道“娘会佛涛霸印吗?”
“我一妇人,学佛涛霸印能做什么?”
“是呀,姐姐也是一妇人,学佛涛霸印能做什么?”雪年懒懒道,“哎呀,娘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尚烟姐姐只是姐姐,嫁人后便是别人家的了,我犯得着那么小心眼,事事都要压她一头吗?”
“你这死孩子,别忘了,你爹爹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哈哈,这点娘要相信老爹,他传统得很,说了很多次‘自古君王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他虽不是君王,却很信奉这一说法。现在爹爹未立正室,我便算是嫡子,又是长子,未来家业难道还能让别人抢了去?”
“你……你……你真是要气死你老娘!”
“我才不想气死娘呢。好啦,娘,我答应你,一定会努力的。明天便开始。”
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且雁晴氏越是说他,他越只是嘴上应承,心中越是对学习抗拒。久而久之,他被母亲念烦了,干脆拿着大把银子出去花天酒地,赌博豪饮,斗龙遛凤,不回家。
“气死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雁晴氏恨不得把盘子都摔了,“这叶尚烟,去了一趟孟子山,到底学了什么妖术回来,把她爹哄得晕头转向的!”
尚烟自小与父亲相爱相杀,到孟子山来了个总爆发。她向来对钱财兴趣又不大,时常觉得这爹爹要来没任何用。但是,随着年龄渐长,她渐渐知道了,母爱如水,父爱如山。母亲给了她爱,父亲却教会她成长。
羲和病逝了,这是她和父亲永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彼此心中一条脆弱的、随时可能崩塌的巨大伤口。
但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不管多么努力,多么小心,依然充满了大大小小的遗憾。
炽烈的人,难免要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持续一生的惨痛代价。
她决意要永远清醒警惕,如履薄冰,不走父母的老路。
一天晚上,尚烟伏在卧房的窗边看《六界通史》,为第二天要上的历史课做准备。但最近她精力消耗过度,觉得有些累了,便把笼子里的毛毛拿过来玩。
毛毛是小时叶光纪送她的小凤凰,是只秃头小雌鸟。因为绒毛稀少、头顶只有二根鸟羽,简称双毛。双毛又是两根毛,所以尚烟为她取名叫毛毛。这名字曾被火火吐槽为“不负责、草率且缺乏爱心的名字”。尚烟看了火火很久,见她一脸正气,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
虽然叶光纪曾说过毛毛品种好,但尚烟觉得,毛毛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活不久的样子。她养着它,一直当是爱心赡养。
此刻,她摸着毛毛的秃头,摸着摸着便睡着了。
接着,她做了一个关于孟子山的梦,又见明月皎洁,山川浓郁,有人在月下轻吟着来自远方的诗“海天夜下清,诗酒饮千斤。相望原无意,明月却多情。”她足踏清溪,眼望星辰,深深沉溺于其中。
可惜没过多久,这片美景被一个少女尖锐的喊声破坏了“你觉得我无理取闹?!”
尚烟打了个哆嗦,从睡梦中惊醒。只听见那少女又高声道“你去问问别人,像我这样的地位,愿意下嫁于你,是否应该被你如此对待!你为何不说话?心虚了?你倒是去问问看啊!”
尚烟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又听见熟悉而冰冷的声音响起“那你可真是纡尊降贵了。你如此地位,如此高高在上,又何苦下嫁于我?”
——是紫修!
尚烟快速抬头,站起身来,往外看去,果真看到了他。
赤弥灵灵站在紫修对面,双手叉腰,一脸盛怒“我高高在上?你在孟子山那些破事,什么花魁大赛,什么英雄救美,可是一件都没告诉我!你还好意思反咬我一口?!”
“我告诉过你,我要去孟子山。”
“所以,只告诉我去孟子山便完事了?!”
“你的意思是,我做什么事,还要向你事无巨细地一一上奏?”紫修不客气道。
“我俩已有婚约,你不告诉我行踪,你还有理了!”赤弥灵灵大怒,“紫修,你听好,事不过三!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骗我,休怪我退婚!”
紫修提起一口气,本想发作,但忍住了,冷冰冰道“随你。”
“你!!”赤弥灵灵尖叫一声,忽然大哭起来,“你怎能如此欺负我,我爹娘都不曾如此欺负我!!”
她哭着飞了起来。紫修也飞了起来,却与尚烟视线相撞。他情绪不佳,冷淡地挪开视线,追上赤弥灵灵,说要送她回去。赤弥灵灵却“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他的手背上,接着飞远。紫修耐着性子追了上去,但也不再与她说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护她周全。
半个时辰后,尚烟一边啃桃子,一边捏着毛毛,接着翻看手中的《六界通史》。
察觉到远处有身影飞近,尚烟抬头往窗外看去。夕阳斜落巷口,凤凰飞入万户间,紫修从空中落地,又重新出现在了楼下,心情平复了很多。但他不想回家,只是坐在府前的蔷薇花丛中,筋疲力尽地将头靠在墙上。
抬头时,他再次与尚烟对望。
尚烟啃桃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又瞄了一眼桌上一大盘洗干净的桃子,出于礼貌,指了指果盘,看他想不想吃。紫修笑着摇摇头,等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尚烟捏着毛毛,用帕子包起一颗桃子,落到楼下的蔷薇花丛中,递给紫修。
“谢谢。”紫修接过桃子,但没有吃,反倒看着她手里的毛毛,眼神变得极温柔,“好可爱的凤凰小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毛毛。”尚烟低头看了看手心的小秃子,不可置信道,“……这你都看得出是凤凰?还看得出是只雌鸟?”
“我自小便喜欢养小动物。虽然这只小凤凰秃了点,弱了点,但还是能看得出品相很好。”
“你还养过小动物!”尚烟奇道,“紫修哥哥总是能带给别人诸多惊喜。”
紫修笑了笑,不置可否“我可以摸摸它吗?”
“嗯。”
紫修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毛毛头顶两根毛中间打了两个转儿,同时低下头,模仿凤凰的声音叫了两声,声音更显温柔。只听见毛毛也“啾啾”回应了两声,肉嘟嘟的小身子摆来摆去,半晌都停不下来。尚烟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
“我模仿的是雌凰抚慰雏鸟的声音,她当然喜欢。”
“你最近真的变温柔了。”尚烟叹道,“我还以为你会先嘲笑我的脸呢。”
紫修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道“你的脸是怎么了?”
“得了一场恶疾,留了瘢。”
“会恢复吗?”
“应该不会了。”她故意如此说,是不想让他对她会恢复有所期待,以免再制造不必要的暧昧。
紫修道“也是,没人是十全十美的。你看我,眼睛是紫色的,神族没有这样的瞳色,因此我没少被嘲笑过。”
“紫色不是挺好看吗,为何嘲笑你?”
“只有妖族、灵族、魔族才有紫瞳。”
“真是鼠目寸光。”尚烟嗤之以鼻,“我瞅着紫瞳很好,独一无二。”
紫修愣了一下,笑道“谢谢你愿意这么想。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尚烟本想问“赤弥灵灵不这么认为吗?”但想起赤弥灵灵方才对他的态度,觉得也确实不太可能说这种话,若是问了这种问题,难免有挑拨离间之嫌。于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她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会宽慰人。”紫修想了想,道,“对了,我还欠你一半故事。”
“对呢,你父母的事。”尚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一时来了兴致,拨开身侧的蔷薇花,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其实,我父母相爱后,并没有立刻成亲,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波折——我爹被送去当质子了。”
“质子?”尚烟喃喃道,“可是,神界多年无战乱,怎会有质子一说?他被送去的地方,不在神界?”
“嗯,不在神界。”紫修抱着双膝,回想起了畴昔的种种,“我爹被送走之后,爷爷痛心疾首,因为他想传位给我爹。”
听到“传位”一说,尚烟知道了,紫修的父母并非做官的,多半还是封了爵位的。但他既然说得含糊,她也没细问,只点头道“那后来呢,你娘怎么办?”
“我娘一直在家乡,默默等我爹回来。但过了一些年,我叔叔见我爹始终不回来,便以我爹多半凶多吉少为由,开始猛烈追求我娘。”
尚烟倒抽一口气“不是吧,嫂子他也不放过?!即便你爹没了,这也是有违人伦之道的。”
“不错,我娘自然是拒绝了。当时因有爷爷庇护,叔叔也不敢造次。可惜我爹去的时间太长,爷爷对他日思夜想,身体也每况愈下。临终前,他始终抱恨,想见我爹最后一面。然后,我娘便偷偷带着传家宝去敌国,想要救我爹。”
尚烟回想起在魔星陵中紫修提到的细节,道“这个传家宝,可是那件你娘没落家族里仅有的荣耀之一?”
“不错。但她带去的是赝品。”
“啊?真的那件呢?”
“真的在我外公那里。我爹娘没成亲,他对我爹极不信任,不同意我娘以身试险。所以,我娘其实是偷偷去的。”
“你娘实在是太勇敢了……面临如此多的阻碍,她还是如此坚定,想来是真的很爱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