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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两心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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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心二十五》

    【去年年底,我们经过马沙县】屋子里透进一道光,莹莹发亮,终年使用的长案抹上了金闪闪的光辉,折射到女人低垂的脸上---那已经是一张槐花凋谢的脸盘。她原先沉默叙说的脸色,突然打起皱纹,闪烁着大半年前的痛苦。她牙龈咬碎了,挣扎出生命的底色,【是一只狗,一只狗咬了孩子。】

    怨恨、懊悔、痛苦盛满在一张脸上。

    眼睛里弥漫的泪水模糊了,她一下回想起当日被欺压的场景,嘴里似哭似鸣的一声溢出,她抱着头,把自己埋起来。

    如果当日没碰见那一个女人

    如果她们回去没途经马沙县

    那个孩子还能继续活一段时间,活上一些日子,最起码还能过完这一个新年、再穿一次新衣服

    【已经没有救了么】脱口的无力,声音像薄脆易折的刀片。她的眉扭在团线,含着求饶一命的悲屈,那模样卑微得近乎可怜可厌。黄立青坐在长案另一头,没有说话,等于默认。她站了起来,手抓在长案金光闪烁的案角上,颤抖着,【黄大夫,您再救一救,那孩子还没找到他亲娘,怎么能死?】

    倘若就这么死了,小小的一个孩子,来人生走的这一生,算得什么呢?不知爹不知娘,那能不是白来的一趟?

    女人叫半绣,未满不及盈的半,是天下男女各有一边的字,至于那个绣,是女孩儿打小手里的银针,扎在土地上,土地都要叫一声疼。

    她是个□□,年轻时候被人赎回去当妾,日子没过两年,又遭主人家一通发卖了出去。如此沦沦落落,转展几家,飘零到尼姑庵,又重新做起娼妇的生意

    福儿是她捡回来的娃,约莫四岁半,在下山的路上捡到的。说的话很清楚,他被娘给丢弃了。半绣将娃带回尼姑庵,一粥一食养着。福儿虽叫福,却和这个字沾不到半点关系。从七岁开始,开始反复生病,好好的孩子,日渐羸弱。半绣曾为此气绝而倒,汤药灌尽不见好,折磨得她越发痛苦,恶念频生,险些再次丢掉福儿-----那些个日夜她曾反复思问,是不是当年任由这孩子自生自灭,她的生活才会好上一些?

    她为了孩子从尼姑庵走出来,□□换来的银子携藏在身上,带着福儿寻找医家。去年年底她们找到了黄立青。黄立青看过诊脉,说福儿是‘贵人病’,若得金银续吊可得□□年寿。

    【这种病,即便是富贵人家拿得出人参滋补用药,也未必养得长】黄立青一句话,定了阳寿必尽的命运。他清癯的脸上比较少见地流露出沉肃之味。

    幽暗的屋房中,半绣颤抖着矮下身躯。

    黄立青道,【如今孩子厌食发热、又会偶感肌肤瘙痒疼痛他又是多病体质,较别人格外弱些,依寻此种中毒的例子来看,时日无多。】

    他对福儿的病情束手无策,非是他医术不精。上承古话,猫狗身上带着毒性,有人遭了一口咬,无事发生;有的人则无这等幸运,一月半年便也发了,疯癫如状,四肢瘫痪,甚至畏光畏声,医者扎针用药、土法迷信一一所试,病患呼吸日渐垂微,脉搏细弱。

    病发者,好的临终昏迷走的,不好的因喉咙痉挛肿胀,最后窒息死亡。

    半绣幽泣,她抖耸双肩抬起脸,跪下来求他,她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牵挂,哭道,【黄大夫,方圆十百里,人人夸您医术如仙,您再想想法子。您要什么,我千山万水也给您取来!您再救救孩子好不好】

    半绣无能为力,只把黄立青当神佛再世来跪求。哭得满面通红,便是她曾经有几分姿色,可风吹日晒,奔波劳累,早败了从前好颜色。双泪垂下明珠,也是黄花不堪看。

    黄立青冷硬心肠,对着半绣哭得胀红的脸,却起不来厌恶之感。他心中有一团惆怅之气,除此之外,更是气愤。纵他今生所学渊博,医名远播,面对一个孩子的病症,他仍是无知而救不下。帮不了这个痛哭的女人。

    【人自有一死你今日哭的眼泪,或许是十年后的眼泪。你的孩子尚还能笑】黄立青斜过头,他看到了外面。石桌边坐着墨兰与那孩子说话。【别在我这哭得晦气,还不到你倒下的时候。】

    药庐一直是安静的地方,赵怀遐治病喝药在另一间房,今日给他诊脉的是阿每,黄立青瞧治的是福儿。这头悉心搭脉的阿每瞥见赵怀遐时不时往庭院张望的眼神,那黏糊糊的目光,格外在意又不愿袒露的模样令人发笑。

    阿每让他换条胳膊,与他调侃,【别看了,再看眼睛都贴人身上了】

    被阿每逮到,赵怀遐也依然若无其事,甚至他在收回目光时,面对阿每这句话,只微微冷了目。

    阿每有黄立青的维护,一贯胆大,和赵怀遐熟了起来,调侃也越发随意,【瞪我有什么意思?有本事瞪个兰妹妹看看?】

    说到这个可是让人笑的。

    墨兰柔柔弱弱的模样,迎着风吹,倒让人怕她似一朵花吹走,娇弱无依的,可赵怀遐却是一下也不敢欺她。

    阿每心里有数,那小妮子有时做来的菜极其难吃,她一口都要吐掉的,赵怀遐依然吞咽的下,深情得无怨无悔。

    【那孩子是怎么了?】赵怀遐避开阿每的调侃,故意说到福儿身上。

    【和你差不多的病症,不过没你幸运】阿每也看过福儿的脉案,知道被猫狗咬了,出了症状便是必死无疑的命。【快死了,才九岁。】

    阿每说出了怜悯的味道,她的唇上没挂上笑,冷冷漠漠,却有生命无常的怜忧。

    赵怀遐瞳仁微惶,眼睫下有一片浓重的黑色,山水点墨,薄情又有情,【他会死?】

    阿每嘲讽一笑,【谁不会死?】

    这话是真,赵怀遐眉梢一动,下意识避开。长睫下的墨色在他抬起眼睑望向外面时,被太阳照得半点不剩。

    福儿手中有一朵花,夏日的田野长的短的,白的黄色,各个都开得好。墨兰来的时候,云栽从路上摘了一些。碰到落单坐着的福儿,墨兰给了他几朵。

    他戴着一顶旧灰蓝色的布帽,粗粗的眉毛,一双圆眼睛,身上简单的粗衣,寡陋处甚至露得出皮肤,裤脚的破口虚烂宛如平凡的生活。墨兰没离开盛家时,遇到这样的小男孩子,最多高高看一眼,可怜归可怜,却不能入心,放下她傲慢只看得见富贵乾坤的眼睛。

    福儿自来到药庐,便和半绣闹起别扭。一个要治好病,一个要回家,俩人闹了气。趁着半绣和黄立青在屋里说话时,他一个人坐在了外边,望着天空想家。

    却突然看见了一朵花映入眼睛里,他放下目光,并不如初见她俩时害怕。

    伸手接了花,抬起白色的脸,福儿笑得微小。墨兰撩起衣裙,在另一只石凳上坐下,让云栽拿出带来的糕,她拿出一盘,从桌上递过去,【听黄大夫说,上回你都吃了,这一盘也给你好不好?】

    盘子上放着八块正正方方的艾叶糯米糕,浓郁的绿色,单单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是诡异的。墨兰听吴氏的话,采用了糯米,又放入蜂蜜,做出锅拿刀切的四四方方,毫无特色。

    见福儿只看不吃,墨兰拿了一块自己咬入唇中。其实她自料理粥食以来,第一筷子不是塞在云栽几个丫鬟嘴中,便是让赵怀遐吃第一口。

    艾叶有一股清香的味儿,糯米软稠而粘牙,墨兰吃的第一口,她感觉蜂蜜调和的少了,艾叶一丝丝不合的怪味流窜在舌尖上。她皱了皱眉,想要往外吐。

    唇口未张,眼睛一瞧,福儿乖乖地拿起一块,他双手掐着放在嘴里一咬,似乎很好吃的样子,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笑了一笑,又快又急地再吃一口。这时他朝墨兰看,【姐姐,糕好甜。】

    墨兰一愣,看了看手中一样的糕,她顿了会儿,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真的么?你喜欢呀,都是你的。】说完这句话,糕里艾叶的苦味已经变了,苦也是一种味儿,墨兰和福儿一样嚼着糕点一口一口吃完。

    第二日墨兰再来时,福儿没有在庭院坐着玩耍。墨兰转悠了一圈,问过赵怀遐,才知人躺到了屋里。墨兰惊奇不定,问道这孩子生的什么病?赵怀遐着意看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含糊,不愿她知道其中详情。

    他总是替她先做了打算。

    墨兰不疑有它,直当赵怀遐说的是真话,以为福儿是小病小痛。近日来赵怀遐并不需要他们过多的服侍,所以墨兰的空闲时间不少,她转悠到福儿的屋子。

    半绣正坐在床沿,见一个春华貌美的娘子进来,知是那另一家在此庐治病的妻房,福儿吃过她几回糕,说她是个好姐姐。半绣看到她,当即站起来,口中称一声四奶奶,屈膝谢了她。

    【您客气了。】墨兰笑了一声,让云栽扶起半绣,【小孩子怎样?】

    说着朝床榻上一看,不大的小人囚着一双眉睡着。半绣拘谨侧立,面对墨兰的问话,险些掉出泪珠子,她勉强忍住,【还好,就是人发热,这几日不能见光】

    墨兰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格外暗,四周明窗连扯上布围挂着,遮得一丝丝光没有。七月里,屋里闷热。

    【什么病?连光都见不得?】墨兰听得疑惑,问道,【黄大夫也这么说?】

    半绣给人点点头,哀叹一声,她坐到床沿上,摸了摸福儿瘦下来的脸蛋,内心钝痛,【都是命不好从懂事起就生病,去年好不容易找到黄大夫治,回去的路上却被人家的狗咬了一口这就这就】想起那天,半绣再说不下去生怕自己说漏嘴给孩子知道,她自己不说,药庐里知道的师徒俩都守口如瓶。当下,自然也不敢脱口给墨兰。半绣接过云栽的帕子擦一擦,忍住泪,【说再多也无得用了,希望老天保佑福儿吧。】

    云栽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一来这话说得很是不吉,二来又听着甚是熟悉她把半绣看得仔细,却只能看到一个母亲的伤心。

    墨兰有些可怜她,口中宽慰道,【别多担心,孩子叫福儿,一定是有福的。】

    【谢四奶奶吉言。】

    万里山河的花开了一半,茶靡了一半,余剩的还不能来,四季花事,皆有定数的。

    福儿醒来的第一眼,在帐子上转了转,他的眼睛很痛,使劲儿皱起眼睑闭上也无济于事。他只好转过头,却看见一片开在眼前的荷花,不由吓了一跳,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墨兰衣裳的颜色。他好奇地用手摸了摸那光滑的衣料,面料丝丝地冰凉,她牵过来往自己脸上贴。

    闭着眼,衣服摩挲在脸上,柔滑得像一个活着的人。淡淡的香味,恍惚是旧日的梦,自己有亲娘。

    半绣捧着药,脚步走到门边忽而停了下来,屋里的人正说着话,弱渐的嗓音只是福儿一个人的。

    汤药在碗里微微晃,她把目光放进黑黝黝的碗里,像是期待她的悲痛可以被抽尽般。

    【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生气,我想回家去】福儿说,【可是娘却非来这儿治我的病,如今她也生气了晚上睡觉她也不说话,只让我喝苦苦的药。姐姐,怎么样可以和娘和好呀?】

    墨兰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她唔了一声,想到林噙霜,忆起母亲曾无数次为自己整理碎发的爱怜模样,心中霎时溶溶。如今虽说母亲在外庄,比不得盛家生活,却也因有赵家作腰撑,无人再敢耍手段欺辱,加上她母亲贯来会笼络下人,过得并不算多差。

    她对着福儿温柔地笑,鼓励道,【给她一个拥抱好不好?用你的胳膊抱住她。我想天下的娘,都不会再生气了。】

    半绣呆呆地在外面捧着药,眼泪从她的脸上滚落,巨大的悲伤从这双眼睛里流溢出来。她只等了一会儿,然后冲了进去,脚下走得极快,没有人能唤住她,连她的孩子都没有,放下药就跑了,她害怕自己再慢一步便要嚎啕大哭。

    福儿张着的嘴唇慢慢合上,默默地低下头,望着被单上准备伸出去的手,没有人握着,一股心酸突然难受起来。

    【姐姐】墨兰唤云栽倒下药来喂他,这会儿听到福儿的呼唤,又将身子转了一些看她,这张嘴唇上的皮干干的,说话时,燥起的唇皮横隔在两瓣之间,她好像痛苦而迷惘,【我为什么不能是个男孩?】

    苍白的脸小下去,一双玻璃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福儿睁着它问话,玻璃珠子沁不出一颗热泪。她的话是那么地恐怖----这样貌装扮明明是个男孩子。云栽的一匙药递不过去,心惊肉跳,扭头一看姑娘,与自己脸色相差无几。

    墨兰定在那儿,不是特别明白,大热天里身子陡然给一句话浇凉了。

    自娘胎里出来的一刻,是弄璋还是弄瓦,天已有定意为什么会有‘为什么不能是个男孩’的话?

    【若是个男孩,亲娘一定不会丢弃我吧?娘也不会这么生我的气】

    福儿苍苍凉凉的一笑,迷茫而脆弱的神色过于深刻,锋利的痛苦扑向四面八方。墨兰听得鼻头一酸,替别人热了眼眶,她不能答。

    在家中,三哥哥也比她更易生存,母亲在两个孩子里也是更偏疼哥哥些。

    【姐姐,我可不可以,再吃一回那个紫色的甜糕呀?】

    墨兰答应了她。

    半绣说,这世间男孩好活。

    她鼓足勇气,在墨兰的一问下,迎着阳光眯起一缝的眼睛。她咬住牙,双手按在冰凉的石桌上,手腕宛如拷着枷轻轻颤抖。

    尼姑庵里尼姑脏,不修道经只思凡。

    墨兰涉世未深,平日的算计只在姐妹间,人间的险恶与贫苦,她知不道万分之一。

    半绣道,【我养福儿在身侧,有慰我孤身之苦;我教她作男儿扮,只因庵堂之地人多异眼诡心,我想她能做一个好姑娘】她自己的半生,幼时被父母卖,长大被妈妈卖,风尘沦落,迫于生计,自己动手来卖自己,那不是苦,那是想起来便令人尖叫发疯的日子,那是一种看不见的刀子在杀她,逐渐杀死她;她想一个孩子,她养的福儿做个好好的姑娘,成亲生子,平安一生,那真真的是太圆满了

    人生啊,只要能这么圆满不就好了么

    【你们出来是因为来寻找黄大夫治病?】

    半绣摇摇头,她默了会儿,拷着枷的双手叠在一块儿。她似乎在思考怎么说,【来找黄大夫其实也不是。前两年,福儿总是生病,虽然这孩子也唤我作娘,可人一烧糊涂了,总是要寻根,寻自个儿的亲娘。想念家的滋味我太明白了,那是一种痛,熬心尖的血。】

    半绣说得很平静,任墨兰看得仔细,也窥探不到她脸上的年轻神色。或许她曾把这些话默说了千万遍,把心尖血熬得半点不剩,死了,死了怎会痛呢?而福儿是年轻的始端,所以她才还会像小鹿似的迷茫而痛苦,有求不得的恨与苦。

    【我攒了些银钱,开始带福儿离开旧处,一边寻她亲身母亲,一边找寻治她病的大夫,虽然都机会渺茫,我们还是一起上路了。】说起刚开始的日子,半绣的脸上松泛了些,稀薄的笑意也是笑。她摸着粗糙的指尖,那儿许久没打理,也硬得会硌人。她端详起墨兰,在墨兰姣好的面盘上看了许久许久,眼里浮现出虚无的怜爱,【我们遇到黄大夫,后来又回去了,回途中我们到了马沙县,想着很快就能到家,可惜啊在那里被一只富人家的狗咬了】

    沉长的叹息对着天上的太阳,日光照在脸上有多烫,半绣的心便在冬季受着多冷的风霜。

    墨兰心头一跳,细眉微微挑起尾梢。半绣怕她听着觉得晦气,又察觉她变了神色,以为唐突到了人,歉意一笑,【都是不幸的事让四奶奶听了。】

    她起身告辞。

    半绣走后,墨兰坐在石凳上,她想一想半绣的话,侧首与云栽道出思疑,【你听着话,是不是与我们正月撞见的事一样?】

    【奴婢不敢说】当时未见过真人面貌,云栽虽觉得相似,但不敢一言锤定。【姑娘上心,等会儿见到魏易问问,他可是去瞧过的。】

    七月初的暑热最是难抵,日光落在地上一片白,微风里招着热,连树荫都躲着太阳。赵怀遐让她别出门,防止路途中了暑热,饭食遣曾黎送去即可;墨兰站在门口,望了望扫到门槛上的晃晃烈日,一犹豫,同意了,便待在南浦一直没去药庐。

    这一天。

    她与杜玉仨个和面,面粉撒了一桌子,是天上的白云坠了下来。吴氏顶着烈日上门,她身后跟着两个孩子,是她那在方大夫处学习的儿子,一大一小,跟在吴氏身后,脸盘上的眼睛像极了他们的母亲。

    【怎么又在做那糕?】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吴氏少了许多拘谨,她打着蒲扇,笑着与墨兰好奇,篮子里的木槿花轻轻一动,仿佛惊动了似的。

    【药庐有个孩子】墨兰自然提起福儿,她的手上沾了粉,在面团上好玩地一捏,几个指印凹下去。杜玉的眼睛随着指印的深陷而睁得大大的,赶紧拦了她,生怕这一玩起了兴,坏了自己与月芷好不容易揉出的面团。被拦住的墨兰也不恼,她又换了一头去云栽那边闹腾,边摘木槿花的朵瓣儿,边说道,【她吃过我的糕,总说好吃,又亲亲地叫我姐姐,还想吃一回,我想她吃了糕可以再开心些】

    将这一话说出,墨兰扯花瓣的手缓缓慢了下来,她的神色在一瞬怔愣

    【怎么了?】吴氏看她说得兴起,这一停下,以为哪里不对。【可是天热中暑了?】

    云栽三个立马抬起头,紧张兮兮地各自擦了手。

    墨兰回过神,脸上浮起一笑,安抚三个丫鬟她没事,略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很久没有单纯地想要做一件事了】

    自她懂事以来,所作所为皆是算计在前,什么对她有利她才精细着心打算。她走的每一步,对别人的好,都是她的谋求。

    在吴氏等人的诧异中,墨兰含着笑,她低头下去的眉眼带着柔和的温婉。

    那样的侧脸,令云栽看了就安心,她笑了笑,又是那么地想哭,她垂下眼睛,把下巴贴在衣领上,安静地去摘篮子里的花。

    南浦的木槿花糕尚未蒸出香味,药庐的黑屋子迎来了生死离别。

    屋里有人尖刻的嘶喊起来,听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如果真要说,那隐约是濒临死亡的挣扎。

    赵怀遐在隔壁听得清楚,他心里知道,是那个孩子的声音,墨兰说过叫福儿,是个女孩儿。他近日已经可以独立走动,虽然稍慢,但确确实实不再需要魏易的贴身扶持。

    和魏易走到门口时,里面一眼看不到边,严严实实地围着黑布。赵怀遐挪着脚走得近一点,才发现黄立青也在这儿,他脸上神色很严肃,好似有一丝生气,俯下身子没多久,黄立青从床头让过一拃距离给半绣。

    似乎有指甲抠着木板的刺声儿,总是不停地滋滋吱吱,一下一下的挠人心。

    屋里隐约有一丝不属于人间的绝望,扑腾出来使魏易不由自主攥起心,沉甸甸地等待着。

    半绣躬着她的背,像一座山峰,又像一座新添的坟头,她弯下去,在黑暗中停在福儿的上方,这时候,她是遮风避雨的家。

    【没时间了】黄立青站起来,长长叹出一句。

    眼泪夺眶而出,那座山峰抖呀抖,风雨飘摇,树叶倾倒,却没有飘下半丝雨。一片唇咬在齿下,不知疼地紧紧咬住。哑巴哭,都比她有声儿。

    半张床单揪握在福儿手中,她拼命用着力气,如一只垂死的小兽刨着泥土,掀翻了,挥洒了。床板吱吱呀呀,那帐顶海浪扑岸。

    那一瞬间,嗓子里发出咿呀的嘶喊,长长的调子沸腾出屋际。她痛得唤娘,身上痛,皮肤痛,脑子痛,哪一处都是痛,都戳破了,都在分离。她还不想死的,她还没有找到亲娘问明白,是不是她是男孩子就不会被抛弃啊?有谁来救救她?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是个女儿身?

    她给娘带来好多苦福儿睁开眼,眼里流下仅剩的泪,对着半绣滚滚泗流她真的太对不住娘了

    【娘啊我好痛】她受不住痛,只能哭着喊半绣,毒性使她的脸僵住,喉咙也一并嘶沙了,呜呜地茫音。【我好想回家,我想回去对不起,对不起,一直让娘为我吃苦】

    【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半绣不住抚摸着她,再说不出别的话。

    养她护她,虽是贫穷贱养,那也是自己的手中宝啊。双手搂住福儿瘦小的身躯。

    半绣后悔万分,她在世上最后的亲人要死在她的怀里了

    昏昏乱乱的屋子,点点滴滴压抑的哀泣。赵怀遐一直没有走,他站在门外,背过身,烈烈日头在顶上,他掀起眼帘往上看,天上只有一颗太阳。

    魏易揉了揉手心,大日头下,他手心的汗是冷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要死的人,他忍不住害怕,朝屋子里又觑了眼。半绣拿着一条白色的布巾,她沾着盆里的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孩子,为福儿擦着一片干净。

    如游丝的气贴着干灰的唇,身子都坏了,唯有一只手紧紧抓着床单不放。福儿只动着嘴,吐不出字喃呀喃,已经是留在人世最后的话了。

    她的家,她的娘、她回家的路

    是她的心愿了。

    她好想能再等一等,再长大一点,和娘吃一根糖葫芦,喝一碗茶,把一件补了又补的衣裳当做新衣穿

    她死了,只会剩下娘一个人

    她好想再长大一些,好想啊真的好想啊和娘还能在一块儿开心地笑呀笑,然后一路回家。

    半绣擦拭到她的手背,再往上擦,摸下去只是一根骨头,眼睛里的泪吞在肚子里。半绣仿佛知道福儿的心,她轻轻地说,【好孩子,去吧,别记挂娘】

    一直抓着的床单像一片柳絮落了地。

    半绣颤抖着上去,她拿着布巾紧紧放在自己的眼睛上,爬起来,贴着孩子的额头。

    紧紧贴着

    【娘】

    这具身体剧烈地抖瑟,双肩天崩地裂,【嗯。】

    【我要走了】

    【嗯】

    【娘要好好的】

    【嗯】

    【谢谢娘,女儿好谢谢你的,女儿好谢谢你,女儿从从没说过】她为什么要和娘生气?她明明能活着的日子不多了,她居然还和娘生气睁开一些眼,望着半绣,亮亮的水光;半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真的要走了。【干净点埋我这里太苦,我下辈子不会来了】

    福儿想笑一笑,可她的脸被毒侵蚀坏了,僵硬得麻木,哭得时候,只有几颗泪珠子,她的身体里只剩下鲜血,那也很快就干干净净。

    唯有沉重的胳膊她想抬起来,想攀上娘的肩头,想抱一抱她的母亲,想抱一抱然后告诉她的母亲-----这一生很苦,但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娘的。

    喜欢她捡了自己

    喜欢她没有抛弃自己

    喜欢她爱着自己

    【抱抱我】

    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下。

    她只有这片躯体,留给抛弃她的大地。

    半绣对着她的几颗泪珠子扑上去,盖住福儿,紧紧地拥抱住她唯一的孩子,死死地搂住-----就这样,一个母亲被生生撕碎了。

    【天爷啊,你合该让我去死,她多小啊!】

    太阳下山去,山头蒙上层层橘红的光,那光挂在天上,亮的发红。鼠灰色的云涌在云边堆积,越滚越多,盖在了一层遮天蔽日的布。

    南浦点了灯。

    赵怀遐走到中庭时,远远地听到了她们说笑的声音,长桌旁的墨兰挽着发髻,斜斜插着两根簪子,纤细的人低着脸面,橘光映在她柔和的侧脸上,是一片宁静的温暖。

    赵怀遐静静地站着没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直到天渐渐暗下来,一盏灯似一颗星,一颗心里只有一个人。他往前踏了一步,侧首叮嘱魏易,【别告诉她今日的事】

    【是。】

    屋里的人正做着木槿花糕,大碗里调着馅。

    【杜玉,蜂蜜多放些。】墨兰笑着将手朝她招了一招。

    【奴婢放着呢。】

    【姑娘,您可放着细糖了,不怕甜得掉牙?】

    【那天你没听她说么?】

    那天那个孩子说,姐姐,糕好甜。

    许多年之后,有人说盛皇后是这几百年来最昭仁贤德的中宫,以怜弱惜民的仁心而为九州所敬仰。她听到后,只是淡淡微笑,什么都在眼睛里,什么都在灵魂里,什么也不说。她知道,是一个孩子的死亡击破了她曾高高在上的‘天真’,是这些湮灭在过去的人,让身处权力之巅的她明白------千百年来,这片大地上什么也不曾改变过

    千千万万的人在此死去,千千万万的人在此重来。

    王侯将相

    万万庶民

    苦难啊从来不曾离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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