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两心二十三
《两心二十三》
【今日新学了什么花样来?】阿每见她主仆三人拎着食盒前来,笑一笑问她。
自墨兰打定主意与吴氏学一粥一食后,便三五日换一样菜色,哪一道做得不甚好,便要苦了药庐的师徒了;而最苦的,莫不过于赵怀遐,药庐的师徒倆只吃她的一餐,赵怀遐却要吃她的两餐。
不知是因‘一百五十文’闲谈的缘故,还是日子久了剥落了她日夜戒备的防心。这段时日,二人间难得地相处融洽,赵怀遐缓和了的心性,也更使她露了娇性,一张丹唇时而如花,时而如剑,越发会‘得寸进尺’。
自然,她那煮糊了的、炒成黑炭的、一时味道奇怪的,无一例外,都要在赵怀遐那张精细的舌头滚过一遍。
从此往后,墨兰发现了赵怀遐‘唯有’的奇妙用处。
对着阿每微笑,墨兰柔柔答来,【今日有一样奇的。】
午间已过,她赶着来药庐送一饭,五月的天,热熏熏了,她皮肤更白,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双颊微微红,捣了蔷薇汁抹了似的。
阿每愣了一瞬,奇的?在她的脸上仔细瞧过,望到丫鬟抱着的食盒上,心里幽幽叹,有些埋怨师傅-----好好地捉弄人家小夫妻干什么,如今好了,她也拖累地被人家变着花样折磨
阿每一面祈愿她的奇菜别整得太花哨,一面收拾了摘择药草的双手,去揭开那木头盖。
想从两丫鬟的脸上察出点什么痕迹,两丫鬟轻轻地笑,丝毫不显露。
咔哒,阿每移开一丝缝,五月的日光射照进去,黑暗的盒底有一抹显著的薄金色。
和第一次见到她做的菜色完全不同。
那是鸡蛋打成浆液,下油锅炒成的金黄色碎块,里面泛着一种不明显的淡绿。黄立青从盘里夹了一筷子,他们坐在窗台边,徐徐风,薄透的日光,这一筷子在阳光下,里面裹着一朵闭合的花。
【哦,炒得黄雀花】黄立青认出了淡青之物,看向墨兰,【有长进,识得野菜了。】
这一句直教她眼睛晶晶亮,脸上羞赧,又极矜持地回首与丫鬟们一看。只瞧她绞在手中的帕子如个麻花卷儿,便知她是有多高兴。
赵怀遐添了半口饭,搛去半块含嚼于口。他的舌头滚过她的五味杂陈,一时小心翼翼,囫囵半片地,却意外尝到一丝微香的甜意。他微愣,又夹去第二筷,没有过咸、没有过淡、也没有炒得焦了的苦味
阿每见师傅都吃起来,才放下心端起一碗饭。
说来也奇怪,墨兰认真学下厨不过十天左右,从糖盐不分,锅不知热油,今日竟能做出一盘入口的饭菜?阿每暗生佩服。也佩服她一个葱指不碰阳春的姑娘,愿意放下身段学起杂务,与‘不如’她的吴氏从旁讨教,譬如采摘野菜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阿每的真心实问,墨兰自然拿不出骄横的劲儿,她诚诚恳恳地答了。若是这话是五妹妹问的,她怕要一番阴阳怪气,可仔细一想,五妹妹也问不出真心实意的话。
其实下厨这事儿并不是她多聪颖,而是她自来肯在一门技艺上钻研,可以慢,可以进展缓,但是不能不认真对待。她从不可以输给他人。当然里头也赖吴氏的悉心教导,若非吴氏领她入门,耐心解一个个疑问,她是做不来的。
不过单论野菜的话,那对她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涉及到放下身段的话,更是夸大其词了。一来闺阁女儿间,便有斗草一戏;二来她在诗经中曾读过《芣苢》的歌谣。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一片一片摘下来,提起衣襟兜搂好。
墨兰眉宇间浅浅柔柔的笑,想起那一盘吃得干净的黄雀花,虽一个也没夸个字,可她心中却无一不悦动。
仿佛和《芣苢》中采摘的姑娘儿郎一样欢快。
一天一天地过去,菖蒲艾叶栽种在各户人家的门口,幽幽的清香气,凫凫缭绕,天上的日光,烈烈如金。
到时辰开的花,今日已悉数开了。
趁着赵怀遐即要去药庐时,墨兰不同往日仍睡着,她一早醒了拥被躺好,隔着帐帘,听到他们要走的声音,方出声叫住赵怀遐。
细声细语的呼唤,涟漪微澜。
赵怀遐撤回迈出去的步子,努了下巴,示意魏易先退下。
一道帐子,隔着两人,也无法隔住两人。
墨兰从帐里钻出来,满头青丝松松地垂披,她的手尚在帐子里,那只手赧赧羞羞,握着一样想要见人又不想见人的东西。她揪着握着,手下的被单抓皱了也伸不出来。赵怀遐看她一会儿瞅过来,一会儿咬着红唇低下去,不知她有何意的赵怀遐只好微疑地等着,刚担心地开口问了句她是不是不适?
她便抬起了头,雪肤上微醺的醉红,柔褐色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意。她有一张惹人娇怜的美人面,雪白与乌黑,水墨淡描的眉,柔嫩红殷殷的唇,纤长的颈子
一根青蓝的细绳缠在雪白的颈后,赵怀遐漆黑的眸子落到她纱衣轻裹的胸口,那儿饱饱满满柔美而姣好,然腰肢纤细不堪握有一瞬的情潮如江水汹涌,淹没所有,淹盖住呼吸。
赵怀遐惊心动魄,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落到墨兰眼里,她以为赵怀遐等急了这便要出门,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再也顾不得羞赧,只把手一扬,似出了闺阁。
【你等等】她急慌慌地叫住赵怀遐,【你把手伸出来。】
赵怀遐依言伸出手,虽满腹疑团,可这下眼睛再不敢往前看,他就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条彩线编织的手绳,各执起一段套上他的手腕,正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打起结。
怦然心动应该是个什么词?赵怀遐不知道,也无从体会,他甚至觉得自己读过那么多诗文词赋,却没有一句可以用来放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上只能放眼前人。
端午系五彩绳,是习俗,可驱虫辟邪。《风俗通义》记载:“五月五日,系五色续命丝。
赵怀遐迷住了心窍,往日玲珑多思的心肝,此刻半点转不动,只剩一个她。
一颗心是热的,单待了,冷冻有它的一日;若是两颗热的心碰在一块儿,一颗暖了,另一个不仅暖了也柔软了。
赵怀遐狠了心,与自己作对,他偷偷轻轻地道,【你哥哥娶的柳家女,婚期定在八月八月初八】
他像是不认识自己般,温厚而宽仁,着魔了的说出口。
墨兰抬起头。
赵怀遐望着她,一瞬不瞬,【那只鸽子可以跑信。】他看墨兰无动于衷,自己又退了一步,连余地都相让了,【还是你想回京?】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最易碎的东西,他想,那一定是自己此刻的心。
墨兰低头系赵怀遐的手绳,只问,【为什么我要回去?我母亲不在盛家,姐姐妹妹不喜我。回去,大约是与他们添堵吧】她故意避开盛紘,不去谈父亲,仿若盛紘对她还是好的、是爱她的。她系好了,笑笑道,【况且你治病在这儿,我怎好撇下你独自回京呢?】
说罢,她缩回帐子里,纱帐荡漾如水,不知是谁一颗被纷纭搅乱的心。墨兰想起忘嘱咐的话,撩开帘子探出去,却见赵怀遐仍站在榻前,定如青山。
她轻轻狐疑,捏着帘子的手,朝他胳膊上一戳,【快些去吧,今日可得走快些。】
赵怀遐如涟漪渡步,回头看她。
那不知是谁说过的忌讳,五月五的日头不能晒,晒了会得病的话,她鲜明地在这一刹想起来,【别晒今日午间的毒日,对你很不好。】
浅紫深红开是它,一朵蜀葵知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