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两心十六
《两心十六》
自进了那间桃花后的屋,赵怀遐扎了三天的针。
屋内闭着门,却开着一扇窗虚虚掩着,屋外枝头上透出一点叶芽,浅濛濛的青绿,娇小可爱。
这几日他们来得早,此刻黄昏渐临,柔霞遍布。光影挤着那一丝缝隙进了屋,照得他身上的细针闪着银光,轻颤时,好像夜宇的星子被拉长。
黄立青耳听沙漏声,待没音了,起身拔针。银针从他身上取下时,也是疼的,赵怀遐眯昫了双眼,拔下一根针,心里头募地硬起一丝气,悄悄偷偷地自己扛住。直至拔完,握着墨兰的那只手,没有一丝丝让她受到。
衣服搁在一道屏风后的椅子上,黄立青拔完针,二人握着的双手立时一放,她急急切切地缩手回袖内,揉搓再揉搓方站了扶赵怀遐起来。如同昨日一般,搀着去屏风后,取了衣服抖搂好披在他肩上,她没赵怀遐高,自然这脚要踮起来点。
除此之外,便是赵怀遐自己来。
两人在屏风后,二语不说一句,窸窣碎响,留在屏风上两道沉默的影子。
那天,黄立青在他二人进了这道屋子时,便赶出服侍赵怀遐的其他人,都让外面等着。扎针之事,需脱去中衣,那黄立青一发话,俩人大眼瞪小眼,你望我,我望你的,满是窘迫不可说。
墨兰随他同往治病,哪知这一脚把自己迈进坑里,一头是催促的大夫,一头是离了魏易就不行的病人。她脑袋晕晕乎乎,一刹那就去上手了,柔若无骨的手,颤颤巍巍,给他脱外衣,解腰带。
这俩人当时,是脱一层衣、热一层脸,解一道带、跳一下心。等弄得完了,衣服垒在一块儿,黄立青找到针灸布卷,回身一看,活脱脱是滚过一遍烫水的对虾,彤彤红不说,还扭扭捏捏,稠得很。
黄立青乐了。他让赵怀遐在方榻躺下,从布卷上取出一根长针于火上烧过,左手丈量他身上穴位准备扎进天突穴时,忽然见墨兰屏息敛气地盯着他的针,随心起念------这就有了先前他俩握着手的一幕。
如此种种,皆是黄立青所逼,墨兰虽不大愿,但为了赵怀遐的病,倒也十分努力着配合。
一见他俩从屋里出来,本来在拿廊下立着的魏易,立时转过一道,从边上的木阶上去,伸手去接过赵怀遐另一侧的臂膀。
这一接,墨兰又单单地松了。她在前面走,直至出了药庐,才又回过身,站在青阶上等他。
云霞绕粉,层层渐染,是丹红,又是昏橘,遇上白一些的,便是娇柔透了的轻粉。
漫漫濛濛,淡淡暗了的金黄,铺它个山林田园又一色。
束之高阁的大家闺秀便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以眼前这道开阔景色,令墨兰心中一朗,从前她困在家宅内的心逼仄而窄,如今仿佛真的是宽了不少。
赵怀遐在后面赶上,瞄见她含笑温柔的侧脸,随之望去----余霞覆渺云,短林翻红绡,孤村岚烟直,悠悠待月晓--------是这样一道景,便也心有所感。
他走下青阶,自墨兰的眼梢中,一滑而过。墨兰今日有疑问,在青阶踏完之前挨近他,悄悄声儿地,好似怕药庐里的师徒听见。
她问,【这俩日扎针不疼了么?】除了头一回赵怀遐捏疼了她,往后,再也不曾疼过,今日给他握着,手掌却是连收紧都不曾。
赵怀遐闻言噎住,脚下这‘台阶’欲下下不得,【还好,今日倒不疼】
回想起此事的由来,只能怪黄立青,好好地他扎针,说这针扎得疼,非给他招来一’止疼‘物,堂而皇之地摆出夫妻间该同甘共苦的话。两手一贴,赵怀遐再不敢随意,墨兰只把眼睛放在膝上,如何敢望相握的手。只是黄立青下去一针,不知多深,他方有些旖旎的心思立时烟消云散,疼得眼睛闭起来,是耳边一声清细的‘好痛’惊醒了赵怀遐。
他把她捏疼了,手上轰然一放,只瞧她手背乍然由青到红,便知这下捏得不轻,待看她双眸含泪,咬着唇,一副疼得要哭的楚楚模样,心里倒又给狠扎了一下
曾经他掐墨兰花,从来没想过会有一日,他连疼,都舍不得’墨兰‘受一下。
这怕不是他多年欠的债,此刻要还了给她。
赵怀遐回想起这因果般的事,眼梢处溶溶的笑意,显得十分温和。
【真的?】她不大信,又希望是,倘若不疼了,一日日的针扎下来,兴许人渐渐就好了。【可不许骗我?】
她不知哪来的底气,突然敢和他说这样的说。一脱口,有些悔了,她表现得过于骄纵,失了温柔,隐隐觉得,那一定是不讨男子喜欢的,也不讨他的喜欢
恼意在那一瞬间涌来,让她不敢轻易退却,僵在此处,埋怨自己就不该问疼不疼的话,那有什么好问,疼也是他,不疼也是他
赵怀遐注意她的别扭,她的一寸虚软-----去年六月,她如石头一样的坚硬,恰是内里实实地脆弱强撑。
【是真的】他迎着吹来的晚风,回答了她,却分毫不说骗与不骗的话。
横竖疼的是自己,不用她来疼。
鸦黑的疏枝,挡着那一对站在药庐外的小夫妻身影,黄立青在里头,望了好一会儿,瞧他俩都像块夫妻石,半天仍没走。阿每将银针根根擦拭,她扭头在黄立青身上看过一眼,不知他望的什么入迷了眼。
手上擦着一根细长银针,她贴在黄立青的手臂处,张着一双眼,看见那一对少年小夫妻,唇上微笑,【说了什么,半天也不走?】
黄立青没有答她,隔得这么远,再精细的耳也不见得听见。阿每喊了一声师傅,说起这两日看下来的疑惑,【我替他切脉一回,瞧他是滑脉之象,阳元气衰不聚,胸膈见痰余内盛,心阳肺气不能降,所谓痰生百病食生灾,致使他常年咳嗽呕吐,宿食不消,累至今日连半步路都走得苦难重重您替他扎针而不用药,是治的什么?】
仔细说来,这人还算幸运,生在富贵人家。去年底来得一对母子,那孩子是一样的病症,只怕没有钱药续吊,也就几年的事儿了
黄立青望着那对从药庐渐渐退去的身影,一声呵笑道,【治什么?治鸳鸯。】
阿每笑着,笑容里是半晌的没明白-----那是什么样的三个字?她擦着银针,一根又细又长,顶端尖尖的,单看着就要肉上疼得哆嗦,那一块绣布在她手中上上下下。阿每扣扣索索,细细想,简直不敢信,她的师傅冷僻的一人,竟要给人做月老治鸳鸯?
尤其是她师傅,冷僻不说,更是抬眼看人的心气,如今却迁就下凡来做世俗的事儿。阿每不禁想起平日,一提到别人,总是一种刻薄的口吻挑挑拣拣,偶有吓得别人哆嗦,甚至无地自容的。
前事历历在目,阿每惘惘不得解。她手上擦着针,一分神,绣布错了位,眼瞧着,这银亮的尖头要扎到她指腹上。黄立青眼一眯,手上迅疾,如电一般将她的手腕擒拿住,阿每还没反应过来,已听黄立青冷冷然,【做事半点不专心,白教你了。】
黄立青伸手拔下阿每手上的针,又叫她把绣布递来。
被责了一句,她只好听话地把布送过去,见黄立青接过布,边擦针边转身回屋,她也不离地跟了进去。此时天暗,屋里尚未点灯,唯有霞光点点。黄立青收拾好布卷,手一抬,发现袖子给扯得紧。
那袖子摇一摇,他便要松一松严厉的心,这诸般冷色动怒,遇到徒弟,也只能无奈了之。
【师傅,我倒有些饿了。】她扯着衣袖,探过半张脑袋来,俏丽的脸上哪有半点被则过的惊怕,笑一笑,又是一番嫣然。
同她一个年岁的姑娘,不说已是生育做成了母亲,便是丈夫也早早有了。眼下到药庐来着的这一个,比她年岁小,这不也嫁了人。唯独她,不仅没一个娃娃,更没定下亲事,只做着女徒,跟在黄立青身边。
阿每没有同龄女子的俗气,亦没有受男子喜欢的温柔性。她有时同黄立青一样,于外人冷酷淡漠,有时像个十五六的姑娘,仍一脉天真浪漫。
黄立青的脸色在屋里瞧不清,模模糊糊地有些青黑,他一下挥了袖子,把袖角从阿每手上抽出来,带着一丝师傅该有的尊严,手一扬,布卷扔到一个柜上。
咕咚一声。
黄立青脚下带风地出了门,他走得坚决又冷酷,像一个严肃的师傅,一路朝着屋后。
屋后有灶房。
春日徐徐地暖,杨柳吐嫩芽,碧青的野路田埂,远远地洼地,杵着一茬的黄花。本是大好的春日,赵怀遐辜负春光了的病了,许是他早起晚回扑了冷风,又引发了一样的病症。
那一日病倒,魏易去请黄立青,原以为他是公子的诊治大夫,可上的门来,谁想黄立青的固执脾气,再不肯破个规矩。他不来,倒开了药,只让魏易拿两日的剂量,喝完了再来取。魏易吃他不住,将信将疑,踌踌躇躇,拿着包好的药回南圃。
这一匆忙来去,教住南圃山下的吴氏瞧在眼里。自那日有个叫月芷的丫鬟送了礼过来,她一直寻思着,该回他们家些什么才好,如此方称得上是邻里。
吴氏不好拦人多问,心里细细琢磨。旦见这些时日,这一年轻男女时常往黄大夫那儿去,黄大夫又是邻里乡镇有名的大夫,甚至是那外省都有过来求医的。怕是这位生就的疑难杂症,千寻万来找黄大夫治病。
从前穆先生住在山头,自己的两小儿拜在门下,学着读书写字,如今人虽走了,两家仍有情谊。那俩少年夫妇住在南圃,想来与穆先生是沾亲带故的
吴氏盯了两眼自家院路的鸡,从去年养到今年,壮了不少。
且说墨兰又为赵怀遐的病发愁,这一日起得稍早,她一个人在堂屋用饭。赵怀遐吃了黄大夫三天的药,虽渐渐好些,不如前头发病时迅疾,只这一两日咳得厉害,睡得昏沉,可以说他三餐不分日夜。
这时听曾黎传声到内院,说是山下那一个夫人来拜她。
墨兰搁下半碗清汤,很是惊奇,不知对方为何来拜她。按说那日送的礼不曾惹人笑话才是。她吩咐就近的云栽先去请,自己则让人收起清汤,赵怀遐不得好,吃饭也没得意思。
之前清扫时,发现一处待客的屋子。墨兰好奇问过赵怀遐,他说是穆先生用来教授几个孩子认字读书的地方,偶有远客来,便用它接待客人。那时墨兰想,他们又没这类远客旁亲,又不常用,便打算束之高阁。这客一来,墨兰推门看着,堂屋倒不像个有人气的地方。
只有几张桌呀凳呀什么的,连着地,也不像家中的齐整,铺着花纹毯子。不过墙上倒好,左边贴画,右边挂字。有的单是山水,有的题了诗词,像那边又是草字连书。
墨兰记得赵怀遐提过,南圃有间他老师的书屋。这一个多月来,尽顾着赵怀遐,险些把这个给忘了。如今见了墙上的字画,她一探究竟的心又活泛起来,寻思有哪一日得空,往他老师的书屋观瞻观瞻。
吴氏由云栽引进门,这去堂上的路,穆先生在时她走过无数回,熟得很;可此刻见南圃里有护院站岗、小厮女婢等人清扫侍立,派头不一般,立时忐忐忑忑。舒放的双肩,随着堂屋越走越近,竟渐渐夹缩谨慎了。
吴氏进门,单看门边立着一个小子,眼睛往堂上寻,便见椅子后站着婢子守在桃红衣裙的小娘子身侧,年纪尚小,不过豆蔻梢头。梳着她从未见过的发髻,美面上婉婉的和笑,一瞧便是个温柔的,耳际下两只坠子静静,动也不动。
墨兰见了人家前来拜会,是头一个来走动的,心中甚有好感,兼之在黄立青那儿受了规矩的申饬,耳目更新,她将自幼学起的观念,伙同性子里的矜贵一并辟隐,入乡随俗,不将来人贬入低洼里去看。
此时礼貌地起身站了,她未曾料理过家中琐事,接人待物那更是无从谈起,此时是礼从书上来,照葫芦画瓢,和颜一笑。【那日只叫两个丫头去送礼,实是失了礼数,原该我亲自去才是。】
这时云栽端盘送茶来,墨兰请她坐下说话,眼睛看过吴氏的衣裳,又注意到她只带着一抹头巾,连素花也没戴一朵,唯有一枝半旧半黑的银簪子绕住后头的发。墨兰略不自在,端起茶时,顺势在自己的衣裙上扫过一眼。
自己是不是太过奢侈了?
她心里暗暗疑问,面上仍略笑微微,只请人喝茶。
去了一个云栽,月芷也摆了干果等盘奉上来,她看见吴氏,俏脸一笑,与人问安道福了。
吴氏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平日交际往来悉数是邻里间的村妇人家,再远的一点,不过是镇上走一走,也没一个是这样礼仪,这等规矩的。
此刻有些手忙脚乱忙请月芷起来,那边墨兰劝进自己吃茶,一时更是慌张。听得墨兰柔声请她坐下,她方小心翼翼地瞅着墨兰样子来喝茶,囫囵学着,不愿在人前出丑,惹一通笑话。
茶一过,吴氏当即说明来意。她先说自家姓吴,穆先生没走时,她家两个孩子在穆先生这儿学字读书,如今穆先生走了,来了他们住在南圃,那也一定是穆先生的亲戚,到了这儿,方说那日收了她们送来的礼。
【因家中没好东西,一时不敢上门走动。这几日见你们不下来,想是在家。】吴氏笑得含蓄,她暗暗直着背,把那搁在一旁的竹篮提来,【这是咱们这儿到时节吃的东西,不知你们吃得惯不惯。】
吴氏解开,露了一头出来,里面铺着一层黑青的长叶,上面放着四个青绿的团子。吴氏本想递过去,云栽笑着上前,替她接过,拿上去看。
这东西圆圆的,青绿绿,颜色好看的很。墨兰在家吃用物,一向是各种精致样式,第一回见这个倒是好奇。她好奇,一琢磨,这些日子正愁赵怀遐吃什么,此刻它送上门,若是好味,讨教了弄给赵怀遐吃不是好?
吴氏见她有兴致,遇问便答,譬如名儿,什么用料,怎么做,给她说得清楚。却不知,这让墨兰听得晕头转向,那说得几样东西,她不说见,是连听也不曾听过。因吴氏说得开怀,令她因赵怀遐病情沉闷的心,也不由感染地舒畅几分,这听不懂的、听得懂的,一一放在耳里。
这话将毕,门口响了一声鸡叫,吓得添水的云栽手一抖,差点斟茶泼出来。吴氏笑着,指着门口道,那是她带来的一只鸡,给她们炖炖烫,是再好不过。
墨兰不知一只鲜活的鸡于平常人家的珍贵之处,便作了寻常礼待,她吩咐杜玉去寻些物送给吴氏,再无其他话。这对吴氏来说,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自这日后,赵怀遐又吃了黄立青的三两贴,竟大好起来。病一好,人没多耽搁,又是日复一日地去药庐。
四月下旬,尚未到端午,京中来了一封信------信中言称盛家三公子酒后妄论储君,而致使盛紘被叫入宫内一事。
赵怀遐看了,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全搁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