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心一
冬至的前两日,北风刮得紧。
它刮到京城其中的一条街巷,此街坐落的俱是一块二进的院子;院内布局各有不同,却是一道围墙下来,谁也不比谁多一分。齐齐整整,你挨我,我挨着他。
这天晚间刚过晚饭,不久蒙蒙黑的天紧紧压了云,浓浓散不去的严寒。阿悟呼了一口热气在冻冷的指尖,使劲儿搓搓,她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往廊下一看。姑娘仍不动地坐在那儿,摆弄着两只草儿编织的兔子,一双婉和的眉眼,涟漪般的轻笑,对着倆兔子。
自从有了这俩草兔,阿悟都有了失宠的迹象。
叹罢一口气,晓得劝了也不听,遂回屋倒了一盏热茶出来,递到她手边,【姑娘,喝杯茶暖些身子,天儿这样冷,小心冻着。】
蓝衣姑娘对着阿悟,一声失笑,轻灵温柔,【比这冷的天我也历过,你忘了?那会儿哥哥还领着我打雪仗呢。】嘴上虽如此说,手上却不愿辜负阿悟的一片心,将热茶接过来。她一揭盖子,手背上猛然一凉,还没仔细去看,回眸一望,庭院里,纷扬的白絮飘飘如舞。
犹坠琼花
是下雪了。
茫茫黑夜,她望着白雪一瓣一瓣娜娜凫凫,宛如无根的浮萍,随风四处飘零。有一些落到她手上,膝上,有些随风入了门窗,连可爱的小兔子,都沾了片片白雪。
当真如碎玉飞花,扬扬纷纷
【姑娘,咱们回屋里吧。】阿悟见她身上落了不少,忙用手拂去。
她在院墙上一望,收回视线后,和阿悟低语,【我觉得,今晚要来找我】说罢,将茶放好搁在阿悟手中;自己则抱起俩兔子摆到屋子里,小小书案上,她把两只兔子挨紧一块儿放着。
那小小的模样,影子落在桌面,团团的一块,分不出耳朵是谁的,身子是谁的,只像是一只兔子。
她瞧着像一对兔子夫妇直到阿悟好奇地望过来,她才转身又来到门外,倚在廊边看雪。
院中突然有一物从外墙砸过来,噌的一声,在地上滚了几遭,在雪上滑出一条黑痕。她心头一跳,忙提过裙摆,踩在已开始泛白的台阶上,将一团裹住的东西捡起来,刚捧在手上想拆开看看。
抬头一望,墙头上爬来一个乌黑的脑袋。在爬墙人的努力下,渐渐露出半个额头。
她抿唇偷偷笑,看着青黑的院瓦上,像月亮升起半现出一张男子的脸,上面有一道剑锋般的长眉,眉下的眼睛,一半是天上的夜色,一半是飘下的白雪,眼眶如山峰蜒弯,将它们统统兜揽住。偶尔他一笑时,她能从中窥望到星星。
院中墙下种着一棵梨花,右侧一棵石榴树。如果他是春天爬上来,浓白如云的梨花挨会在他的右脸边;如果他晚一点夏天来,有几只流萤飞伴,石榴花嫣红嫣红地垂在她身侧。
现在是腊月,两颗树被风搜刮走满枝头的叶子,俱是孤零光秃;唯独他趴在院墙的中间,唇边一弯,温朗的笑意,似那寒枝映月图,衬托得玉面秀俊过人。
【小四月】
【嗯~】她答应一声。刚想过去,被屋里追出来的阿悟拿过雪帽给套上。墙角下放置一张凳子,戴好雪帽后,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阿悟的胳膊上,站到凳子上。如此这般,也才稍稍到他鼻尖下,她与人一笑,【我好像知道你今天会来】
雪帽兜着她的脸,两根飘带好生系在白玉般的下颚处,她一说话时,唇边总要先恬静地一笑。
男子注意到她碎发上的一片细雪,伸手准备给拿下来,谁知一过去,指腹上的热,瞬间暖化了它。沾了雪水的手展到她跟前,二人相互一笑,不外乎是笑傻气,怎么会有人去拿一片雪花下来呢?
她一边笑,一边稍稍仰头望着对墙的人,如夜的眸子里只有自己的倒影。雪落片片,他头上已沾了不少,白白点点在黑发上,落到肩头,好似春四月的柳絮。
阿悟是明白她家姑娘的心思,不等姑娘开口,便又取来一定雪帽。
从闺房里取来的,自然是女儿家的用物。这一顶是男子不喜的粉色帽儿,阿悟在底下偷笑,瞧她家姑娘强硬地替人戴上去,还一样地打一个花结,阿悟不禁暗暗偷乐,等男子脸色不好,横眼瞪过来时,早已拔腿跑到廊下。
顺便把刚刚姑娘捡到的东西,也一并带了回去。
两个人,一男一女,在细雪纷落的夜晚,隔着一道院墙,顶着一白一粉的帽儿,喁喁私语。
【明日我就得走了。】最难说的便是分别,犹豫半晌,终于脱口告诉眼前人。
她一惊,初时听闻他应了一户人家做护卫,要离开北方去南边,还以为会是年后再走。【不能等新年么?】
煞是缠缠绵绵的不舍得
【对方定好了日程。】男子没有办法,一肚子的话,只能掰得细碎,和她道,【父亲领着兄长们早已参军出发,这一出发没个三年五载是不得回来,我没有一同去,你知道是的我心里是为的谁?】
她点头,莞尔一笑,在这明日即到的离别中,强作欢颜,【我知道】
男子受她感染,也一并笑起来,【明年你及笄,那家人也说只去禾城一年回来;即便他们不回来,我也要回来,请父亲也回来,与我们主婚。】
阒然说到大事上,她终于低头羞上,带着雪帽含笑微微。在男子的眼中,她情思痴痴,万般不舍,无数缱绻------十多年,两家人隔邻而居,竹马嗅青梅,自发而生的情意,分别却是头回。
【我明白你的心思】轻声回应道。他做事一向坚决,或许不该有男女之情耽误他,可是自己的私心不愿有分开的一天,【等一等无妨只要你在外面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就好。】
抬首时,看到天上的雪小了许多,忽而一瓣雪吹到脸颊上,她被冰得一下生了退缩。
秀面上一闪而逝的不安神色,没能叫他错过。上眉乍然皱起,他不知道这份不安从哪里来的,又该如何去给她化解,【你不明白】
他拿手指碰了碰她低下去的腮边,认认真真,拿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态度,【咱们以后不会分开,是要一起白头到老;如果你等一等也无妨,我岂不白费了心思?再说你这话,无端又将自己贬了一贬。】
她赧颜,想为自己的话狡辩,【我不是】
【不是什么?】截断她的话,她温暖的脸颊,令冻冷的手指都觉得暖和,【咱们以后是要长长久久的,何故要将我抬高一节,把自己往尘埃里去贬既然两小无猜,就不该瞒着我有心事】
闻言一愣,不想自己的一番不安,已叫人看出来。她生性柔和,又有些傲气,此刻叫人点明出来,又窘又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话一旦说出来,难免不是自己有几分小气心肠。
【兄长说,你们男子最易变心,一般嘴上说得天地之间唯你一个,转头外面花花草草,这摘一朵那撩一朵。】左想右想,她也大大方方迎着人说,把头抬起来,对着他道,【你去的一年,这口上说得好听万倍,若见了外头更好看的,哪里还有记得我的时候】
不说不知道,一席话下来她竟有这许多担忧,真真冬夜里打一个滚滚夏雷。
他哭笑不得,但也无奈得很。合着自己搁这头表明心迹,到了她那儿,却是要去外头寻新欢的铁证。显然这话里一半的不安皆是大舅子给妹妹灌输的。
不过他也是高兴,□□裸的不安里,全是她喜欢一人的独占心。寒夜里飞飘着一点点雪花,他的心头暖烘烘,不禁笑起来,【你有听今日盛家的事么?】
不明白为何要提起这事儿,她点头,【略有耳闻。】
【他家老爷赶了一个妾室去庄子上,虽是一件极小的传闻,背后也是那些家宅阴私我心里有你,自然不肯叫你落入进去】
她不知想了什么,听完这些话,心头猛地一扎,缓缓开口道,【我家父兄可不愿我做妾】
男子一叹,【果真我的话是白说了。】
【也不算白说】她朝人扬起唇,【倘若你要娶别人,我也嫁别人就是。】
对面人一笑,生生是被她气得扯住脸皮。捏住她的小脸软肉,也舍不得捏疼她,轻轻夹着,一边笑着一边挨凑近她的脸,【放心除了嫁我,谁娶我杀谁。】
直把人说得怔住。
他这话一点儿也不像玩笑。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是认认真真的。
摸下他的手,放到手心,【这我就是不许你也不能啦免得祸殃别人。】
【知道就好。】手背被女子的双手握着,柔软而暖和,他有一些喜欢,不愿拿出来。【说来也巧】他想起一桩事,道与她听,【聘我东家的那位,他家那位奶奶,正与盛家有关系,还是被赶到庄上小妾的女儿。】
她眉眼一笑,【无巧不成书是不是?】
【嗯】这句话令人想起他俩家人刚搬过来时的场景,忙碌之中,只有她穿着绣花的素衣,站在外面望着一树的杏花。【可惜我要走了,不然春天还可给你折一枝杏花】
如此说来,她脸上不免着了羞------那年自己望着一树杏花时,有一少年人替她折了一枝相赠,白玉面庞,皎皎如月,只可怜一张好脸被她年长的哥哥按在地上就是一顿狠揍------也是两家往来的开端。
【我本想着,等春日及笄时,爬到墙头来,由你给我簪一根。】
不知是不是他俩说着春日的话,逼退了飘飘细雪,夜宇连片零星的碎雪也不下了。
【你看,这是什么?】男子在她失落的话音后,从箭袖里抽出一根早藏好的桃木簪子,上头两朵栩栩如生的花叶,下头坠着一颗绿色的珠子。看她欢心地伸出双手,接过的欣喜模样,心里既是喜欢又是有点不甘,他所给的分明不是那么好,到了她那,却像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这下可知道了,我心里是只有你的】今天、明天、以后每一天,他想都不会变。【珠子虽是假的,真心不是假的,现在我送不了你瑟瑟,但总有一日,会把真的瑟瑟送给你。】
她心下感动,【你以前从不会说这些话】
【谁让面对你,半个折也刮不出肚。为着解你不安,也盼你能明白,我不愿的话、藏着的话,也只得给你说清了;不然这一年了。回来得唱一出《寻妻记》】
逗得她噗嗤一笑,眸光晶莹透亮,含笑瞅着他道,【这辈子是唯我不可以么?】
【非你不娶、非你不到老白头。】
她把簪子重新还给他,【你害我一场担心,便罚你替我簪上】她说完心儿砰砰跳,两人虽青梅竹马,情意心知,却从不曾像一对夫妻般如此亲昵,描眉插钗过。
解开下颚的系带,手指时不时碰到肌肤,她将雪帽摘下,露出一头乌云发髻。她想好了------自己一定要嫁给他。
从没有碰到姑娘头发的他,一时手足无措。话能说得好听不过,一旦对方实际了,又开始被撩得慌里慌张;面对靠过来的花髻,拿着簪子无所适从。最终选在花簪稍后的一点位置,将簪子别进去。
万事赶巧。
雪停后,赵士玄便跑到妹妹这儿来每日一巡,转过廊下后,登时瞅见隔壁臭不要脸的,仗着好颜色的面,又来引诱他妹妹。
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李承鄞!!】
赵士玄一指墙头,大声一喝,他是练家子的人,旋即蹬踩在栏上跳出走廊,飞奔直去,犹如护食的老母鸡,凶恶毕露,【放开我妹妹!!你个混蛋臭小子!、又来爬墙头,翅膀硬了是吧?!!我打不死你!】
院墙上两个人顿时慌了,一个见了哥哥摇摇摆摆,一个怕她跌下去也一起晃晃荡荡。夜宇下的风雪早已停了,唯剩他们两个人,像天地间最后的两片雪,一个飘飘若舞,由哥哥接住;一个啪嗒一声下去,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