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恩情
八、《恩情》
现如今的圣上,皇位得来颇为坎坷。幼年之时,因先帝十年间无子,得缘接入宫中抚养;后先帝得一子,大统有继,被谴还回家,那年赵宗全十一岁,早已懂事,回家后进学读书,只如往常。
此后历经五年,先帝又得子再夭折二子。幼儿连殇,以至先帝为父伤悲,哀痛至不朝,幸得朝臣后宫妃嫔宽言解郁才好转。
大元三年二月,赵宗全十九岁,距他出任岳州团练使已过了四个月。吏部老尚书上折,奏请立赵宗全皇子位,其嫡孙大理寺少卿于堂上附议,先帝不曾表态,朝论无果半月渐息。四月科举舞弊案爆发,老尚书因牵连其中,被斥责停职在家;月底,御史与江州刺史弹劾老尚书爷孙贪污官银、勒索银两、与科举舞弊案牵扯甚深、兼并嫡孙理案卷不清草菅人命一事。圣上大怒,彻查之下爷孙辩不能明,获罪。
最终,舞弊一案,下至考生名额取消、上以判吏部老尚书爷孙、礼部尚书等人抄家流放结局告终。
赵宗全此后,越发谨言慎行起来。
而复立养子的话,多年后,除了学士提过一嘴,再无人提及。
有话言道: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老天要他登位,先帝老年得来一子,养得大了又因病而亡。
赵宗全兢战守身四十多年,授防御使、知宗正寺,推辞再授,再推,只保留岳州团练使在身,实难料,以为无缘的,却还是让他登上了帝位。
不得不感叹,幸运过多。
赵宗全为人多宽厚仁慈,对父母孝顺,家中虽纳有二妾,夫妻间极为恩爱,因年少与宫中有缘得以结识来妻子,更是敬爱有加。二人共育四子二女,赵英策为长,两儿早夭,二十□□才生的赵怀遐。小儿生得极为不易,加之体弱多病,一家子上下疼他至心坎。精心养育至十一岁,一个游历四方的老道过府讨食,精通算命,赵夫人听下人回禀说是极准,请了人来。结果老道士观其面相,摸摸手掌,拿了八字,连连摇头说活不过二十,气得赵夫人顾不得仪态,当即遣人轰出府。
赵怀遐坐在廊下,抬头望了望太阳,日光映在脸上,雪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睛,黑得深冷。
五年后,那老道又一样过府来,门子轰他不走。
老道士也不着恼,便到大门口斜对面的茶棚坐等,等赵宗全。
一连等了两日,才在翌日下午撞见领了一队人马回府的赵家老爷。老道喝呛了半口茶,仓促间连喊两声可救他儿。
吁-------
赵宗全呼停身下骏马,扭头见茶棚坐着一老道,赤红着脸咳了又咳,还朝马上的他连连招手。赵宗全细细眈眈打量对方,样子不像个医家,边幅不修倒还另说,唯怕别人装神弄鬼,骗得一大家子又是场伤心。
本不想理会
【大人请过来坐。】
老道清了喉咙呛茶,伸手指了对面凳子。到底是被小儿的发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父亲,这么一邀,赵宗全犹疑间,秉着碰碰运气的心,还是下了马。
【老人家】赵宗全拱手为礼。
老道扑着自己一把破扇,手指沾了碗里的残茶,自若道,【请大人付了店家茶钱。】
赵宗全一愣,料不到开口第一句是让他付茶钱,当下觉得受骗,好脾性的人因为儿子愁得慌急,哪受得了这番戏弄,怫然沉了脸色。
【劝一句,多行善义,莫折了寿数!】
【说得好!】老道合掌一拍,大悦,叫住甩袖转身的赵宗全,推了茶碗一指远,给他看桌面适才写的,【大人识得么?】
赵宗全本以为又故弄玄虚,虚虚瞟了一眼,待看了真切心头震惊,却见那老道笑眯眯,径自用剩下的残茶毁去所写,不敢置信,【这、这】
【大人说莫折了寿数,老道也是这个意思。恩情要还,人生在世谁还没欠点恩,还望赵大人能给个老道还恩机会。】
【老人家这真是真是】赵宗实面露惭色,又施了一礼,【请老人家入府。】
门子上的人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见老爷亲自领了老道回府,心里直犯嘀咕。
余味屋有一株矮木枫树,离得廊下不远,那里摆了一张躺椅。
躺椅边上摆了一溜花盆,地上零落几朵残花。
赵宗全领了老道来到余味屋。
躺椅上,赵怀遐瘦弱之姿,堪似羸草,脸色苍白憔悴,一副将死之态。十月初的日头照着还算热,他身上不仅裹了几层衣裳还盖上毯子,瘦得细长的手上掐着一朵盆里摘的花,格外醒目。
他懒无精神的黑眸在瞥见探上前来的老道士面目,闪过阴鸷之色,仅仅一瞬,苍白的脸因激恨泛起丝丝红色。
他仍记得这脸,说他活不过二十的脸目,短短几个字成了恶咒。惹得母亲此后时常偷偷抹泪,全家待他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他有一个不测。五年来,他深恨自己这脆弱身子,一年到头病病怏怏,不断汤药,到了冬日小妹玩雪,他只能窝在屋里,下人早早放上暖炉烤着,裹上厚衣读书写上几个字。也因病困得久了,他内里越发冷郁,一个呆着的时候甚少说话,就是这样,明知前有死局,为了父母家人,也不得不强撑一把。
二十的短寿,他本不信,数着一日一日地过,不断忍受、煎熬,望不到头靠汤药吊着的命,他不仅信了、更希望早点死。
老道士躬下身一番端详,赵宗全关切儿子走上前来,他早在见到父亲时便收起阴沉神色,虚弱地扯起笑,漂亮的面容一派温和。
赵宗全见老人望着儿子手上的花,主动出声解释,【小儿不喜药味,遂时常养些花放在身边。】
老道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赵怀遐,直起身板,眼睛落到一排的花上,感叹地道,【墨兰娇气、不好养啊】
【拙荆也是这么说】赵宗全老厚地一笑,问道,【不知小儿这病?】
老道询问是否真听他的,待赵宗全无疑点头后,方明言,【小公子如今,得拿喜冲一冲。】
赵怀遐听了,似是无力一般,阖起双目。手上的墨兰,被他掐了一把,花儿是物不是人,既不会喊也不会掉豆子,只默默受着。
【冲喜?】赵宗全闻后,笑了又喜道,【如此可救我儿性命?!不瞒老先生,拙荆于年前已择定一家女儿相聘,吉日都选好了。】
不想老道士晃着头,【以老道观之,此事不妥,料不错已出了意外】
赵怀遐心里一嗤,暗道他只要出外打听,赵家冲喜一事必然一清而楚。
【老先生真乃高人也。】赵宗全受了茶棚一事,全心信任,拱手敬佩,道来,【便是上月,那家女儿不知为何落水,摔断了腿。】他忧心孩子,手搭在儿子肩上以示安慰,沉重地道,【这冲喜一事,还望高人指点,该何时举行才得当?】
老道士摸着自己胡须,问躺椅上的赵怀遐。【小公子也愿听从么】
赵怀遐虽不屑他招摇撞骗,可也不忍拂去父亲期望,便抬起眼帘,黑漆的眸子与老道士四目相对,温和地点了点头。
【小公子愿意,才万事可成。】老道士笑了一笑,走了两步,【岳州为北,属水,小公子一颗幼苗,如今才有半点好头,冲喜姑娘落水的这一下,损了阳气,再如此下去,怕是要烂根而死;强行冲,只能落个双亡的命,退定吧,也别害了人家小姑娘。】他对赵宗全道,【完了这边,带小公子南上都城,那边属火,这再替小公子贴文聘妻,方是冲喜。】
赵宗实听来不解,也为难,更是奇怪,从何找起这是?【这我们如何才晓得是哪位姑娘?】
【假的成不了,成了的那位便是。】老道答他,一面绕着屋前走上一圈,思量一番后叮咛人,【上都城,明年开春再去。小公子退定后,院落往嗯东方稍微偏一点南的位置,太偏南他现在身子受不住,得先养养。】
【好、听高人的。】赵宗实喜色不禁,仿佛听他一说小儿的命已然救活,连忙去院外唤人,突然又匆匆折回,【老先生能否看一看药方,小儿这病是不是得改一改药?】
他怜赵宗全爱子之心,但不懂之事便是不懂,坦诚拒绝,【老道只会算命,看病开方非强项。】
赵宗全略有一瞬失望之情,刹那想起儿子在跟前,忙又笑了起来,道了两句自己唐突这才离开。
余味屋只剩下二人,角边枫树遭风儿一吹,哗哗啦啦地沙响。赵怀遐掐着墨兰,见父亲走远了,一改温和脸色,眼眸厌恶显露无疑,冷淡地道。
【拿了钱财快些走罢】
老道士转了方向,盯起他,哈哈一笑,【小公子不信?】
【五行方位,不过之间直生间生,或克或辅,稍懂皮毛之人,都可说上一二。说我为幼苗,何处来?今年令我往南,何不五年前于我母亲说往南?道长所言我不信,可也不欲令父母伤心,遂请道长取了钱财自离去吧。】
赵怀遐不欲再看他,闭起眼睛。
【公子说话尚有力气,是好事儿】老道士不意外他会说这话,甚至唇边有淡淡欣喜,没有丧失求生意志的人,才有活命机会,不然万事白搭。他与赵怀遐说起来运命【观您八字日柱天干乙地支丑,阴木丑土位北,弱木少土多水,皆不能旺你,五行四时木在囚上,也得幸不是死相;姓是好姓,可惜名字皆属水,赵有走意、遐虽属水也有漂流意象,可惜了一个怀字,你爹娘大抵想要你长命,所以想牵引住长寿,料不到这个字困住水,而无法通泄,大水冲土溺阴木,独木难支。俗语道大水冲龙王,龙王都找不着家,你那一点子火,生克。】
【至于六年前不让你去南方,也是你架不住火势,容易干耗而死。而今时移世易,借南方之势阳木,才是安命之法。】他顿了一顿,摸着自己秃了不少的额前,感念地轻轻一叹,【而老道之所以二次入府,为报恩情罢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无缘天难凑,有缘亦有寿。】
【无缘无命,有缘命在】
【公子聪慧,若冲喜可成,令尊望儿之愿可达。】他执着破扇朝赵怀遐拱了一拱手,含笑道,【说到钱财他年老道入京过府,还请公子赐茶赐饭。】
赵怀遐见他说得不似假,还道日后见面,心中虽疑,还是信了三四分。只是一处颇有不明,张口还想问报的什么恩?眼前一晃,只见老道士摆了衣袖,带着自己那把破扇子出了屋院,扬长而去。
与后面带了母亲、领着下人捧银钱饭食来的父亲错身而过。
赵怀遐知道他未取半分钱财后,淡色的唇边轻轻勾了笑,人一高兴,又掐去了旁边一朵墨兰。
秀雅的小花放着鼻前嗅了一嗅,幽香缭缭
赵怀遐想,娇气又如何,他若有命,凭一份心便纵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