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李天风并不回答,只是低着头,用手指在船舷上一连敲了好多下。一串熟悉的韵律从她指尖流泻而出。
她以乐作答。
乌帽青年起先在欣赏她乌黑柔软的发顶,渐渐地却被这简单的敲击声所俘获。他听出这曲调几乎复刻了方才他所奏的曲目,却更加自然流畅,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
他方才给这姑娘奏了一首山歌,是五方城附近山里的民众常常于春日唱和的。他此番来五方城采风,十分喜欢这曲调,自然也对其有所猜测。
“姑娘所奏,是山间春泉。”这人喃喃道。
郦山高耸陡峭,山上终年云雾缭绕,其间山泉除却清澈欢快,有几百次回转。飞迸的水花隐于林间石角,碎成雪白的细沫
“拐了十八个弯。”
“这同桓某起先所作,确是相应相和之曲。”他流利地回答,却突然停了下来,眉头皱起。
李天风靠在船舷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像是洞悉了他的反应似的,轻飘飘地问——
“仍无所获?”
“看来便到此处了。”
乌帽青年来不及想她语中的居高临下之意是从何而来。在他能想到开口之前,就已经被更大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四周的灵气不知何时层层涌动起来,如同波浪一般灌入他的四肢百海而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少女,却垂着眸不为所动。灵气也绕过了她,只往他一个人的身体里灌。
而他就像是暴风雨中的无力孤舟,只能任由那灵力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经脉灵络。他的表情渐渐狰狞,浮现出不知是惊喜还是痛苦的神情。那张如玉般皎洁的面容渐渐浮起一层死黑色的污垢,并且层层推挤,很快就如泥般滴落。
良久,乌帽青年才反应过来,他低呼一声,捂住了脸。
“姑娘莫怪。”他仍不忘眼前还站着个少女,语气谦和,“这洗筋伐髓之后难免有杂质流出,实在不雅。故而桓某遮面,怕脏了姑娘的眼睛。”
原本,他与李天风搭话时并未从她身上感受到零星半点的修为,更别说指望她听懂他的曲子——就是单纯看小姑娘长得好看搭两句话罢了。
可冥冥之中,或许真有那么些心有灵犀。
他心有所悟,不敢轻忽。
“我却觉得是一桩雅事。”李天风笑嘻嘻地说,“曲赠知音罢了。”
她生得本就美貌,眉目中更有一股清冽之气,于满天月华之中更加超然。
乌帽青年于袖后指间窥得此景,更觉朦胧心动。他一时失语,半是为这曲调,半是为着李天风的目光。
李天风等了好久,没等来他的回复,不由困惑回望。
“你怎么了?”她问。
她心中有一层隐忧——自打重生,她便有时移世易之感。这一段旋律是她即兴而作,未经雕琢,或许并不合眼前青年的意。若真如此,她一定要想个办法拨乱反正——
乌帽青年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如同刚刚从梦中醒来一般,他问:“姑娘可愿入我百相宗?”
“百相宗?”李天风愣了愣,“那是什么地方。”
其实离锋和她说过,但是乌帽青年不是本地人。他端着不知何地的口音,让一个刚出洞的上古人士听懂这所谓的“雅言”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百相宗是如今修仙界第一等宗门,向来是旁人趋之若鹜的地。乌帽青年如此问,自然是有九成的把握。
却未曾想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他想对方有如此造诣,必不可能是凡人。既然故作不知,想来是看不上他宗门——
那张风流倜傥的脸上便染上了三分羞赧。
“姑娘的心意桓某知了。”乌帽青年拱手道,“他日若有回心转意之时,也可持此物上百相宗报我的大名。”
他强硬地将那根玉笛塞到了李天风的手中,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李天风不解其意。
看来这是不喜欢她的曲子了。
送错人了。
不是知音。
她有些失落地垂眸看着那玉笛,只在底端摸到了两个字。想来应是乌帽青年的名字。
但是李天风作为一个新鲜出土的古人她必不可能识字。
“……是在宣战?”她困惑地喃喃,“不至于不至于。”
离锋第二日就发现了李天风手里拿着一支造价不菲的笛子。
他冷冷地问:“这笛子是?”
李天风道:“昨日我遇见个人,他送我的,让我去百相宗找他……小宝贝蛋?”
她察觉到离锋表情不对,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百相宗是什么地方?”
乌帽青年的口音,李天风一听就会了。
离锋接过笛子定睛一看,立刻就发现了上面阴刻的“桓赢”二字。
他的脸于是更黑:“他也在这飞舟上。”
想到桓赢此人所作所为,离锋心情立时变差。他先前还想把李天风送到百相宗去,这一下子就改了主意——
“不是好人,也不是好地方。你不必记。”
李天风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就这样应了。她倒不是很介意大侄子的态度。
她信手抓起离锋放在桌上的剑,拔出鞘看了看。
离锋分辨出她是在照镜子。
那长剑以天外陨铁所制,乃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触手生寒、光可鉴人,没想到就真的被李天风拿来照镜子了。
他不太高兴——
离锋的偶像玉城子也有一柄天外陨铁所制之剑,据闻,他将那柄剑时时带在身边,剑便是他的至亲,是万万不肯让旁人碰的。离锋想,顶级的剑修就该有这种爱剑如命的境界。
“你不要摸了。”他生硬地说,然后把那剑拿了回去,像是抱老婆一样抱在了怀里。
李天风:……
“噢。”她眨了眨眼,“好吧。”
离锋:……
还委屈起来了是吧?
既然百相宗的选项被否了,那么就要帮李天风再想一条路。
离锋摩挲着冰冷坚硬的剑鞘,想要从他那乏善可陈的人脉里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搜肠刮肚后终是无果。
李天风就喜欢看他苦恼的样子。
眼前这少年眉目间颇有他母亲的旧影,却于眉峰嘴角处却稍稍冷硬。他把“冷酷”二字贯彻到底,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逗弄。
“怎么样,想到法子了吗?”她撑着脸问。
离锋抿了抿唇,冷冷道:“没有着落的人是你,你竟一点不知?”
他好喜欢教训人。
李天风说:“不是我没有着落,是有的人一定要让我落到这等境地。”
离锋微怒:“你知道什么——”
他是有几分脾气在身上的,且自认这几日对她已算宽待。
可是李天风仍旧是笑着看他,一张笑靥,眉眼温吞,十分平静。
倒显得离锋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了。
“……我总是要跟着你的。你母亲不在,你又这样校”
这奇奇怪怪的女人奇奇怪怪地说着奇奇怪怪的话。
“更何况,你不是说玉城子大师手眼通天无人能敌么?”李天风问,“既然如此,带我去见识见识也没什么不好呀。”
事关偶像,离锋终于无法反驳了。
毕竟玉城子是真的很强很帅!
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抽搐似地动了动,心里仿佛藏着巨大的压力。
“……是没什么不好,到了太玄宗,你还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离锋的眼里,倒映出剑的影子。
五方城在楚云十八洲的最西边。太玄宗就在最东边的东海之滨。
飞舟一路飞。很快就到了各大门派集中收徒的中洲。然而两人下了飞舟,就听说太玄宗今年不在中洲收徒了。
要想拜入山门,就得专门去太玄宗。
但是想要到那里,离锋还要带着李天风再转几艘飞舟。
越往东边飞,飞舟就越校
这日他们终于抵达了东海之滨的落云城。
“去太玄宗?”渡口上的老船夫睁大了眼睛,很不情愿地说,“两天一次,你们已经迟了。”
“怎么会?”离锋愣住,“可明日就是试炼之日……”
“知道你们还踩点来?我看啊,心不诚1老船夫摇摇头,“游过去也成,若是游不过去,就意念参试。用你们的小脑袋瓜,想象一番。”
“你!”离锋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船夫会这么说。
可这里到底不是离锋能随意收保护费的五方城。因此他也只好带着李天风离开,再做其他考虑。
李天风偷偷看了眼,发现大侄子精致的眉眼中透着一股颓丧之气。不仅如此,他素日里挺拔的身姿也微微佝偻,显出一种颓唐的样子。
她又转过头,从海堤上看海。
堤上种着一排柳树,柳条低垂,被海风吹得微微摇动。
远处海浪一层推着一层,到近处就散成细沫,仅余一点海腥味。
看得有点出神,直到离锋察觉到不对时,她才被唤醒。
“你在想什么?”离锋警惕地说,“这海不能游。”
此地所处乃是港湾,外面如同宝石长带一般数百里的岛屿便是太玄宗所在之处。三座山峰在远处遥相呼应,顶上微微闪烁着金光的地方又有宫阙楼台等物若隐若现。
只有最西方地势平缓。日落之时霞光满天,云华如天女织锦,五光十色美不胜收,这才有了落云城的名字。
离锋不愧是仰慕玉城子多年,他对这港湾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
“这港湾中的水与外界不同,乃是开山祖师从西昆仑运来的弱水灌入此中,又加以数十道封迎…”
“化神期以下若是不乘特制的船只绝对无法飞渡此水。”
李天风好奇:“宝贝蛋如今什么修为?”
“筑基。”离锋顿觉面上无光,讷讷地背起圣经,“不过剑修越级杀人乃是常事——”
他轻咳一声,一转头却发现李天风不见了。
“李天风?”
被他喊到名字的李天风却已经蹲在河堤旁细细挑选起来。很快,她就挑到了一块扁平的石块。
她真的很喜欢站在危险的地方。
比如当时在郦山踩着的满是青苔的井沿,又比如此刻她单脚站在了河堤围栏的铁链上。
风吹得铁链来回晃动,铁链上的人也像是风中细柳,无力地摇晃。
摆来摆去——摆来摆去——
铁链声、海浪声还有风声。
在李天风的耳朵里,万籁在一瞬间归于寂静,然后又缓缓复原。
她凝眸注视着远方绵亘的群山,郑重其事地扔出了手里的石块。
石块飞速转动,如蜻蜓点水一般在水面擦过,然后再度跃起,足足点了九下,那石子才被弱水吞没,沉入水底。
李天风高兴地跳下来,问:“我打水漂技术还不错吧?”
离锋:“……”
“很不错。”他冷静地说,“掉下去的若是你,此刻焉有命在?”
李天风:……
她莫名地从离锋那黑黢黢的眼中看到几分威胁之意。
“你以为我在玩,但其实并不是。”李天风严肃地解说起来,“你想,既然石子可以飞那么远,没道理人不可以。”
“只要你把我像石子一样丢出去,我就能保持高速转动。理论上来说,只要转得够快力气够大——便可顺利抵达对岸了。”
离锋竟分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但他此刻确实起了把她丢水里的心思。
“别胡闹,”离锋说,随即他又看了眼远处的群峰。
那是这世上最强的剑修所在的地方。
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