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保持清醒
南宫静去世前嘱托孟梧去看望她的姐姐南宫情。自南宫情嫁入满域,二人就分隔两地难以相见。此次虽然南宫静入归城,顶着的依旧是南宫皇族的身份,无法入宫。孟梧拜托父亲让他请示万俟巽,让她可以去宫里拜见姨母——母亲的姐姐,先王的英妃,现在的太妃娘娘。
万俟巽同意了。行至不知处,道路两边栽满了粉色的花。她有些惊奇,询问了带路的女官,女官和她说,这些都是君上亲自种下的,珍视得很。孟梧想不到万俟巽居然会亲自种花,还是这粉嫩嫩的。以前闲来无事看的话本子浮现出来,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这可能是万俟巽为了博某位美人一笑特意为之。
她听母亲讲了部分关于姨母的事。姨母刚到满域时,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或有什么委屈都会忍不住偷偷寄信给母亲与她诉说,后来被发现,消息就来得不频繁了。在母亲的话语中,姨母很孤单,她心疼她的寂寞。
孟梧见到了南宫情。这是她第一次与姨母相见。姨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好久都没有松开手。
孟梧有点窘迫,她从未接受过这么强烈的感情的输出,很快她就觉得这种来自亲人的拥抱含有魔力,她也不想松开,沉溺于此刻的温暖。抱着抱着泪水缓缓流出,湿润了对方的衣服。
“孩子,辛苦你了。”
南宫情先松开手,转头擦拭着不成器的泪珠,整理好情绪。
“先不说那些糟糕的事,我知道你要来,特地做了拿手的点心,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你母亲那时可是天天缠着我让我给她做吃的,可把我烦的不行,我们还为此吵过架······”
南宫情很想笑着对她说,嘴角是扯着笑容的,泪珠却滴里搭拉地掉了下来。
她把乘满糕点的盘子塞到孟梧手里,连忙转身,不想让孟梧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嗫嚅道:“真让你见笑了。”
“没事的。”
孟梧完全能体会她的心情。
她在母亲去世后,关着房门,痛哭三日三夜。那三天里,眼窝里没有一刻不是盛满泪水。她无法接受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母亲,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拥入她的怀里。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母亲。
她不出门,不去母亲的灵位前,不愿意看到白色,见到其他人穿着白色的衣服,就责骂他们,让他们脱下来。她不停地给自己制造虚假的场景告诉自己母亲还在,可是什么用也没有。
“求求你,不要报复女儿好不好。”
她一遍遍祈祷,事实却无法改变。
刚好的眼眶又红了,她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这是母亲和姨母童年的味道。
南宫情坐下来道:“我喜欢看别人吃,还会问她们味道怎么样,甜否?腻否?每月大概做个两三次吧,每次尽量换些花样,可不能让她们吃的生厌还碍着我的面子不敢说。”
“这个甜度刚刚好。”
孟梧吃了一个,她对食物不敏感,吃不出来这是用什么原料制成,是淡淡的甜,沁人心脾。她不爱吃甜食,只吃一半就觉得腻得慌,久而久之,家里很少准备甜食给她。
“你吃的这份,是我做的次数最多的。味道是真的挺好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吃它。”
看她吃的模样,南宫情也起了食欲,拿起一个,小小咬了一口。
孟梧好奇问道:“您做完不自己尝尝吗?听别人讲不如自己吃一口明白。”
南宫情道:“我也不知道,准备做这些的时候,正在做的时候都很开心,看着它们出炉了,我反而一点品尝的欲望也没有,不仅如此之前的期待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有一点厌恶,想把它们都扔了。”
“下次,姨母再做,就叫阿梧过来,我和您一起吃。”
孟梧不明白姨母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态,大家做了好吃的,不都迫不及待的想尽快入口品尝?
听到孟梧的自称,南宫情提醒她道:“你可不能再称自己是孟梧了,被人听到了,会连累你哥哥和父亲的。”
南宫情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不吃了,宫女上前端上一小盆清水,孟梧跟着她净了手,擦拭干净。
“好好过日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就当前面的事是一场梦。”
“一点念头也不能有吗?”
在姨母面前直露真实的想法,声音又有点哽咽:“若不是他们,母亲也不会离我而去,姐姐也不会回不来。还有其他人,因为这场战争失去性命的人,都不算吗?”
南宫情怜爱地摸了摸孟梧的头,念道:“有了念头,就会去做,时间早晚的问题。我想你顺利的过日子,别被这些不关你自己本身的事情绊住,绊住了,出来就难了。人生是自己的,何必为了在生命中的过客自耗心神。”
“姨母不曾有这些想法吗?”
南宫情知道她的疑惑,黯然道:“我当然也有,可它们被我日日打磨消减,现在可以说是薄得连张纸的厚度都没有。”
孟梧不知该怎么接话。
“您没有皇室的自尊吗?”
她问的有些冒犯,孟梧忐忑地等待回音。
南宫情不料孟梧会问她这个问题,自尊······她都快忘记自己也是一国公主,家乡的模样如今也记不清楚。
“是我失礼,姨母恕罪。”
孟梧起身行礼,想要跪下。
“诶,不要下跪。”
南宫情握住她的手,软软的孩子的手,她一生无子,想把孟梧当作自己孩子来照顾。
“你比我想的要好,不愧是妹妹教出来的孩子。你姐姐应该也很不错。”
南宫情的手指纤细,没有一般女子的柔软,多了几分硬气,她很认真地看向她。
“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问你,现在都没有意义,且让我说,你听着就好。”
孟梧情静静地靠在她的肩头,认真聆听。
“我闲来无事的时间很多,所以有大把时间来想事情。前一日,我把自己想象成你,我想啊想,我就觉得阿梧你啊还是幸运,你不需要面对战争的牺牲,澄粱是个军人,她需要面对的比你多的多。”
提到姐姐,孟梧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万事与姐姐相关的,她都格外在意。
街头的通缉令画像她看了很多次,也撕了好几张,每次她撕后回头去看发现又有新的在上面。无故撕毁通缉令是要被抓起来坐牢的,她却安然无事,连个警告的人都没有。
徐澄契对她很好,他自小就被送走远离父母独自一人在皇宫内长大,从小就期盼着全家团聚的一天。
母亲的灵堂上,孟梧知道他除了处理事务就都在那儿跪着,一整晚一整晚的。对姐姐的下落,他也不忍心看军队这么抓捕她,好几次还与父亲起争执,那一次从父亲屋内出来,孟梧看到他明显因激动泛红的眼眶,他还和她道歉说对不起。
“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其他的让它们随缘,像这糕点。”
南宫情拿起一块,指着道:“任它好吃不好吃,你不吃就不知道,他人的评价也只是建议,毕竟你没真的尝过,其实有时也不需要别人品尝。”
孟梧轻道:“我觉得有些自私。”
南宫情叹笑道:“所有人都这样。”
“我的妹妹好像从出生起就觉得我比她弱小,好似她是姐姐,要保护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长得也不是风一吹就要倒的娇弱模样啊。出嫁后她总担心我,为了让她放心,我就每隔几天就给她寄信,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编的,后宫哪有这么多的事情。后来被发现了,我就慢慢停了下来,很长时间才会联络一下。我对感情一直看得很淡,也就她一直牵绊着我,缓了信件后,我也不适应了好长一段日子,之后她也嫁人了,我们就很少联络了。”
南宫情看着孟梧,和妹妹略有相像的脸庞,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
她又抱了抱孟梧,“如果清醒,一直清醒。如果糊涂,一直糊涂。”
孟梧从宫里出来后,收到一封无名姓,约她后日午后福缘寺中相见。她先去了栓婶家,再去赴约。
僧人吹纸正是约她相见之人。二人坐在禅房内,禅香萦绕,孟梧觉得很安心。
吹纸握着佛珠,道:“我也是南嘉域人,君上未死,我等想救他,复国。”
“选择我吗?”
“是。”
孟梧道:“我能帮你什么?”
吹纸的脸很是平静,他的安宁让孟梧的心也定定的。
“复国需要每一位南嘉域子民的支持,众人爱国之心不灭,方有重整旗鼓的力量。”
孟梧问:“这股力量多久才能达到?”
吹纸回道:“不知道,也许很久。”
他起身推开窗户,寒气涌进室内。“你的姐姐,就要回来了。”
孟梧眼睛一亮:“当真?”
“出家人不说谎话。”吹纸道。
而后他便离开屋子,孟梧靠近炭火烘烤着手心,灼热的温度熏得她冒汗。她的头侧着,望向窗外的景致。
她一直在寺中待到了傍晚,楚源见她久久不回,特来接她。
“楚哥。”
孟梧微笑着叫他。
回去的路上,楚源问道:“马上就是新月节,我这儿有好多字画要挂在城门处,你想与我一起么?”
孟梧一口答应了下来。他们回到栓婶家里,栓婶捧着热气腾腾的晚饭,三人和和美美地吃着。
曲黯良与周明盈立在不远处的昏暗下。
“孟梧还不回家吗?”周明盈问。
“自长公主逝去后,她昼出夜归。”
“唉。”周明盈轻轻叹道:“也是可怜。”
曲黯良不以为然:“她荣华富贵,生活安逸,自由自在,值得你我怜悯?”
周明盈不想与她争论,及时换了个方向,道:“这里的泓山,我能见见吗?”
曲黯良道:“能在归城立足者,皆是上位者,我找不到他们。”
第二天一早,孟梧便与楚源,以及他的同僚们抵达城门口。新月节将至,会有接连三日的夜市,好不热闹。他们需要更换城门处的字与画,来与新的佳节相配。
“是谁的画作?有那位微澜的吗?”
孟粱展开长长的卷轴,搜寻那个熟悉的名字。
楚源道:“去年是他,今年不是。也是神品佳作。”
画幅首次全部展现在众人面前,楚源等人皆是擅长此道者,也莫不凝神欣赏。
新月现,人团圆。琉璃彩灯,玉壶光转,鱼龙舞动。
往年都是大江大河,气势恢宏壮阔。今岁,人情涌动,是人与人牵着手,行走在花千树下。
孟梧很熟悉这个画风,她的眼圈变得红红的。
“画师是谁?”
“没有署名。”
“奇怪,为何没有一个字?”
他人仔细观摩此画,试图从中发现名姓。
“你怎么哭了?”楚源问孟梧。
孟梧擦去泪水,笑道:“不,我很开心,这幅画能被所有人看到。不论画师是谁,这一定是他期望的生活。”
卞容屿现身在不远处,亲眼目睹长卷挂上城门,他久久不能平静。低头俯视自己的双手,黯然神伤。
布置完毕,楚源的同僚约他们一同去酒馆小聚。楚源征求孟梧的意见,孟梧欣然前往。
“可别把自己灌醉。”楚源叮嘱道。
孟梧笑着回道:“大家闺秀是不会醉酒的。”
结果又是孟梧喝得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欢。楚源清楚她心里难过,只能借着酒意让自己畅快一会。他没有拦着她,任由她一口一口地饮下。
其他人都已离开,孟梧还意犹未尽。她哪曾饮下这么多的酒,胃里早火烧火燎。
有相熟之人碰到了徐澄契,把他妹妹在酒楼醉酒的事告诉了他。徐澄契捂着脸看着妹妹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家门口。
他从楚源手中接过妹妹,不满道:“你怎么不拦着?”
楚源亦心疼道:“我一想到这可能是她仅有的发泄方式,我就不忍心阻止。”
徐澄契扶着小梧,尽量轻声回到她的房间。父亲今日在家,被他知道又要生气。
着人收拾整理干净后,河蓝又来找他。今日公务繁多,徐澄契不想见河蓝,让小厮推托说自己不在。
小厮回话道:“河蓝公子说他看着您扶着小姐进屋。”
徐澄契无奈只能去见他。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有何事?莫不是你那云游的师傅要回来了?”
河蓝看到他懒散的模样,笑道:“不仅是师傅要回来,他还会带着大小姐一起回来。”
“具体哪天?”
河蓝道:“没说这么详细。”
徐澄契精神为之一振,困乏都消散了。
“师傅让我转达,他说让你防着孟粱,不要见到亲人,情绪太激动,反被亲人利用。”
“又在羞辱我。”徐澄契咬牙笑道:“不劳他操心。”
随后他去买了一束木棉花,放在母亲的坟前。
万俟巽派丛定与雨域交涉。雨域这些日子动作不断,以为满域刚打完一场大仗,全军疲惫,时不时地骚扰边界。
丛定两三下,几支先锋军就把他们赶了老远。
万俟巽本想着要让丛定镇守西南,威慑雨域等小国。朝臣上书表示朝中文臣过多,武将不足,有时战略部署还需武将参与绸缪,从定一族一直远离朝堂,正是最忠诚之人。万俟巽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就让他又留下了。
顾存灏与丛定探讨了几日军事,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别人不知晓的知交好友。
顾存灏一直对付出山抱有亏欠。付出山消失在了南嘉域,生死不知,且他的家人,也没有音讯。得知李曳将回,他一定要催促他继续找人。
“右卫将军与雩山邓遥那一战,真是为我辈楷模。邓遥可是南嘉最厉害之人,你都能用两三万人灭其十万大军,在下佩服啊!”
顾存灏摆了摆手,他停顿了片刻,对上丛定的眼睛,愧道:“我胜之不武。”
“这是何意?”
丛定眼中冒出幽光。
“他们的军粮只有半数不到的数量,撑到战场都艰难,又拿什么与我打呢?”
顾存灏说及此事,心里都不舒服。他拍了拍大腿,放话道:“算了,都过去了,反正我们赢了全部。”
丛定举起酒盏,向他敬酒。
“南宫行还不死吗?”
菜都上来了,丛定夹起一块肉,边吃边道。
顾存灏神秘道:“我那同行的,蜻蜓左卫,你知道吧。”
丛定还未见过他,但他的事迹早有耳闻。他点了点头。
顾存灏继续道:“只有他同意继续留着那人的命,说是还有后招,君上也正期待。”
“李曳将军真是机敏聪慧。”丛定道:“我在边关时,见过一个道士。他与我说,蜻蜓双将,国之栋梁。”
顾存灏脸上热热的,回敬丛定一杯。
“守边之将,比我等更辛苦,敬你。”
吃饱话足,丛定送走顾存灏,长舒了一口气。
木蝉子不知从哪里幽幽转出。
凝墨换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嗓子,道:“别来无恙,你终于肯来见我。”
木蝉子绕着凝墨,或说是丛定,看了一圈。
“毫无瑕疵。”
“我的技术,天下第一。”
凝墨自信地昂头道。
“南宫行的位置还是找不到吗?”
木蝉子说回正事。
“他们把他藏得很深。我认为除了万俟巽和他少数几个臣子才知道南宫行在哪里。那些人,以丛定现在的资历,接触不到。”
“启动新方案。”
木蝉子把带有密语的布条放在他手上,然后乘着夜色,飘飘然离去。